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活计在潘小桃未曾被卖进王家的时候,都是她做的,但是自打潘小桃来了,便被她一点一点全都推给了潘小桃去做。那时候潘小桃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面皮子嫩,自然被樊氏欺负了去。
周氏并不管底下两个儿媳如何分配活计,只要活计有人干,她便没话要说。后头看着潘小桃做起活来,比樊氏又快又好,便愈发抿了嘴不做声。樊氏自此便逍遥自在起来。
都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搁在樊氏身上,便是清闲日子过惯了,再叫她过上以前那活计繁重的苦日子,可真真儿是要了她的命。而那樊氏本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心里头愤恨不平,便开始消极怠工起来。
这一日,王如春因着工地里不上工,便赖在床上睡了一上午。醒来时便觉腹中饥鸣如鼓,推开被褥下了床,瞥了眼屋角的滴漏,正是该吃午饭的时间,顿觉自己醒来的时候正是恰到好处。
然而去了灶间一看,樊氏正握着一把干豆角,按在案板上切,一面切,还一面喋喋不休的咒骂。
王如春的脾气哪里饶得过那樊氏,见着饭食未好,那樊氏又嘴里头不干不净的,上前便是一顿好打。樊氏脸上刚刚有些消退的淤肿登时又肿了老高,一条腿也被王如春狠狠踹了几脚,疼得厉害。
王如春板着脸咒骂道:“你这该死的懒婆娘,往日里这个时辰饭菜已经上桌,不过是这几日叫你做了几顿饭,你便喋喋不休,还拖拖拉拉迟迟做不出来。我且告诉你,两盏茶后饭菜若还是不好,我便拿了外头廊下的扁担,一扁担打死你,也好再娶一房美貌勤快的妻室来。”
吓得樊氏立时拖着一条又酸又疼的腿立在那案桌前,手下的菜刀也快了起来,与方才懒洋洋,拖拖拉拉的模样相比,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也不过养了三两日,潘小桃便又开始起身干活了。周氏听得那叶郎中的交代,心里也怕那潘小桃病体未曾痊愈,干多了活计,再落了病根,以后于子嗣不利,便嘱咐那樊氏,以后家里面的脏衣物,都由她来清洗。田里的活,也由她做。
樊氏自然不依,虽是怕极了那周氏,仍旧唯唯诺诺道:“这事儿原先都是小桃的活儿,怎的如今要儿媳来做?”
周氏自是晓得这大儿媳是个又懒又馋的人,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小桃没来的时候,这事儿却又是哪个做的?”
自然是樊氏做的,“可是自打小桃来了后,这活计就是她……”樊氏被周氏一呵斥,便垂下了头,但嘴巴并不停歇,仍旧小声的辩解,然而周氏却没耐烦去听,截断了话茬,厉声道:“如今叫你做你就做,再多嘴多舌,便叫老大休了你。”
这威胁便厉害了,樊氏吓了一跳,不禁瞪圆了眼睛。在这王家虽是整日挨打,可万一被休回了家去,凭着自家亲爹那好面子的性儿,哪里还有活路给她。于是忙垂眉耷眼儿,转身往灶间里头去了。
☆、第007章(修)
寒冬腊月的天气,潘小桃虽是不用洗衣,田里的活儿也暂时不用她去操持,但喂猪喂鸡捡柴扫地,却仍旧是她在做。
毕竟是生了场病,不过两日的功夫,潘小桃明显清减了不少。便是往日合身的衣服,如今也变得宽松。
去得后山林子里,崔长生已是在这里守了两日,他是听说了潘家的事儿,后来又在净水潭左等右等等不来潘小桃,倒是等来了骂骂咧咧,边洗衣服边诅咒的樊氏来。
崔长生躲在大石块后头,听樊氏喋喋不休从头骂到尾,虽是听她咒骂潘小桃很是生气,然则却是知道了潘小桃卧病在床的消息,心急如焚,却又因记着潘小桃的话,不敢翻了墙去看她。
如今终于瞧见了人,一时乐坏了,疾步上前,一手扯住潘小桃的衣袖,虽是满面惊喜,却因着过分激动,唇瓣翕合了半晌,也未曾说出半句话来。
见崔长生如此模样,潘小桃苦涩了这么几日的心,终于觉察出了一丝丝甜味儿来,抿抿唇,笑道:“叫你惦记了,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崔长生只把头狠狠点了几下,憋了许久,才道:“桃妹妹,我想你。”
潘小桃的脸瞬时便红了。
崔长生又将潘小桃上下一番打量,脸上的喜色便淡了,颇有些忧愁地道:“桃妹妹,你瘦了许多。”
看着崔长生蕴满忧虑关心的双眼,潘小桃心里一时激荡,拉了崔长生的衣袖,软软道:“长生哥哥,你不是说要去赵大叔那里做学徒?你好好学,等你学会了,能养活我了,我就嫁给你。”世事无常,她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了。
崔长生登时乐了,忍不住握住了潘小桃的手。
温热的,软绵的,可靠的……潘小桃垂下头去,看着两人相交在一处的手掌,心底不觉一阵欢喜雀跃。虽是眼下仍旧陷在困境里,可潘小桃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涨红了脸,抬起头欣喜满足地看着崔长生。
两人傻傻地对视了许久,才顺着山道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捡起一根细柴,潘小桃扭头看向了崔长生:“长生哥哥,我爹的事儿,你爹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
崔长生立时回道:“讲过的,我爹说,你爹是王六打死的。”
潘小桃一惊:“不是说,是赌坊斗殴致死的,怎会是王六打死的?”
