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宁离宫前当着燕归的面对石喜道,若回宫得知陛下几日未眠或清减几斤,她便要重罚。
表面敲打石喜,但三人心知肚明,实则为威胁燕归。
忆起此事,燕归眉头稍展,微不可闻轻叹一声,“那便回去。”
寝宫处处沾染了幼宁气息,人却不在身旁。连续近四年的日夜相伴,仅仅气息早已无法再令燕归满足,反倒更添躁意。
步出内殿,主仆二人才再度记起默跪许久的九公主。
眼帘映入玄色身影,九公主如蒙大赦,只当燕归愿意为自己做主,保持跪姿摩挲向前,“皇兄,皇兄,你应我了是不是?”
从选驸马到成婚后的几年生活,终于让她懂得适时收敛骄纵,正如此刻在燕归面前卑微可怜的模样。
九公主两年前选定驸马,为安乐侯嫡幼子严宣。严宣相貌平平,才华仅为尚可,胜在为人克己守礼,敬爱九公主。柳嫔为女儿选此人为驸马,看重的便是严宣好拿捏,绝不会辜负九公主。
可惜九公主对驸马并不满意,大婚当夜甚至不允其入房。驸马好脾性,在偏房窝了一夜,第二日依旧以礼相待。
九公主骄纵之命响彻上京,但严宣对尚九公主毫无异议,甚至当真做好与她好好为夫妻的打算。九公主却瞧不上他性情软和,对自己一退再退,认为他毫无男子气概,从此更瞧不上他。
成婚一年多,驸马都不得近九公主身,更遑论圆房。倘若如此他便罢了,但九公主并非能安分的性子,她不知何时与宁国公世子容云鹤有了交集,被其气度容貌所慑,从此不顾已婚妇人身份,当着全京城的面对容云鹤狂追拦堵,逼得容云鹤自讨官职离开京城去了南方。
九公主此举无疑令她自己和严宣贻笑京城,严宣试图劝说,九公主却道他不过因子嗣而有意见,当场将自己的贴身宫女赐给驸马。
安乐侯府家教严明,从安乐侯到小辈房中无一不只有正妻一人,严宣被九公主强塞侍妾,但并无意宠幸。只是九公主因柳嫔与安乐侯夫人相继劝说她为侯府诞下子嗣不耐烦,竟直接给严宣下药,让他和那名宫女圆了房。
严宣自此真正心灰意冷,对九公主不再抱有希冀。也是那宫女好福气,竟一次有孕,被严宣接回安乐侯府,安心待产。
严宣不再去公主府,九公主起初两月颇得自在,时日一长便生不满。等过三月便直接前往安乐侯府质问,没想到正撞见严宣待那侍妾温柔无比的模样,当下妒心大起,不顾旁人劝阻抽出马鞭甩去,脾性来了连严宣都没能拦住。
最终以严宣左脸受损、侍妾当场小产结束。
安乐侯气得几欲昏厥,到圣前求和离,九公主却好似突然醒悟,觉察到这位驸马的好了,死活不同意。
这才有了今夜这一跪。
燕归恍若未闻,抬脚准备径直走过,被九公主突然一扑抓住衣摆。
“皇、皇兄……”九公主被那轻轻转回的漆黑眼眸刺了下,强忍惧意,泪水扑簌簌流下,“我真的知错了,求皇兄不要下旨,我真心欢喜驸马。”
真心欢喜驸马?从九公主口中吐出这话,当真再讽刺不过。
事实上圣旨已拟好盖了玺印,正摆在勤政殿内,就等明日去安乐侯府宣旨。
燕归顿足,“已知错?”
九公主不停点头。
“你在朕这有何错?”这话将九公主问住,“我……错、错在……”
她无法组织语言,听得面前人继续道:“若要跪,去安乐侯府跪。”
九公主僵住,她身为皇家公主,堂堂金枝玉叶,怎么能给臣子下跪?
说到底她并非真心觉得自己有错,不过因驸马不再维护自己而不甘,更因侯府要主动和离而气愤,种种情绪交织才令她道出欢喜驸马之言。
放在平时,她哪会多看驸马一眼。
燕归淡淡道:“不是欢喜驸马?做了错事,与他认错不是正常?”
帝王讥讽的唇角与周遭宫人似暗笑的眼神让九公主沉默许久,她狼狈抬首,“皇兄的意思是要帮外人,不帮我?”
未得话,九公主明了,直直望去,“是了,皇兄心底从来就没拿我当过妹妹。既然如此,当初选驸马皇兄从未帮过我,现在和离也不应由你来管。”
身旁传来阵阵倒抽冷气声,他们都没想到九公主居然敢忤逆陛下。
九公主又道:“皇兄心里从来就只有宁国公府,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哪个被你放在过眼中?皇兄说得不错,我还是不喜欢驸马,他家世相貌平庸,哪儿配得上我,只有容世子那等人物才能配得上我九公主。和离便和离,等拿了和离书,正好可去南城寻容世子。”
燕归眯眼,这是在威胁他?
