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这两个字我可担不起,你不嫌弃我们这些老农民,叫一声满红姐,我保准应你。”柳满红知道她素来是有些高傲的,以前在叶家也很少打交道,现在当了工人,更是傲气。忽然找上门,不由得她不多想。
“满红姐,看你说的,一个屋檐下住了上十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也太拿我当外人了。”吴萍从善如流,立刻叫上了满红姐。
红心妈抓了一把瓜子在边上磕着,好奇的看着她,吴萍会来不奇怪,隔壁邻居几十年,自家娶媳妇他们怎么也得来的。但是会一来就直接跑到柳满红这里套近乎,就太不正常了。
果然呢,很快吴萍就开了口,“你要是以后想递啥东西给厂子里的张霞同志,我可以帮你递的。也省得二妞来回的跑,去一趟市里不容易不是。”
“张霞,是谁?你搞错了吧。”柳满红大咧咧的,她还纳闷这个清高的前三弟媳怎么会过来跟她套近乎,敢情是搞错了对象啊。
“怎么可能搞错呢,二妞,你说?”吴萍去看一边磕瓜子的叶悠悠。
“说什么,我听不懂三婶在说什么?”叶悠悠剥了一颗糖扔进嘴里,拉着叶红心的手去看新娘子了。
“诶,你回来,回来。”吴萍没想到,叶悠悠会这么光棍,直接否认所有的事,她一个孩子,自己还能抓着她不放吗?
看着新娘子的叶悠悠心想,一个谎言果然需要一万个谎言来圆谎。让她去圆谎,不存在的,她压根就没想过圆。
反正她跟叶家人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现在是叶家人来求她,又不是她去求人,直接否认不就行了。什么,说出去怎么办?一个孩子的话,你还当真,到底谁傻?
毫无心理负担的叶悠悠拉着新娘子的手叫姐姐好漂亮,眼睛好大,皮肤好白,笑起来象仙女,逗得新娘子笑个不停,把到了新地方的那点忐忑不安,全都给笑没了。
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吴萍在心里骂了几百声小恶棍,又回家拉着叶祥唧唧咕咕,又气又恼的恨不得抓花叶悠悠那样装模作样的脸。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一出又一出,可真热闹。”上门就是客,红心妈又不能在大喜的日子把石雨花给赶出去,忍着膈应请她坐,嘴里免不得还是要得巴一句。
石雨花也没啰嗦,开门见山道:“怎么不见二妞。”
“去看新娘子了。”柳满红再不待见石雨花,也不能在别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发脾气,虽然莫名其妙,仍是回答了。
“你看,你以前是怕叶贵一个大男人,照顾不好孩子,现在我过门了,是不是该让二妞回来。你放心,有我在,不会亏待她的,我们家招娣有什么,二妞就有什么。”
红心妈一脸震惊,额滴个娘哟,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招娣有什么,二妞就有什么,招娣有什么呀,除了生啃野菜皮和一身伤,能有什么呀。
柳满红也震惊了,石雨花这是疯了吧。
石雨花的话还在继续,“毕竟二妞姓叶呢,长在叶家明正言顺是不是。叶家又不是破落户,孙女都不养是会被人说闲话的。再说了,你年纪轻轻,想要找个好人家,带个拖油瓶就是连叶贵这样的,也找不着呢。”
这倒也是事实,不是有一堆孩子缺人照顾,就是有得病的老娘老头要人伺候,真正家无负累的继娶,都是打着主意娶黄花大闺女,谁乐意娶个二婚头的呢。关键这二婚头还不是死了男人,是离婚,就更难了。
但问题是,柳满红压根没想过二婚的事。
正想站起来给石雨花一巴掌,一瞪眼就隔着玻璃看到女儿从新娘子的屋里走出来,轻盈的步伐,带着笑的唇角,她忽然就心平气和了。
都没抬眼去看石雨花,打发叫化子似的抖着腿,磕着瓜子,“原来叶家不是破落户啊,我怎么听说他们家的孙女在外头啃野菜皮呢。你进了叶家的门,吃过一天饱饭吗?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叶家养的猪都不如吧,你自己心里就没个数?”
