沈略有些茫然地问道:“你没了名字,会怎么样?”
白人鱼笑着回答,给她寡淡苍白的脸上描绘出一层淡淡的艳丽:“枯萎。”
这或许是一个用错了的词,可那个行走于世间很久了的白人鱼,绝对没有可能说错的可能。
所以这必然是个描述了。
一个听上去就能想象出景象的词语。
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白人鱼说起并不是安慰的词句:“你应该担心的不是波赛顿,而是你自己——他丧失的不过是一部分的力量,他可以随意蛰伏在黑暗海洋的某个角落,也许他就在看着你等待着,随时准备掀起风浪。”
“就像你说的——你窃取了一颗心,尽管你曾给过他——你应该惧怕他,而不是信任,你应该远离他,而不是靠近。他是我们中模仿人类模仿得最像的,以至于感情都不大纯粹。”
沈略却摇摇头:“不,我不惧怕他,我要靠近他。我接受一切的结局,不论好坏。”
白人鱼沉默了几秒,终于一头潜进了深邃的洋流当中。
“我们发现了,一座小岛。”
沈略回到特修斯号上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大喊着冲着她叫道,是她的信徒们,他们的口气里是失散许久的欢欣鼓舞,而朝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多亏了自己,这个小岛才会冒出来。
听得沈略都有些心虚,两艘船便向着那座并不算宽阔的小岛停泊,人们的双脚接触了陆地的一瞬间,都有一种灵魂升天的错觉,这群本应该活在陆地上的人们,终于能够再一次见到土地。
他们在海上漂泊,有了船,有了桥,却终究需要一片土。
他们中甚至有人跪倒在了船边,他们跪了下来,低下疲惫的头颅,用力轻吻脚边的尘泥,眼泪落在灰尘中,仿佛能点燃什么东西。
沈略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也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什么云朵上,她睁大眼睛看向那漂亮的绿意,苍翠扑头盖脸地向着自己砸来,她似乎怎么样也看不够一样。
即便这片突然出现的岛屿处处透着诡异,但是人们也愿意放下戒备往里走去。
这个小岛没有更多人类生活的痕迹,它的苍翠带着原始的风味。沈略想起了那种海洋中孤岛一样的巨大鲸鱼,也许他们正置身于一条鲸鱼的脊背上?
无得而知。
人们身上产生恐惧的机制似乎丧失了工作能力,他们愿意,乐意向着更加深更加未知的深林走去。
还好冯率先开口了,他的命令似乎还带着一些他做船长时的威严:“原地站好,不要再往里面多走了。”
有些人像是被他这一言惊醒了一样,猝然停住了步子。也有人像是讥讽地看了他一眼。
冯有些示弱了一般地将目光求助一样地看向沈略,沈略往前一步,和他说了一样的话。所有人都停下了步子,真的没
有再多的动作。
他们给她的是无尽的信任。
所以沈略无以为报,只能不负他们的期望。
爱德华作为沈略的发言人,站在她的身边替她补全了话:“趁着天还亮着,现在这附近先找地方,晚上海岛上的天气可能并不温暖——最好的建议是回到船上去。”
显然没有什么人想回到船上去,既然飞累的鸟已经落了地,怎么可能再往动荡的地方去?
大部分的人选择待在这座无名小岛上,有人捡拾来柴火,用老旧打火机升起了篝火,柴火中含的水分过多,烟雾起来的时候几乎熏得人掉眼泪。
当然沈略也不确信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落泪,而月色太美,确实能叫人感伤与思念。
海岸线外的景色沉沉,她忽然有了一种隐秘的愿望,她希望波赛顿就像白人鱼所说的,在海域的某个角落无声地看她,她希望确实有这样的目光在。
但她又不希望波赛顿在附近,因为他的每次到来,都会给她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沈略喝了一碗热汤之后,才想起没有看见章敦,爱德华乖乖地捧着汤碗回答她:“章先生似乎在船上。”
想来也知道他不可能在这样一个环境恶劣的地方来一次荒野求生式的露宿。
沈略放下了碗站起身,朝着船的方向走去。
它们依偎在黑暗中,像是一对衰朽的恋人。暮色中的航船已经休憩,沈略踏上甲板,思索了一下,朝着长风破浪号的最中心走去。
沈略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章敦坐在原处,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抬眼看到沈略的时候笑了起来,眼底含着淡淡的疲惫。
沈略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不一起下去?”
