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吹吹打打,她虽不好意思揭开盖头往外看,但也从闹嚷声中发现有不少人沿街凑热闹,这会儿到了山脚下,却听媒婆吩咐乐师们道:“你们就在这儿散了吧,挨个儿来我这儿结一下工钱。”
阿薇有些奇怪,还没到地方呢,不是应该一路吹吹打打直到男方家吗?镇上人结亲似乎就是这样的。
又想想,大瓷山上人户少得可怜,即使奏乐也没有人听,让人家一边爬山一边吹,有些徒劳。这会儿散了也好,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早被磨出茧子了。
她却不知道,散了乐师的原因是某人向来喜欢清静,曲嬷嬷特意叮嘱了而已。
过得一会儿,轿子再度抬着往山上走,耳边再没了热闹的乐声,只闻轿夫脚步沉沉,呼吸喘喘,山间偶有鸟叫虫鸣。
走了约莫一刻钟,阿薇小心地揭起一角盖头,掀开帘子看了看,只见山道上浓荫遮蔽,鲜有人家,与小瓷山的风貌大为不同。路上没有半点小瓷山上的白灰,这倒挺值得高兴的。
那日爷爷相看回来,曾说过要走约莫两刻钟才能到达,她估摸着,这会儿走到一半了。
果然,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阿薇听到媒婆吩咐轿夫停轿。
媒婆掀开帘子,笑着与她说已到了地方,然后背过去躬着身子,让她伏到自己背上。
阿薇被背着踏上一座四尺宽的平整竹桥,耳边有流水声传来,从盖头下的视线看去,桥下果如爷爷所说,有一汪清泉。
周围除了山野间的自然声响,听不出有半分结亲的喜庆。不过路上的时候,媒婆就与她说过,小伙子的父母都在覃州,暂时没能赶来,而大瓷山上住户少,离得远,男方也不打算相请了,因而显得冷清了些。等成亲后,自然带她去覃州府拜见公婆,今日有疏漏的地方,那时必会补全。
阿薇其实并不介怀,在水竹村里,很多姑娘连花轿都没得坐,只是盖上盖头,婆家找来一个壮实的妇人或媒婆,就这么把她们背走了。因而她对这些礼数也不是很清楚,更不晓得是否周全了。
媒婆接着往前走,上了几级竹台阶,似是到了屋檐下,最后视线阴了下来,应是到了室内。
阿薇被放了下来,感觉身下触处柔软,高度刚好屈膝落脚,应该是坐到了床上。
媒婆与她道了几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祝语,便走了出去。阿薇听得媒婆似与一个妇人声音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欢欢喜喜地道谢,应该是拿了令人满意的赏钱。
竹桥上嗵嗵的脚步声远去,媒婆吩咐起轿的声音传来。
片刻后外面安静下来,阿薇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终于,一个脚步声靠了过来——“新娘子一路辛苦了。”声音是之前那位找过她的老妇。
阿薇松了口气,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安心了几分。
曲嬷嬷坐到她旁边,先与她道了喜,然后又解释了一遍为何公婆亲戚没来,这里也没摆席,说辞与媒婆差不多,只是更带歉意。
阿薇轻轻点了下头,说自己能理解。
曲嬷嬷便握了阿薇的手,笑着说,“就知道我们阿薇最是明白事理。你放心,往后去了覃州,公婆必不会亏待你。必给你一封大红包,再补办几十桌酒席。”
阿薇轻嗯了一声,她并不贪这些,只是有些紧张,话语便越发简洁。
曲嬷嬷又与她多说了一会儿话,寥寥数语便发现她对镇上那些传闻还不曾耳闻,遂放心下来。起初见她手有些微颤,曲嬷嬷还心头打鼓,这会儿才晓得她是因为初嫁而忐忑,忙安抚了她几句。
阿薇试着放松了些。
曲嬷嬷瞧了瞧外面,忽而放低了声音道:“我们辰轩不善言辞,实际是个面冷心热的,待会儿阿薇你莫要觉得他对你冷淡,其实他心里是十分欢喜你的。你大可对他主动些,他会好好待你的,他最是心善了……”一番话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曲嬷嬷竟有些哽咽。
阿薇不明所以,只想着男方是七年后再娶,对他家人来说,该是意义重大,所以才这般感伤。
可她却不明“主动些”具体要怎么做,只不忍老妇难过,便答道:“我,尽量吧。”
曲嬷嬷这才放心地拍了下她的手,又说了些别的。
过了一会儿,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天色不早了,您该下山了。”声音淡淡的,阿薇却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在梦里出现过好多遍似的,不由一时失神。
曲嬷嬷握着阿薇的手紧了紧,“我家住在山下,再不回去就晚了,过几日我再上山来看你们。”
阿薇点头应了一声,曲嬷嬷才放开手,起身离开。
曲嬷嬷走到临窗处,辰轩还坐在那方蒲草垫上,身子靠着矮几,看着暮色沉沉的窗外,目无波澜。
“辰轩少爷,那老奴就下山去了。”曲嬷嬷声音很低,确定阿薇并不能听清楚。那日虽然恳求辰轩少爷不要退婚,也得到同意,但辰轩少爷说了,新妇进门,她便回覃州去。
曲嬷嬷知道,这是他不愿自己的生活与任何决定再被.干扰了。
辰轩微颔首,“回覃州不要着急赶路,当心自己身体。”