说话间叶悠悠已经进了门,仿佛没有看到石雨花一般,冲着柳满红笑眯眯道:“妈,桌上那个花馒头真好看,咱们回家也做呀。”
“好,用白面做。”柳满红也不再理石雨花,就拿她当空气,母女俩说起吃的来,半天没个完。
叶红心在边上哀嚎,“我都听饿了,悠悠,你姥真会做这么好吃的。”
“可不,我姥手艺可巧了。”拿面粉就能做出十几种花样来,各种蒸炸煮煎烙,叶悠悠觉得自己简直掉到了福窝里。
“上回你拿来的那个锅块就特别好吃,红心缠着我好几天,试着做了一回,就是没哪个味。”红心妈也跟着凑趣说起怎么做菜,怎么做吃的,直接把石雨花晾到了一边。
石雨花是被王招娣拉走的,见她妈没有成功,微微叹了口气,又安慰她石雨花,“她现在涨能耐了,连三婶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是光针对石雨花一个。
“不对啊。”石雨花蹙着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女人挣多少工分,她再清楚不过了。王桂花和柳满红挣的工分,养他们三口人倒也勉强说的过去,但动不动白面,烙饼,二米饭还锅块,简直是不能想像的。
刚才说给她听,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就算有三成真的,这伙食也太好了吧。
“他们哪儿来的粮食?”石雨花直接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王招娣不以为然,“兴许是老太太以前省下来的呢?”
“老太太,就她挣的那点工分?”石雨花并不相信,忽然眼睛一亮,“他们家肯定有宝贝。”
“宝贝,什么宝贝?”王招娣惊讶道。
“你不知道,他们家以前不是小湾村的人,是快解放那会儿,从外头逃难过来投亲的。不过要投奔的亲戚一家子都没了,他们也走不动了,干脆就留在了小湾村。”石雨花越想越觉得可信,“你看看,他们家一个外来户,还是逃难过来的,怎么就能盖了房子,头些年闹灾荒,他们家可一个人都没少。”
别的人家好歹有亲戚互相照应着,远处有亲戚的,条件好些的还会捎些吃的回来,只有他们家从来没听说有什么亲戚,却也这么熬过来了。
“一定是因为他们带了什么宝贝。”具体什么宝贝,石雨花贫乏的想像力,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会不会是黄金?”王招娣的心眼多,但见识少啊,能想到的也只有黄金了。
石雨花一拍大腿,“对,肯定就是黄金。”
母女俩自说自话,已经在想像柳家床底下藏着一箱子黄金的事。
心底不是没有贪婪,但全凭臆想的事,谁肯听,听了又怎么样?去抢吗?只能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屋子里,叶祥和吴萍的争吵还在继续。
“为什么不跟妈说,让妈去开口,不行就加上二哥,凭什么不答应。”
叶祥无奈的一笑,宠溺的摸摸妻子的头发,“二嫂这个人,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她怎么跟二哥的离的婚,外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吗?”
如果不是老太太磋磨儿媳妇和孙女,柳满红怎么会离婚,她对叶贵是有感情的。二哥这个人虽然有点窝囊,但胜在老实肯干,不是老太太作妖,柳满红怎么肯离婚。
现在让老太太去压她,又不是从前,她怎么可能应。
吴萍也知道自己说的有点过了,拍了丈夫一下,“那你说怎么办,左右就是不应,气死了。”
“你休息的时候,抽空去走动走动,送点东西去。既然求人,就有个求人的样子。不要再把她当成原来的二嫂,她现在,不一样了。”
叶祥怎么猜不出来妻子的态度,肯定还和以前一样,理所当然的就觉得柳满红该听她的话。这样的想法也没错,以前在家里,的确谁都不把她当一回事。但人家现在,就是不一样了,这想法也要跟着转变过来。
吴萍委委屈屈的点了头,脸上的表情还是不甘心,叶祥却劝她,“你可要想清楚,转正呐,那是一辈子的事,一道天堑,跃过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再也不是乡下人了。”
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想要让一家子从农村户口转到城镇户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以前是没机会,远远看着也说不上什么。现在是站在半山腰,跳一跳就能碰到天,你说,你跳不跳?
要跳的。
“要说的,要说的,快说快说。”婚房里,一群年轻人围着,要听他们的恋爱经历。
叶悠悠和叶红心挤在人群里,捂着嘴笑。
“怕了你们了,说就说。”新郎装着绿军装,当然是没有肩章的那种民间版。说着发狠的话,又心虚的去看新娘子。新娘子故意抿着嘴不理他,只在一边发笑。
“就是,就是……”新郎一下子卡了壳,引来众人的哄笑。
“就是那天我在河边看书,他路过,向我请教书里的问题,我们就一块讨论一块学习。经过接触,觉得我们观念十分契合,对党和国家都怀着一样的热爱,所以,就建立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友情。”
新娘子接了话,一气呵成,简直令人叫绝。
叶红心激动的脸都红了,拼命拍巴掌,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鼓掌叫好。
“来,给大家伙鞠个躬,谢谢大家伙的捧场。”新娘子站起来,牵了红心堂哥的手,朝着大家深鞠一躬。
新人都给他们鞠躬了,大家伙哪儿还好意思闹腾,勾肩搭背,呼朋唤友去外头磕瓜子吃糖。
叶悠悠看叶红心满眼红心,就知道这个新大嫂多了一个迷妹。
一点她的头,“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给你嫂子端一碗来。”
“诶。”应的那叫一个响亮。
叶东方帮着堂哥招待他的同学,这会儿才得空过来,看到叶悠悠赶紧将她拉到一边,“那边又跑来为难你了,还有吴萍,她想打张干事的主意。”
眉间一沉,“是不是为了转正的事?”