章敦笑了笑:“下去做什么,喝酒还是讲笑话?难道我下半辈子都要在这个小岛上过——如果不是和你说好了,我可能真的就下去喝一杯。”
他这话满含嘲讽,但是也确实是实事。
见沈略沉默,章敦继续说道:“坐过来吧,看看这里有什么错误,我总是弄不清楚。”
他缓和了声音,带着些求学问是者的谦卑看向沈略。
沈略依言坐在了他身旁的那张椅子上,微微凑过头去看屏幕上的东西,她也没有看出什么错误来。桌上摆放着的是一瓶贴着标签的红藻,沈略研究过的,卡文迪许研究过的。
褐色的藻类在晶莹的玻璃瓶里头晃荡,像是那种小摊贩零售的生态球。
沈略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道:“虽然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但我们可以救一部分人。”
也许这个地球是漂泊在整个宇宙中的生态球,那么如果想活命,他们可以在地球里面再建造一个生态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上了假大学,比高三还累_(:з」∠)_
剧场:
波赛顿:我假装生气地走掉,我老婆回来追我吗?
沈略:不了,我很忙
波赛顿:这里,很痛.jpg
沈略:来,老子抱抱.jpg
第58章 对凶手的指控(1)
这仅仅是一个换个路子的设想。
而且如果要实施这个设想, 必然要放弃现在他们手头的朱诺计划, 至少是将更多的重点倾斜。而关于生态瓶的这个设想,仅仅只是一个雏形罢了。
你愿舍弃之前所有的努力, 积攒的一切, 而走向一条一切未知的道路吗?
沈略沉默着, 看着那个小玻璃瓶, 一时间出神了。
“沈略, 你还在听我说话吗?”章敦看了沈略一眼, 她看上去神色照旧认真无比,但是章敦看得出来她在发呆。
沈略从善如流地回答 :“抱歉,我刚才想到了其它的事情。”
章敦没有更多的反应, 毕竟沈略早年在上学的时候,即便是在老师的课上也会发呆, 他只是有些无奈地说道:“不管你想到了什么 ,都尽管说出来。”
意思很明白, 不管你的想法多大胆, 我都会仔细地考虑一下。
沈略只是露出了一个笑脸, 继续刚才的话题。
现在的她无法接受任何无法成功的尝试,或者说, 活着的人们都无法接受任何的失败。大海用他静谧的眼注视着所有人,像只森然的兽类, 等待着任何可以侵入的漏洞。
这天晚上的调试竟然成功了,沈略顶着黑眼圈,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章敦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缓缓回神,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尽管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就像是屏幕上显示的一样。
屏幕上的图案被精确到经纬地分割开了这个孤岛,沈略抓起椅子边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迈着步子跑了出去,她沿着海滩跑去,尽可能地从已经判定为安全的地方跑到小岛的另一边。
灿烂的阳光洒了她满头满脸,从她刚刚被雨水打湿的发丝间倾斜下来,也像是有了实质一般。
她一身湿漉地站在海边,回头看那有些奇怪的景象,小岛的一半被乌云笼罩,另一半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阳光,只有阳光。
在帐篷外的人们徘徊着,也发现了这一幕,他们的神色各异,但是看到从小岛另一边缓缓走回来的沈略的时候,无一不发出了欢呼雀跃的事情。
“你控制了天气!”人群中爆发出了这样热切的赞颂声,人们疲惫的脸上是这几日接连的好消息带来的喜悦,脸颊侧甚至有了笑纹。年轻人的脸和年长者的脸在人群中攒动着,他们的信任的眼神几乎要把沈略淹没了。
沈略一时语塞,十分想告诉他们,这个成功,章敦也有一半的功劳。
禾睦远离人群地站着,她曾经试图杀死过沈略,而只要沈略乐意透露这件事情,她没有悬念地会被她那群狂热的信徒撕碎。
但沈略始终没有说任何关于她的事情,甚至在看到她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好像根本不认识自己这个人一样。
她的心总是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像是有一把铡刀悬于头顶,将落未落。
而她也无可否认,这个曾经和她挤在一个实验室的,没有什么前途的无名研究者,终于让她的名声在这个末世宣扬了开来。
跟随着长风破浪号的那些自发组织的小船上,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她从未露过面,但是他们知道她做过的事情,也相信当年她被陆教授剽窃打压的事实,舆论已经全然向着一边倒去。
沈略看着热情的人群,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两步,而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来,他动作迅速地跪在了沈略的脚边。
爱德华无声地亲吻她脚边的土壤,一句多余的、鼓动性的言语都没有,他只是跪着,双膝几乎要陷进土壤里。而来自特休斯号上的人们,也纷纷跪倒在地。
雨后的泥土湿润,让人想起最原始的农耕时代最赖以生存的一切——阳光和雨水,庄稼们靠着这两样东西,和地上的土壤生存。
能够呼风唤雨的,又和神有什么不同。
经历了洪水的人们已然丧失了他们所有的现代社会的装置,船只的最大功能也已经回到了大航海时代的载人。他们回到了最蒙昧的时代,刀耕火种的时代,人们在小岛上开垦出了一些田地,播种一些他们最开始时带来的种子。