崔长生呆了呆,然后直起身,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爹说,你爹和王六走后没多久,赌坊就闹将起来。后来死了好几个人,旁的人见着出了人命,便都逃走了。”
“我爹去看过那几个死人,并没有你爹。后来县衙的差役去潘家庄寻你家里头的人去认尸,我爹这才听说了这事儿,才晓得,你爹的尸体竟也在里头。”
崔长生生来便比旁人憨了些,能如此清楚明了的转述这么一大段话,实属不易。潘小桃感激崔长生待自己的用心,上前握住崔长生的手,冲他轻轻一笑。
崔长生自是欢喜不已,而潘小桃虽是在笑,可那心里,此时此刻却真真是五味杂陈。
起先她年纪小,原是不通情爱的,自从心里头念着了长生哥哥,她大约也明白了,娘亲和爹,不过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后头娘亲又未曾生出儿子来,更是在爹的心里头没了地位。
而那女人却是不一样,虽是个寡妇,可妖娆妩媚,是爹挂在心里头的。潘小桃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起住在潘家的最后两年,想起来的,都是爹对那个女人,无比细心的呵护在意。他如今又为着那女人死了,想来也是甘心情愿,死得其所了。
潘小桃只觉得一颗心又开始撕扯着疼,她为她的娘亲不值。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付出了一切后,却又那样凄惨的死掉。
“桃妹妹,你怎的哭了。”崔长生忽的开口,盯着潘小桃的眼睛里,浮出一抹惊慌来。
潘小桃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竟是流出了泪来。拿袖尾蹭干了泪痕,潘小桃勉强笑道:“许是林间风大,吹得眼痛。”
崔长生立时说道:“那桃妹妹躲在大树后头,我去给你捡柴。”
潘小桃笑了:“没事,咱们俩一起捡,你站在我身边,为我遮去冷风便是。”
崔长生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果然立在潘小桃身边,高大的身子靠近过来,登时遮去了林间吹来的沁骨凉风。
潘小桃躲在崔长生的身影里头,慢慢抿着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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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的月光漏进贴着破旧窗纸的窗格,星星点点的铺了一地。潘小桃摇着纺车,眼珠子却是失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已是好久未曾转动过一下了。
她脑子里很乱,不时会浮现出,和娘亲,还有那个男人在一处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她还小,爷奶虽待她和娘亲很是冷淡,可爹爹对她们娘俩却还是好的。是从什么时候起,爹爹开始变了的。
纺车“吱吱呀呀”的轻响着,潘小桃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干疼的眼眶里,不觉又有泪珠子滚落了下来。
她原是恨极了那男人的,可如今他死了,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心痛难受。这情感如此汹涌奔腾,竟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也不敢相信。
昏沉不定的烛火照亮了一室的晕黄,潘小桃摇着纺车,沉重地叹了口气。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潘小桃不时从周氏的大屋子里进进出出,她正在晾晒周氏床榻上的棉花被褥,还有木柜里头的棉花被子,往来很多趟,额上已是沁出了几点晶莹的汗珠来。
樊氏不时从灶间探出头来,怨毒地对着潘小桃瞪上几眼,潘小桃看到好几次,只当做未曾看见,并不理会樊氏。
这女人当初趁着自己初来乍到,脸皮嫩,便将许多的活计都推到了她的头上。后头她再想反抗,可是周氏并不言语,她又是被卖进王家的,哪里能挺直了腰杆去和樊氏硬碰硬。
如今趁着这大好时机,便将做饭洗衣的活计推还给那樊氏,只要周氏不出言过问,她便要装聋作哑,管那樊氏背地里如何咒骂于她。
正是忙碌,忽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今个儿王如宝在家,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听得门响便去开门。却是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幼童立在门外,见着门开,便怯怯弱弱地问道:“可是王凡家?”
王凡是王如宝他爹的大名儿,只是他爹已死了半年有余,怎的来了个老婆子寻他?低头去看那稚.童,王如宝大胆地猜测,莫非这孩子是他爹在外头的奸生子不成?
如此一想,王如宝不免犯了小心眼儿,便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找我爹做甚?”
