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掩映里,穿着正紫团花大袖,外罩珍珠衫的朱氏脸如银盘、眉似新月,一点朱红小口,更显得人比花娇,恍如二十许人。
陈妈妈与郑妈妈对视一眼,屏气凝神垂首立在一旁不敢打扰,等朱氏停了手,把剪子放到侍女托着的银盘上,两人才是上前给朱氏行了礼。
“王妃,曹氏已经按您的吩咐安置好了。”郑妈妈先回话。
朱氏拿了一方洁白的蚕丝帕子擦手,闻言也不过淡淡的点了头,“那曹氏性情如何?”
不用点名,陈妈妈就知道问的是自己,笑着凑到朱氏跟前,“依着奴婢看,曹氏是个老实本分的,所求不过是大郎君的前程。”
“前程?”朱氏弯唇笑笑,拖着檀香色的裙裾,步出花丛,“晋王府确实是好大一块肥肉,可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了含香阁的贱人!”
朱氏想想就觉得快意,那含香阁的贱人莫不以为她的阳儿去了,她生的贱种就能当上王府世子了?做梦!
接回大郎君的消息在内廷瞒得死紧,怕是那小贱人还做着美梦呢!朱氏心情就更愉快了。等到晚膳时候,侍女传来消息,晋王留了大郎君用膳,还留了大郎君住在存心殿,朱氏越发开怀。
长寿殿中,曹氏她们也得了顾大郎被留宿存心殿的消息。
“娘,别担心,大郎没事的。”陆氏一看婆婆在那里抠手指,就知道婆婆在担心大郎了。
“他们父子毕竟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曹氏忧心道。进了晋王府才知道当年那个穷得娶不起媳妇的丈夫现在有多富贵,曹氏怕儿子傻乎乎没能讨得了丈夫的好。若是被赶回去,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她可舍不得儿子再到泥地里去。
顾容安是完全没有这份担心,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儿子了,再怎样,祖父也不会赶父亲回乡下啊。
她这样想着,圆滚滚地从陆氏膝头爬到了曹氏身上,仰着脸,大眼睛水灵灵的,“祖父要和阿耶一起睡,是不是很喜欢阿耶啊?就像阿婆喜欢抱着安安睡一样。”
孙女儿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道理却很不错,曹氏推己及人,越发觉得不用操心,欢喜地在顾容安粉嘟嘟的小脸上香了一口,“是啊,你祖父会喜欢你阿耶的。”她的大郎长得那么好,人人都说与顾家根像了十成十呢!
顾容安叫曹氏亲得咯咯笑,“那我们就不用等阿耶吃饭了吧,安安都饿了。”顾容安摸摸自己的肚子,煞有介事地拍了拍。
“阿婆你听,它在叫我饿了!”
哈哈,安安怎么可以这么可爱,曹氏和陆氏都笑起来。
晋王府的晚膳十分丰盛,有鲜鱼做的金齑玉鲙、素菜裹的三色卷、鹿肉羊肉烤的下饭二色炙、葱醋鸡、醉酒青虾、赤白腰子……主食有长岁羹、槐叶饭、石榴粉,还有洁白莹透的樱桃毕罗,透过面皮儿,可以看见里头鲜红水灵的大樱桃。
曹氏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的饭!都摆出花儿来了,能下筷子吗?
