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渡口,想要到镇上找找看。
轮渡不在,他迎着风点了支烟,在岸边等。风大,烟气被风吹回来,熏了眼,酸涩得难受。
他从来没问过程诺以前的事,既然是以前的事,那就都已经过去了,所以不必问。问了,只是徒增她的悲伤。
从第一次在绍鸿那里见到她,他就知道,她的过去并不美好,否则怎么会哭得那么悲伤。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察觉到她的抵触,就会更加小心,生怕她将他推远。在一起后,他更珍惜,也更加不会提及她的过去。只想让她天天开心,只想天天看到她的笑。
可是刚才,从顾远江口中知道了她的过去,虽然只是简单地三言两语,足以让他心疼地快要碎掉。丈夫和好友,多么狗血地事情,却发生在她的身上。她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渐渐忘却过去,试着重新开始,却又得知了事情的另一面。
她现在很难受吧,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大声地哭,像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
手里的香烟燃尽,烫了手。他扔掉,踩灭。江面上,轮渡渐渐靠近,响起了汽笛声。
他往登船的地方走了几步,突然抬头看。前面是一片荒地,沙石遍布,青草妻妻。江水在那里拐了个弯,再往前的地方看不见,但弯的另一边,他曾带程诺去过,他小时候常去的,那片江滩。
没有犹豫地,脚下几乎是立刻就跑了起来,往那片江滩去。
远远地,看到沙滩上坐着的人,宗朗心里的弦终于松下。脚下步子放慢,安静地走了过去。
小狼也在,也不知沙滩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到处刨洞,忽而又跑到程诺身边,蹭蹭她。
宗朗走过去,从背后将她拥在怀里。
“风这么大,不冷吗?”
程诺意外地回头,他看见,她眼圈有些红。
“你怎么来了?”
“想你就来了。”
他在她身后坐下,用外套将她包裹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下次要去哪里记得给我留个信息,找不到你,我会害怕的。”
程诺将脸埋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的怀抱很温暖,有她熟悉的味道,让她心安。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看着宽阔的江面,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过往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一幕幕滑过。
那八年时光,有她的青春和美好。所以,在发现林以安和丁嘉的事情时,她虽然痛苦,疼到不能呼吸,却宁愿远走,放弃一切,也不要再与他们有任何纠缠。
她不是原谅他们。她想,她此生都不会原谅他们,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青春太狼狈。不想以后回想起来,自己应该浪漫无忧的年纪里,全是伤害和谎言。
她想保留着那一点点美好。她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出生时,父母的抛弃,舅妈被情势所迫时的放弃,连她最爱的奶奶,也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撒手离开。
遇到丁嘉,让她晦暗的青春有了色彩,遇到林以安,让她孤单的心有了依靠。虽然到最后,这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毕竟,曾经存在过,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她曾经,为此而幸福过,她不想抹煞。真到今天,遇到顾远江,让她意识到,很可能,连她想要保存的那一点美好,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就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小心翼翼包裹着的那层表象。
那一瞬间,她脑中空白,没有恨,也没有痛,只觉得不能呼吸。所有人都离开后,她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小狼咬着她的裤脚呜呜地叫唤,大概是饿了。
程诺给它弄了些吃的。吃饱了,它又满院子撒欢,在草丛里翻滚,在小鸡们的纸箱边叫唤,吓得小鸡们缩成一团。
多开心啊,无忧无虑。
可是程诺却做不到像它一样,她只是一个俗人,终究无法欺骗自己,忘掉所有的一切。她来到沙滩,放声地哭,不为丁嘉和林以安的欺骗背叛,而是为自己,这短短二十八年来,所受的委屈和不公。
哭到累了,心里的一些委屈,也随着眼泪流出去,才好过些。
一低头,发现小狼一直在她身边,踮起两只前爪趴在她腿上,想要往她怀里钻。
她不过才养了它两天啊,它却要来安慰她吗?
她抱起它,叫它小狼,和它说谢谢。小狼小朗,她不免想起宗朗。
来到这里,是她人生的新开始,遇到宗朗,是意外,她不明确,未来会怎么样。可既然是人生的新开始,她想,就不要再拿过去来仗量未来。
未来会怎样,没人能知道,如果命运真的要让她再痛一次,那也是逃不掉的,她只能认。因为她已经,陷进了他的温柔甜蜜,无法自拔。
她愿意为了他,赌上未来,哪怕结局会让她再次支离破碎。
她抬手,抚摸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
“不会的。”
“我不会再乱走了。”只要他不走,她就不会走。
宗朗将她搂得更紧,在她额间,轻轻印下一个吻。
“程诺,你相信命运吗?”