他只担心曲嬷嬷身体老迈,奔波受苦,却丝毫不用担心路上安全。因为他知道,曲嬷嬷这次来,必然是带了不少家奴过来的,只是知道自己好清静,她不敢把那些人一起带上山来,但那些人,少说有十多个,应该是全在镇上落脚。只靠曲嬷嬷一个人,又要跟踪,又要打听,还能把婚事这么快张罗完,那也实在太难为她了。而以父亲母亲惯常的作风,他去到哪里,那里便不会只跟来一个人。
曲嬷嬷忙笑着应了,“诶,老奴晓得,多谢辰轩少爷牵挂。”
如今少爷的事情竟在青釉镇传开了,这实在出乎曲嬷嬷的意料,好在还是顺利将新娘子娶过门了。
她心头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带来的人嘴巴没把门,经过两日的严格审问,发现并不是自己人所为。那到底谁和覃州范家有这么大仇恨?她誓要查个清楚。在这之前,她不会按辰轩少爷说的回覃州去,却又了解他的脾性,怕他又觉自己欺瞒,就没把实话说出来。
看了看坐在床上,身子有些僵硬的阿薇,曲嬷嬷不由添了一句,“辰轩少爷,这姑娘挺好的——”
辰轩截住了她的话,“我们说好的,接下来的事情您不用管,我自己来处理。”
见辰轩面孔冷然,曲嬷嬷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能让这个姑娘进门,已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她向辰轩行了一礼,踟躇着转身离开,心里只盼着少爷莫要辜负花好月圆夜。
阿薇听到竹桥上再次慢慢淹没的脚步声,一切又归于宁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薇只觉得屋里越来越暗了,暗到她盖头下的视野里,那嫁衣袖口上锦绣的缠枝花也变得模糊。
外面的风声鸟声流水声都变得浑浊起来,只听到自己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这屋里难道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吗?刚才明明听到有男子的声音。
她一双规规矩矩叠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挪开,不安地抓紧了殷红的缎裙。
忽的,云皮纸灯盏里燃起了橘色的暖光,竹屋里的灰冷气息瞬时被驱走。
阿薇心里安定了几分,确定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否则,她真要忍不住自己掀开盖头。
随着平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橘色的光越来越近,她知道,是新郎范辰轩走了过来。她的心跳还是快了起来,和每个等待这个时刻的新娘子一样。
轻轻一声,听到他把灯盏放下,应该是放在不远处的某个矮物上。
而后那人便径直向自己走来,修长的手指探入盖头,轻轻捏住一个角,慢慢提了起来——
阿薇的余光里现出了更为完整的视界,虽然灯光并不十分明亮,但目所及处,似有屏风、矮几、竹帘,陈设与普通农家不同,虽是匆匆一瞥,已觉出些简洁雅致。
默然吸了口气,心想自己该看的,应当先是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丈夫,便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温馨的橘光变得有些虚幻,紧张的心跳似乎骤然停滞,这是大山里清凉的夜,阿薇却有了一种三伏天去镇上摆摊,猛然中暑的感觉。
她本能地眨了眨眼,再看眼前的人,那个毫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人,就是范辰轩,她的丈夫?
她确定自己没有转眼间就去到了几十年以后,昏花的双眼已不足以辨别事物,便把梦中的臆想当做真实。
她是真的没有看错,甚至觉出那张脸细看之下也不是毫无表情,而是带着歉意。
可是,他穿一身极素雅的衣衫,对比自己身上艳丽的红,阿薇有些犹疑,颤声问道:“你,是范辰轩吗?”
辰轩垂眸默认,从旁边拉了一个高些的蒲团,坐到她对面四尺远的地方。
“那,你是我丈夫?”这次她声音抖得更厉害。
辰轩蹙了半晌眉头,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阿薇不知道接下来要问什么了,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浆糊,耳边似有一群蜜蜂嗡嗡作响。
这次换辰轩发问:“你并不知道嫁的人是我?”这位姑娘难道彻底被曲嬷嬷骗了,连嫁给何人都不知晓?
“我知道。”阿薇脱口而出,生怕他误会了,又想到什么,慌忙摆手,“我不知道。”
见辰轩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她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了,又低声解释,“我知道是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就是你。”
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道:“委屈你了……我名声不好,你可知道?”