九公主别开眼神,不与其对视,强行撑起勇气冷笑,“有本事皇兄就为安乐侯府和容世子杀了我,不然皇兄也了解我的性子,注定安宁不了。”
如今都道盛世大周,九公主心中笃定,即便为了这千古一帝的名声,燕归也不会对她这个亲姊妹做什么。
夜幕深沉,氛围几近凝滞,一滴水自叶片滴落,惊起众人心中涟漪。
他们屏气敛声,良久听得冷淡一声,“以为朕不敢杀你?”
铿锵剑鸣,利剑出鞘,燕归将剑掷向九公主面前,漫不经心道:“若真不想和离,自裁,朕便成全你。”
因抽剑过快,燕归指腹被划出一道血痕,他低眸一瞥,指尖带着极淡的血气,令他夜色中的眼神都显得极为阴鸷。
他不再看九公主,转身往寝殿走去,浩荡一群宫人只能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跟上。
石喜话也不敢再问,只觉离了皇后的陛下喜怒不定,着实难以捉摸。
九公主怔在原地,呆呆望了许久,眼中挣扎、愤怒、绝望,最后交织于不甘。
“殿下……”宫女颤音出声,生怕九公主一时想不开。
“滚开。”九公主轻声道,依旧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本宫想独自静会儿。”
既然殿下情绪并未激动,还想静会儿……应该没有被陛下的话刺激吧?宫女思忖了会儿,在九公主又一声叱骂下后退,退到廊下,准备暗中观察,若有不对便及时冲去。
九公主平日就娇气怕疼,也向来冲动喜欢说气话,自裁这种事顶多做做样子,肯定不会真做。宫女越想越心安,转身跑去拿了件披风,轻轻披在九公主肩上,这次未得责骂,但也没其他反应。
宫女心叹一声,知道主子肯定要些时日才能想通,急不得。
她退到远处望了许久,不知过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倦意席卷而来,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勉力颤了几下,不觉中还是慢慢合上。
又过半刻,九公主几乎凝霜的眼睫动了动,眼珠下转,瞧见那柄散着森森冷光的利剑,俯身慢慢捡了起来。
与此同时,幼宁正随容夫人上香的手一抖,磅礴的昏沉之意袭来,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待,身体轻飘飘往旁边一坠,倒了下去。
寺庙霎时乱成一团,惊呼声脚步声吵闹不已。
迷迷糊糊中,幼宁仿佛听到了熟悉又奇特的声音,【滴——帝王驯养系统重启成功,数据载入——数据更新中——】
【警报!——警报!——目标命轨有变,目标命轨有变,请宿主及时回宫,请宿主及时回宫!】
第91章
十年前受幼宁所托, 系统救下容云鹤,能量耗尽不得不陷入沉睡,对任务的指导只能暂时中止。
这个世界能够额外为它补充能量的东西太少,系统只能靠自身慢慢恢复, 时日漫长,差点一睡不醒。
待系统飞快将十年来宿主和目标的经历收入库中,都不知该欣慰还是哭笑不得。
欣慰于没有它的从旁指导,目标燕归也在宿主陪伴下逐渐走上正轨, 成功登上帝位, 未生波折。哭笑不得则是……它家宿主还是被这位任务目标拐跑了啊, 它当初就觉得这位对宿主居心不良, 果不其然。
宿主长大了,不像幼时那么好骗。系统心虚无比,仍得硬着头皮将以前的借口继续编下去, 道自己因为救人力量受损,回天上休养了十年。
它没想到,幼宁居然又信了、信了、信了……
一人一系统都暂时性忘了因皇后突然昏倒而方寸大乱的宫人,在幼宁脑中默然交谈。
系统这次将自己的目标换了种方式如实告知, 幼宁思索再三,【这么说,你的使命就是帮助十三哥哥成为一名明君、千古一帝?】
【对。】
幼宁不免奇怪,【难道现在还不能算吗?】
如今周朝乃太平盛世, 其中不无燕归的诸多功劳, 如果这样都不能算明君, 那怎样才算?
系统当然不能将燕归前世成为暴君、今世系统因为绑定时间和宿主错了没能及时挽回燕归三观的事全盘托出,它只道【明君和千古一帝的要求岂会这么简单。】
幼宁颔首,倒能理解。十三哥哥任太子八年,即位近两年,虽然政绩斐然,但离千古明君的确还有段距离。
思及系统之前的话,幼宁心生疑惑,【京城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那种提示?】
什么事……系统还真不清楚,警报在它任务可能失败时会自动发出,如今离京城这么远,它并不能侦测情况。
最后只能加快速度赶回京城。
容夫人最是茫然,女儿先离奇昏迷,随行太医看不出任何症状,醒得也莫名其妙,随后便匆匆提出要回京。
回程马车,容夫人询问,“幼幼,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幼宁面色红润,神态正常,的确不像有恙。
容夫人心存怀疑,她信佛,有点儿担心女儿在五华山被甚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怎么突然急着要回京?之前不是还和娘说在宫中待久了,有些闷吗?”