那婆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嘴唇蠕动了几下,哼哼唧唧说了一句话。
王如宝没听清楚,便不耐地喊道:“你倒是大声些,哼哼唧唧的哪个听得清。”
炸雷般的声音惊得婆子只想掉眼泪,愈发害怕起来,动了几下唇瓣,却是连话也不敢说了。
王如宝正是不耐烦,只听得一声脆泠泠的童音响起:“我们来找我姐姐,潘小桃。”
王如宝一呆,这才意识到,外头这对儿祖孙俩,原是那小女人的娘家人儿。他是知晓那潘家近两年发生的事儿的,也晓得潘家被那个再嫁的寡妇搅和得已是山穷水尽。今日前来,估摸着不是要银子,便是要米粮。
于是并不去叫潘小桃出来,只挑着唇角,冷冷笑道:“潘小桃已是被卖进了我们王家,当初签下了契约,却是人钱两讫,再无瓜葛,哪个是你家姐姐,莫要胡乱认亲。”说完便将门掩上,任凭外头敲门声又断断续续响了一阵儿,却是充耳不闻。
潘小桃本就在院子里晾晒被褥,隐约听到了些,她自来敏感聪慧,一下便猜到了大概。抿抿唇,也只当不曾听到。那时候潘家那般待她,把她当做轻贱的一盆水,轻巧巧便给泼了出去,如今又来找她做甚?
等着晒完被褥,潘小桃去屋里头换了脏旧的衣服,便拿了绳子要出门。王如宝晓得她是要去拾柴,怕她出门撞见那不曾走远的祖孙俩,再招惹了霉运回来,便冷冷道:“你站住。”
潘小桃便立在不远处,水汪汪黑乌乌的眼睛看着王如宝,面容上一派闲淡。她心里很明白王如宝将要和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在乎,又哪里会因此而惴惴不安。
王如宝道:“刚才你奶奶和你那弟弟来寻你,你家的事儿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我可警告你,潘家的事儿你不许沾惹。当初我们王家可是拿了银子将你买了回来,自此人钱两讫,你不过是挂了潘家的姓儿,可那潘家,和你却是再不相干的。”
潘小桃便点头,很是乖巧地道:“知道了。”
王如宝倒是有些惊讶,回头一想,又不免嗤之以鼻,这女人长了一副铁石心肠,真真儿心狠。
出了院门往村口走,果然碰上了在村口踟蹰不愿离去的潘家祖孙俩。
潘小桃的奶奶娘家姓鲁,鲁氏正坐在村口柳树下抹眼泪儿,抬头见得渐渐走近的潘小桃,先是一愣,随即欣喜地站了起来。拉住小孙子潘福团的小手,喜不自禁地便走上前来,唤道:“小桃儿……”
☆、第008章(修)
潘小桃与他们将将离了十步之遥,歇下脚步,冷冷看着鲁氏道:“你来寻我做甚?”
鲁氏看见潘小桃那是欣喜若狂,见她发问,忙道:“小桃啊,你如今过得可好啊?”
潘小桃听见这话不禁心头一酸,隔了三年后,才想起来问她一句,她过得可好,岂不知这淡薄的温情,早已是迟了太久了,她那颗冰凉透顶的心,哪里还能暖得热。于是冷冷一笑出:“过得好不好,又与你何干?不劳你费心多问。”
那鲁氏又哪里是真心去关怀潘小桃过得好不好,见她虽是言语冰冷,好在还是理会她的,便忙切入正题,殷切地笑道:“想必你已是知道你爹他出了事儿的,如今他的尸身还在衙门里头,家里头也凑不来银子,想叫你给想个法子,把他的尸身给拉回家吧!”
潘小桃听罢不禁觉得好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反问道:“叫我想法子?”收回手冷笑道:“我一个被买了回去做童养媳的,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去做少奶奶的不成?我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鲁氏见得潘小桃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禁泪流满面,哀求道:“奶奶晓得当初对你不住,可是你爹死了,如今尸身还在衙门里头,好歹他生养了你一场,你行行好,便凑些银子,把你爹给拉回家,也好叫他入土为安啊!”
潘小桃将手上的绳子缠了缠,唇角一勾,露出清冷的笑意来。如今这种情形,可算是解了她的心头恨。她挑挑眼角,将鲁氏上下一番打量。
她的记忆里,鲁氏整日都是收拾的妥妥帖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头,紧皱着眉,虽从未大声呵斥过娘亲,可碎言碎语地戳她娘心窝子,这老太太却是干过不少。
再说当初她娘疾病缠身那会儿,这老妇人虽是不曾掺和了一脚,但是她冷眼旁观,却还是叫潘小桃心寒。及至后头将她卖进王家的时候,这老婆子冷漠的那张脸,潘小桃至死都不能忘。
冷淡地笑了两声,潘小桃道:“我不过是个三两银子被卖进王家的童养媳,连自己的温饱都靠着别人的恩赏,哪里还能有银钱铜板?他是生养了我一场,可也是他点头同意,那女人才把我给卖了的。既是人钱两讫,又何必再去提那生养恩义。早就是不相干的人了,我自己都过得艰难,哪里还管你们死活。”说罢便偏过身,绕过鲁氏便往后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