程诺想,是相信的吧。有人说,命运是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的。也许努力的确可以改变境遇,改变生活。但真正的命运来临时,仍是会让人逃不过生老病死,逃不过天灾人祸。
宗朗没有等她的回答,继续低低说着,程诺也就安静地听。
“我信。我一出生,就被抛弃在轮渡上,被爷爷带回去养大。后来爷爷去世,村长要将我送到福利院。我不愿意,死活要留下来。当时我才八岁,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非要留下来。长大后,我才渐渐明白,是因为我离不开荷叶洲。”
“我仿佛生来就是这里的人,就像洲上的一草一木,离开这里的水土就会活不下去。所以后来即便我有了足够的能力,能去更好的地方,我也不愿意离开。”
“但是这种不愿意,只是一种本能,究其根本,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离开。有时候,我也会想,命运让我留在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我等了二十八年,一直没有答案。直到你出现。”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留在这里。”
“我说是为了等你。”
“当时我说是玩笑,但其实是真的。程诺,在你出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不能离开这里的原因,是为了等你。”
“就像你会出现在这里一样,都是命运早就按排好的。”
“所以程诺啊,不要再为过去而伤心痛苦,那些只是你在来到我身边的途中,所路过的风景罢了。风景美与不美,都只是路过。”
“程诺,我才是你的归宿。”
第47章 醋瓶子
太阳渐渐西沉, 晚霞映红了天边。江面上有满载的货轮,鸣着汽笛,向远方驶去。
程诺偎在宗朗的怀里, 眼圈再度泛红。
他说, 过去的一切,只是路过的风景, 他才是归宿。
她无意登上的飞机, 无意看见的照片,莫名地买下这栋房子, 这一切,能说不是命运的按排吗?
她曾经一度以为, 命运对她是不公的,可原来,那些,只是风景啊。
宗朗低头, 亲吻她的眼角。
“以后不许再哭, 我会心疼。”他有足够的信心,让她的世界, 从此只有幸福。
程诺回以亲吻,心里不久前还存在的那一点点, 对未来的恐慌,随着江水,随着冷风,随着夕阳, 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两人相依偎着,天色渐暗,太阳已经从江水的边缘完全落了下去,等它再次出现时,将是全新的一天。
**********
初冬的阳光,明媚得耀眼。
程诺在宗朗的怀里醒来,看见阳光落在他睫毛,融了层光晕。微抬头,轻轻地用唇触在他眼角,那里像是沾了蜜,让她从唇边一路甜进了心里。
轻轻地道了声早安。她起床,去准备早饭。
小鸡小鸭们早都在叽叽呱呱地乱叫,小狼不知道去哪里疯了一趟,身上沾了许多草叶。
程诺安顿好它们,才开始做早饭。起得晚,煮稀饭来不及。见菜园子里的小白菜嫩绿一片,就摘了些,煎了鸡蛋,做了青菜鸡蛋面。吴婶给的香菜用麻油拌了,装了一小盘子。端上桌,叫宗朗起床。
宗朗睡得香,保持着侧睡的姿势,一手搭在程诺的枕头上。他睡觉向来不穿睡衣,再冷也光着膀子。程诺一时兴起,拿发尾在他颈窝里轻轻地扫。他动了动,仍闭着眼。程诺窃笑,继续用头发沿着他的脖子、锁骨,一路往下。
宗朗蒙蒙地睁眼,入眼就是她的笑脸,手一抬,把人带进怀里,迅捷地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大清早就来惹我,嗯?”身体力行,沉下腰,让她知道自己惹了什么。
刚睡醒的嗓音,沙哑慵懒,轻嗯一声,就让程诺迷醉。她捧着他的脸,娇俏嘟唇:“就是惹你了,你能怎样?”
他能怎样,他还能怎样?伸手掀起被子,将两人兜头盖住,往她身上胡乱吻下去。使坏一样,专往程诺痒痒的地方亲,逗得她娇笑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别、别闹了……哈哈,痒、痒啊!起床吃、啊哈哈、吃饭……”
宗朗不依,拽了碍事的衣物,一路向下。程诺的笑声戛然而止,几息间,面色潮红,再也笑不出来,只余低低哀求声,在空旷的老屋里轻荡。
……
程诺终于可以坐在桌上吃饭时,已经是两小时后,面条早已经糊成一坨,宗朗去重新煮了两碗。
他一大早就费了体力,饿得狠,满满一大碗面条吃得精光。吃完了,想起早间的事,意犹未尽,眉眼飞起,一脸春光地对着程诺吹了声口哨。
“美女,欢迎以后每天都来招惹我呀。”
程诺瞪他,满面飞红。“饭也塞不住你的嘴吗?”