爱德华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浮夸了,而知道沈略的大部分底细的爱德华现在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故意的。
沈略也很快看到了爱德华这么做的原因。
动作上的鼓动,要比言语上的鼓说要情感浓烈,渲染更强。
大部分的人们都学着爱德华的动作,跪在了沈略的面前,他们慢慢地、一个个地匍匐下来,有人的眼睛灼灼地、充满希望地看着她,也有人不敢看她,只敢亲吻土地。
虽然她穿着一身三天没有换过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潦草,虽然她的头发没有梳过想,显得有些凌乱不堪,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如此,她也值得信任,又或者说人们忽略了这所有的一切,只看见了她眼中闪亮的光芒,轻信了一个救世主的存在。
她回到了船上,爱德华仍然跟在她的身边,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爱德华忽然开口道:“沈略,你刚才不应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略虚心求教:“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爱德华很快回答:“你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朝拜。”
沈略没有理会他的回答,或许她听见了,只是不想回答,她继续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我根本不值得这样子的信任。”
爱德华没有生气,娃娃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听说了你之前的故事,你也应该知道,永远被误解的感觉有多么糟糕。既然现在有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抓住呢?”
沈略沉默了,爱德华年纪不大,但是想得和她师兄一样多,两个人各自是被科学与医学耽误了的了不起的政客——坐在对面大概能来一场虚伪至极的友好洽谈。
沈略只是缓缓说道:“我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只是有些东西,我不需要……或者说,我不需要过分的,我只需要恰当的。”
爱德华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多总比少好。”
他理直气壮完了,也看到了沈略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有些无所谓地笑着说:“没有关系的,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那些东西我都可以帮你做。”
“你只要保持一个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好了。”
神不应该走下神坛,一旦走下神坛,那么他们面临的究竟会是什么,就无从而知了。
白人鱼和恩诺斯都是她所知晓的例子。
沈略想说“可是”,可是她这个词说出了口,竟然也没有什么能够可是的理由。
爱德华依旧是一张笑脸,像是一位长辈劝说年轻人一样:“听着,没有什么可是。只要这样做,一切都会很好。”
沈略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爱德华得到了他所满意的答案,微笑着点了点头,冲着沈略说:“那么早一点休息吧!
沈略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找出半点,当日在特休斯号上 看着烧焦的人形呕吐的少年的影子。
这似乎全然是另一个人了。
沈略也是想好好休息的,但是后半夜的时候,却被窗外投来的彩光给惊醒了。她有些迷迷糊糊地起身,赤着脚走到了窗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艘伟岸的大船驶来。
这艘船,沈略十分眼熟,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停靠在了这座海岛的边上。
这所有的动静无疑使睡梦中的人们惊醒了,而守夜的人则是早早地去通报了几位决策者。
沈略在这一片乱糟糟中走出了房间,章敦眼看着她走出来,便缓缓说:“既然你都出来了,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海岛上的人们都缓缓地聚集到了那艘巨轮的边上。他们有人拿着手电筒乱晃,有人举着火把,目光里有着探究。
船上的人们都缓缓地走了下来,一脸无措地看着这些火与光。
沈略很快就认出了那位领头人,他的神情倨傲得像是在鸟瞰众生,早日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一圈,最后鬼使神差一般地落在了混在人群中的沈略的身上。
沈略恰好和他对上了眼神,她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极为远古的东西,像是她在波塞顿或者白人鱼眼中见过的。
至少她不应该在一个人类的眼中见到。
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诺亚已经开始往前走了,他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说道:“我是诺亚方舟的船长诺亚,很高兴和你们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