“娘,您尝尝这个。”陆氏左手轻托宽大的襴边彩袖,右手拿了公筷,姿态优美如行云流水般给曹氏夹了一筷子金齑玉脍,“这是鲜鱼做的。”
洁白剔透的鱼片比纸还薄,落在碗里,透过鱼肉还能看见碗底描画的水莲花。
曹氏爱吃鱼,可她头一回见这么讲究的鱼!曹氏小心翼翼夹起来放进嘴里,只觉入口即化,甘甜生津,并且竟然没有刺。
“蓉娘,你也吃,”曹氏没那么多讲究,用的是自己的筷子,也给陆氏夹了一块鱼片。又夹了一筷子放顾容安碗里。
“娘这是鱼生,安安还小要少吃。”陆氏见曹氏一筷子就把顾容安面前的小碗填满了,出声道。
还有这样的讲究吗,曹氏讪讪地从顾容安碗里把鱼片夹出来,只留了一片给顾容安,“安安,给你吃一片尝尝鲜。”
恩哒,顾容安乖乖点头,并没有对曹氏出尔反尔的行为表示抗议,美/美地将鱼片放进了嘴里,滋味美妙极了。就是切得太薄了,果真是尝尝鲜。
陆氏也拿起筷子,夹起鱼片放入口中。突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勉强咽下鱼片,她的筷子却是不敢落在河鲜上了。
接下来不用陆氏再布菜,长寿殿里训练有素的侍膳侍女就接替了陆氏的活儿,把曹氏服侍得周周到到。
顾容安也吃得很满意,她都快要忘了美食是什么滋味了。她阿婆和娘亲都不擅长厨艺,再说乡下也没什么好吃的,重生回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吃到如此合心意的佳肴。
回到晋王府,别的暂且不论,只吃喝一项,就令顾容安十分满意了。
吃好睡饱,第二天就要正式去见晋王妃了。
依然是乘了步辇,曹氏在前,陆氏抱着顾容安在后。此时晨光熹微,浅淡的天幕下,晋王府一派平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间或有奇花异草亭亭生长,珍禽异兽漫步其间,恍如人间仙境。
端丽的长春殿更是其中翘楚。
经过一夜修整,曹氏已然平静许多,她下了步辇,低头抚平裙子上坐出来的褶皱。一路上,经过陈妈妈的调理,她的手已经柔嫩许多,不必再担心钩花身上的衣裳了,就连脸也变得白腻了些。对此,曹氏是很感激朱氏的。
“给曹夫人请安,”老熟人陈妈妈笑着迎上来,“您来得真早,王妃刚起来呢。”
曹氏和善的笑笑,随着陈妈妈的指引进去,“我想着头一回见,不好让王妃久等。”
迎面就是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牡丹花海,国色天香,举世无双。
长寿殿也种了一片芍药,初夏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昨天和出门时曹氏都还觉得长寿殿那灼灼盛开的芍药美不胜收,今日再看长春殿的牡丹,顿时觉得淡了。
“我们王妃爱牡丹,长春殿的牡丹都是王妃亲手种的。”陈妈妈引着曹氏她们走上花海间的鹅卵石小径。
陆氏想到长寿殿满殿的芍药,再看长春殿的牡丹,她的目光闪了闪。牡丹为王,芍药为相,晋王妃这是变相的宣示地位呢。
与这满殿人间富贵花不太相称的是长春殿的布置十分清雅,挂着青色绣卷草纹的幔帐,铺着宝蓝色联珠团花牡丹的地衣,家具都是黄花梨的。
转过一扇素绢的屏风,黄花梨壶门罗汉床上坐着一位穿着菖蒲色襴衫大袖,青莲色团花牡丹裙子的美人。她一团秀发乌黑发亮,簪着白玉的燕尾钗,海棠纹的栉梳,额头饱满光洁,脸颊略微丰润,到因此显不出年纪来。
“姐姐来了,”她启唇微笑,给人一种极易亲近之感。说着话站了起来,拉着有些茫然的曹氏在罗汉床上坐了。
“快给姐姐上茶,”朱氏吩咐侍女,又招呼陆氏,“这就是大郎君的妻子吧,真是个美人,别站着了,快坐下。”
她眼波流转,落在陆氏怀里的顾容安身上,“这就是安安吗,长得真可人疼。”说着笑眯眯的伸手在顾容安的脸蛋上摸了摸。
闻见朱氏身上那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在她记忆里淡了的香味,顾容安眨巴着眼睛,差点落下泪来。
祖母年待她是极好的。顾容安记得有一年自己贪玩落了水,晚上发起高烧,是祖母守了她一夜。见她醒来,祖母抱着她落了泪,心疼极了。打那以后,顾容安再调皮,也不敢做危险的事。
“安安,我是你另外一个祖母哦,”朱氏笑容温柔地摸摸顾容安的头。
“祖母,你真好看!”顾容安依恋地牵住了朱氏的衣袖。这时候的祖母好年轻呀,当然祖母一直不怎么显老。
听得童言稚语,朱氏掩着唇开心地笑起来,“老喽,我都是当祖母的人了。”
“人老就该服老,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顾容安不由伸长了脖子看是什么人这么没有规矩!