叶悠悠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看得叶东方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张嘴一会儿闭嘴,半天才撒娇般的哼了一声,“我跟花月说了,她不承认,哭了半宿,烦死了。”
瞧,这就是叶东方,憨直憨直的,处处大姐的派头,匡扶弱小,但偏看不穿有些人的小心思。
“哦。”叶悠悠仍然是这样的态度,气的叶东方上手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把。气死了气死了,明明是来找她拿主意的,可又实在不好意思。偏她还抓着不放,故意看自己的笑话。
算了,都是自己人,看笑话就看笑话吧。
叶东方有点霸道又有点爱逞强,但面对叶悠悠,却是一点脾气都使不上来,只能认输。
咬着嘴唇弯下腰,拉她进自己屋,重新给她梳好辫子。
“我跟花月一闹,才知道转正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了,个个闷在心里不说,可真是,可真是……”叶东方想不出形容词。
闹完了,不知道的那些人,也都知道了吧,叶悠悠想。
叶悠悠其实很理解,叶东方现在的心态就跟刚出学校的新鲜人一样,她成长的经历更简单些,然后遇上了一群碧池,直接颠覆了她的三观。
“这有什么不对吗?”叶悠悠摸着辫子问她。
“当然不对。”叶东方理直气壮。
“消息又不是厂子里公布的,人家各有各的渠道打听来的,还不知道为了打听这样的消息搭上了什么样的人情。凭什么,你觉得别人就该和你分享呢?”
叶东方瞠目结舌,“可,可要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不是乱套了。”
“现在人人就是这么想的,你看乱套了吗?”叶悠悠看着她笑,然后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垮,越来越难看。
第33章 转正名额
“不就是一个转正的名额吗?犯得着这样。”叶东方发泄般的往自己床上一扑,“如果是我,就肯定说。”
“转为正式工,可以转户口,以后有机会把家人和孩子转到城市里来,有机会分房子,家里其他人可以继承这份工作,甚至也招进厂子里。你觉得,为了得到这些,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叶东方想到同事当中,有些人家里窘迫的境况,她承认,为了这个名额,大把人能付出到她想像不到的地步。
“这是转正名额,再好也只有一个,万一哪一天工厂不需要这么多的临时工,要开掉一半,你再想想,他们又能付出到什么地步?”
叶东方肩膀一抖,想一想这个可能性,心都是凉的。
“我回去就跟这个花月绝交。”叶东方跟她闹开了,就一直在冷战。但时间一长,花月处处巴结,她也有点冷不下去了。可是现在听悠悠一说,立刻下了决心,必须绝交。
“这是东方姐自己选择的,我不会干涉。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分析告诉东方姐,这个名额上头的人肯定早有安排。”
“啊,内定,这也太黑了吧。”叶东方不敢相信。
“你们这些人能进厂,还要托人家的福呢,什么叫黑,名额给你叫不黑,还是名额给花月叫不黑。”叶悠悠摇头,如果不是工厂想处理的自然一点,这批临时工压根不会进厂。
“怎么可能?”叶东方这会儿正是自信心膨胀的最厉害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跟城里人知道的一样多。
可是现在跟悠悠讲了几句话而已,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乡下土妞,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挫败感,直接把她刚建立起来的膨胀感戳破,一下子回到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加不如。
“相不相信随你,反正只是我自己的分析。”这样的招工套路,别说现在,就是再过三十年,也一样有市场。
“反正我是个笨蛋,玩心眼也玩不过别人,争什么争,我不争。”叶东方自嘲的一笑,她是真心这么想,总觉得自己只要好好工作,上头的领导是会看得到的,以后总会给她机会。
天真简单的想法,但也不乏可爱。
叶悠悠点头,“是啊,好好工作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反正不出十年这个国家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谁知道谁会有什么样的造化呢。
叶红心找了半天才发现他们俩在屋里说悄悄话呢,跑进来往悠悠嘴里塞了一只肉丸子,眼睛闪着光一样问她,“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