阿薇比适才平静了一些,心想他指的是鳏夫的身份,“这个……没关系的。”
之前自己不知道嫁的人是他,尚且觉得没关系,如今知道是他,心里像有一团小火苗烁烁燃烧着,烧得她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辰轩抬眼看她,似乎有些惊异,阿薇觉得他的视线并不灼热,自己却感到脸烧得厉害,只得低下头去。
第9章
“我比你大得多吧?”辰轩并没有心思去看那庚帖,但印象中,这个姑娘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年纪应该不大。
阿薇却是知道他年纪的,低声答道:“七岁……也不算很多。”
辰轩这才知道原来她十八岁,倒比自己猜测的大了一两岁,大约是她羞怯的模样和鹅蛋脸上的两个酒窝,显得人稚嫩了。
他又问:“你可是自愿嫁过来的?可有谁逼迫你?”
阿薇很奇怪他为何会问这些话,莫非他觉得自己嫁过来是家里人贪图那些聘礼,强迫了自己?她抬头认真答道:“是自愿的。”说罢,撞上他冷雾缭绕的双眸,觉得那里深不可测,不由又低下头去。
辰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姑娘知道那些传闻,竟然不介意,也不嫌弃他年纪大,还是自愿嫁过来的。而且,看样子她确实不是说假话,也不像被人逼迫。
他原本打算,但凡这姑娘有一丝不愿意,他就立即提出写一封休书与她,让她带嫁妆回家好好安顿,聘礼也不用退还了。如果怕将来婚嫁受影响,还可多给她几十两银子,如此,招一个上门女婿也足够了。如果对方狮子大开口,他也不会推拒,一定要让对方觉得满意才好。如此,才算全了他补偿的心意。
可这些话,如今派不上用场了。
他心下思量,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他了解自己的性子在常人看来是十分古怪的,想来这姑娘与他相处几日便会受不了。待她露出悔意,自己再提此事不迟。
就在阿薇觉得空气快凝滞的时候,终于听辰轩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她模糊地嗯了一声,心口跳得怦怦的,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见辰轩已不见了,心想,他该是去洗漱了。
她这才抬头,仔细打量四周。自己坐的床,一侧靠在后面的竹墙上。挨着床头的位置,放着一方矮几,矮几也正靠在右边的竹墙上。床的正对面是扇竹编屏风,共四折,十分宽大。如此便呈三围之势。
阿薇见矮几上放着一面铜镜,便走过去坐下,对着镜子将头上的绢花、珠钗取下,见旁边有梳子,又顺了顺头发。
这会儿,身后有脚步声,她从镜子里看到,是他端着什么东西进来了,她还是佯作继续梳头,不敢转头看他。
辰轩将水盆放到屏风后,“打了些水,你用。”
他自己是不必这么麻烦的,这里就他一个人,从来洗漱都是去门口的水流处。不过现在天黑,就算他再不希望这姑娘留下,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苛待她,让她一个人摸黑去外面洗。
“哦,谢——”阿薇的另一个谢字还没出口,辰轩已转身去了屏风外面。
她转头瞧那屏风旁边,果真放着一大盆水,盆沿上还挂着一条白巾。
摸摸自己裹了一层脂粉的脸,她觉得那盆水便是救星。
阿薇走过去,拧了白巾擦洗起来。与此同时,她听到屏风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侧头看去,见屏风上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看样子是在地上铺展席子被褥。
她正疑惑着,却听辰轩道:“床小,你睡。”
阿薇侧头去看那床,那宽度一个人睡略敞,如果两个人睡,却要挨一块儿了。
她紧张的心瞬间松弛下来,却隐隐有些失落,又想着自己一来就让人家腾出床给自己睡,挺不好的,便试探着道:“要不,我睡地上,你睡床吧。”
屏风外的辰轩已经躺下了,淡淡道:“不用。”虽然他不会和她做真夫妻,但断没有欺负一个姑娘家,让她睡地上的道理。
“哦。”阿薇见他准备睡了,声音便低了下来,“那…水倒在哪里?”
“挪到屏风外即可。”辰轩应道。
她依言将水盆挪了出来,心里塞满了话,却羞于出口,想来他也累了,更不便打扰。
上床拉下帐幔,她在里面把外衣脱了,只着中衣,拉了被子躺下,正要闭眼,却发现外面灯还亮着,这才回想起来,那灯盏是放在矮几上的,总不能还麻烦他进来帮自己吹灭。
她虚开帐幔一看,见屏风上的影子还是躺得纹丝不动,便也不穿外衣,只踩了鞋几步过去,把灯盏吹灭了,这才摸黑钻进帐子里。
这次裹着被子,方觉得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