幼宁轻声道:“娘,我觉得有点儿心神不宁,担心十三哥哥会有什么事。”
容夫人一怔,未想是这个理由,她没有嗤之以鼻,因为以前宁国公意外受伤时,她自己便眼皮跳个不停似有预感。
女儿与陛下感情好,夫妻连心似乎也不无可能。
虽然看出肯定还有其他缘由,但容夫人不欲多问。到底女儿如今成了一宫之主,不再是以前的孩子,有点儿隐秘之事再正常不过。
她半慨叹半惆怅,目光柔柔凝在幼宁侧脸。霞光自窗边斜来,在少女侧脸晕出光点,隐带忧思的眼眸似映入了星子,柔美而绮丽。
女儿真的长大了……容夫人心道,就算当初及笄时她都觉得女儿还是个孩子。如今不得不承认,幼宁已渐渐有了少女情思,才会在远行时不觉思念身在京城的燕归。
马车快行,接近京城时总算得了一些消息,容夫人听闻后眉头锁起。
幼宁的心神不宁……似乎真成了预感。
九公主亲闯安乐侯府耍泼,使驸马容貌受损、侍妾小产一事发生在母女二人离宫前,她们早有了解。不过介于九公主曾对容云鹤死缠烂打,令本犹豫不决的容云鹤下定决心,离开京城去了南城,容夫人和幼宁都对其感官不佳。
幼宁本不曾真正厌恶过某人,九公主可算成为了她的“第一次”。兄长因其而与自己分隔两地,她实在无法抑制生出反感。
何况几年来九公主每次见着她也从未和颜悦色过。
归京时传闻的重点却不再是九公主横飞跋扈,不过她仍是主角儿之一,另一位……则成了当今陛下燕归。
传言道九公主心生悔悟求到圣前,恳求陛下莫要下旨让自己与驸马和离,并道会诚心前往安乐侯府认罪。陛下对九公主却毫无宽容之心,道九公主丢尽皇家颜面,留下御剑令其自裁。
九公主性情刚烈,竟就直接引颈自戮,若非宫女发现及时,若非太医医术高明,恐怕此刻芳魂已逝。
本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不至于掀起什么波澜,就算真的死了,史官将其载于史书,顶多让后世评价陛下一个手足之情单薄。可这算得了什么,自古以来杀父弑兄的帝王都不胜枚举,只要他们能做出千秋功业,称赞他们的大有人在。
关键在九公主的外祖父、柳嫔之父柳阁老进宫为外孙女求情。
柳阁老年事高,早已致仕,族中无杰出子弟,是以柳氏一门逐渐式微。无论如何,柳阁老曾经的功绩还在,这样的老臣就算太上皇都得敬三分,却在进宫后求陛下开恩无果,被活活气死。
这就十分惹人诟病了。
死一个公主,和死一个有着大功的老臣,后果及影响截然不同。
旁人可以容忍君王冷待一位公主,但绝不能接受他将一位老臣活生生气死。
都是这位的臣下,如果臣子的性命在陛下眼中如草芥,毫不关心,甚至一个不高兴就能弄死,那岂非要人人自危?
纵然当今陛下冷名在外,仍有许多不怕死的谏官,弹劾的奏折如雪花飞上御案。
他们弹劾的不是旁人,正是陛下!
甚至有谏官道,要陛下亲去柳府,在柳阁老灵堂前念罪己诏。
当然,这个提议太过大逆不道,许多人说道几句也就算了,没真敢逼陛下这么做。他们在意的是陛下一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反倒在朝堂上接二连三将出言忤逆自己的大臣拖出去打板子,不打个半死不活都不停,连着几日早朝金銮殿外都是哀嚎一片。
知错不改,刚愎自用,肆虐成性,这是暴君的征兆啊!
第92章
天色渐晚, 霓霞映照,将皇城笼成一片橘色,飞檐下盘旋的归燕轻声鸣叫。本是暖意融融的景象,石喜全然无心欣赏。
陛下已经几乎三日未眠了!
最初还能以皇后娘娘为由劝得陛下小歇片刻, 柳阁老一死,就再没了用处。
眼见陛下眼底血丝成条,眼周黑沉一片,神态愈发阴郁, 石喜心中就止不住焦急, 不免埋怨那些自持清正连日上奏弹劾的谏官。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的职责就是服侍陛下, 他也只关心陛下,那些大臣如何他根本不在乎。陛下是天子、一国之主,就算真对柳阁老做了什么, 那也是柳阁老以下犯上咄咄逼人在先,陛下的处置并非毫无缘由,难道陛下还没这个权利么?
“石总管。”宫女小步赶来,石喜眉头一皱,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