他笑,“塞不了,只有你才能塞……”
话没说完,程诺羞急地抓起桌上的抽纸朝他扔了过去,“吃饱了干活去,不是说要给小狼做个窝吗!”
宗朗做了个敬礼的动作:“得令!”
吃完早饭,宗朗就找齐了工具材料,动手给小狼做房子。
小狼像是知道即将有个新家一样,围在宗朗身边,跑过来跳过去,兴奋得很。
宗朗动手,程诺设计,做成小房子的样式。人字形的屋顶,留了门窗。程诺还找了块巴掌大的小木板,做了个门牌,上面写着‘小狼的家’,让宗朗钉在小门的旁边。
完工后,程诺让小狼进去试试,看合不合适,谁知道它进去就不出来了,只伸出个头,呜咽地叫唤,好像在说:我不出去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程诺没办法,只能随它去,把它的小饭碗也拿来,放在它家大门旁边。
给小狼做房子的过程,以及上次给小鸡小鸭做窝的过程,程诺都拍了视频。中午宗朗要一显身手做午饭,她无事就鼓捣视频,编辑上传后,顺手点开了自媒体的收益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不过短短半个来月的时间,她竟然已经有近三千的收益,相当于她以前半个月的工资了。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一时抑制不住,低低地惊呼出声。宗朗听见,以为她怎么了,拿着锅铲就跑出来。
“怎么了?”
话落音,程诺已经扑进他怀里,手勾着他脖子,腿攀在他腰间,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我赚钱了!宗朗,我赚钱了!”
她一面笑着嚷,一面将手机往他眼前凑,让他看清楚她挣了多少。
手机屏幕逆着光,宗朗眯眼才看清楚,做出惊讶的表情:“哇,这么多?!我老婆厉害啊!”
程诺顺口答道:“当然了!”说完才觉得不对,眉目含羞,“谁是你老婆。”
“你啊。”
“才不是。”
宗朗板着脸,“说什么?胆肥了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程诺刚要开口,他拿着锅铲的手绕到她脑后,另一手托在她腿根,低头吻住她的嘴,让她不能再出声。
许久,程诺挣了出来,喘着气,问他:“什么味?”
宗朗皱皱鼻子,“糟糕,菜糊了!”
一番抢救,那盘小白菜也没能救过来,只能再另炒了一份。吃饭的时候,程诺问宗朗这两天还去不去市区。
“房子里太空荡了,我想去买点家具摆设。”她道。
宗朗道:“正好,我下午就要过去,一起吧。不过我可能没时间陪你逛,还得去开个会。”
程诺说不用,“你告诉我哪里有家居市场就行了,我自己用地图找过去。”
宗朗说行,又叮嘱她:“手机记得充满电,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走丢了。”
程诺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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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程诺安顿好小狼,锁了门,和宗朗一块,打车去市区。镇上打车不方便,等了二十多分钟。
上车后,宗朗说:“最近总要往市区跑,看来还是得备辆车了。”
程诺不免想起方婷开的那辆车,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车给方婷用。想到了,也就问出口,她不想乱猜,让他们之间存在误会和隔阂。
“你的车,为什么给方婷用?”
宗朗答道:“不是给她用,是给她哥方越用的。谁知道方越那家伙,干什么都行,就是不会开车,驾照考了三年才到手,上路不到三个月分就扣光了。所以才把车给方婷开,平时他有事,就让方婷给他当司机。”
说完了,宗朗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凑近她:“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程诺说没有,转头看窗外,嘴角弯起。“你的车,爱给谁用给谁用,我生什么气啊。”
宗朗使劲地嗅了嗅,“唔,好酸。”说着问出租司机:“师傅,你不是把醋当空气清新剂用了吧?”
出租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早就听到他们俩在后面低低说话,听了宗朗的话,笑道:“你这小伙子,明明是自己随身带了个醋瓶子,还赖我?”
程诺脸红,又不好意思再当着出租司机说什么,伸手在宗朗腰间掐了一把。宗朗捉到她手,紧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