却见一位满头珠翠、环佩绕身的红衣美人走了进来。
第14章 座位
这是一个美得极为奢靡的美人。
是的,奢靡,顾容安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见了她,很容易联想到一些词儿,比如温柔乡,比如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她穿着百蝶穿花的石榴裙,戴了满头的珠翠,披金挂玉,一走起路来,就听清脆的金玉相撞之声叮当作响。她摇曳生姿,带来一股香风,胸前的八宝璎珞晃来晃去,令人不由将目光落在她胸前,然而很快就被那微微颤抖的雪白丰盈攥住了视线。
身为一个女人,顾容安都看红了脸。只是这么个美人,为何她竟没有半分印象呢?
“给柳夫人看座,”朱氏眼神幽暗,扫了一眼因未能拦住柳夫人闯进来而满面赤红的侍女。
陈妈妈亲自端了一张月牙凳给柳夫人。
柳夫人却没有坐,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坐在罗汉床上的曹氏,然后以袖掩唇,呵呵地笑起来。她有一管如黄鹂一般清丽婉转的好声音,这般轻笑着,好似有一把小刷子在你耳朵里挠,挠的心痒痒。
“柳儿笑什么,这么开心?”
听到这个温淳的男声,陆氏敏锐地察觉到屋里的气氛顿时一肃,她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曹氏正叫这个柳夫人看得手足无措,随着这句话音刚落,柳夫人就转身扑向门口了。曹氏的视线不由跟着看过去。
柳夫人缠着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穿着湖蓝的圆领常服,没有戴幞头,束了冠,一张脸真如冠上的白玉一般,像是戏文里闺阁千金最爱的书生。
他低头同柳夫人耳语几句,惹得柳夫人捂着胸口笑得花枝乱颤,当他抬头望来,与曹氏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的视线绝不像书生那般温和,似剑锋的锐利。
曹氏被骇了一跳,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身处富贵,却与这富贵乡格格不入,顾衡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发妻了。他敛了眸中锋芒,语气温和,“曹氏,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曹氏苦笑起来,“还好,也不算太苦。”原本她就比他大了一岁,现在看着,差距就更大了。
“姐姐现在是苦尽甘来了,”朱氏笑盈盈地拉着曹氏上前,“王爷你可得好好补偿姐姐这些年受的苦啊。”说着话不留痕迹地把柳夫人往旁边挤了挤。
“是,辛苦夫人了,”顾衡顺着朱氏的意,牵了曹氏的手,感觉手里的人吓了一跳似的抖了一下。
夫妻俩在罗汉床上坐下,顾衡轻笑起来,“大郎不错,你教的好。”
曹氏的眼睛亮了亮。
“王爷,你只夸大郎,我们的晖儿呢?”柳夫人自是不甘寂寞,愣是缠上来扯着顾衡另一只袖子,发痴卖傻。
“晖儿也很好,大郎是个好兄长。”顾衡纵容地看着自己的爱妾,他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只是晖儿年幼,长不长得成还两说,立个稚子当世子,于大业无益。大郎纯善,仔细调/教几年,未必没有阳儿的几分手段。
柳夫人是个聪明人,顾衡都这般明示了,她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闹。只是内里如何火急火燎,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她恨恨地看一眼怡然自得的王妃,大郎君的事阖府上下只她含香阁不知道,若不是昨晚人都接回来了,怕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朱氏打的什么主意柳夫人哪能不清楚。柳夫人见不得朱氏快活,专挑朱氏心窝子扎刀子,“可惜了世子,竟没能见着兄长的面,要是早些找到大郎君就好了。”
已经去世了的晋王府世子顾昭阳是朱氏亲子,被顾衡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只是他自幼体弱,慧极必伤,未及弱冠便病弱而亡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晋王子嗣稀薄,除了顾昭阳就是柳夫人前年生的顾昭晖,世子一去,才三岁的顾昭晖就是晋王府这千顷地里的独苗苗。柳夫人原以为自己的儿子能够当上世子,谁知峰回路转,又从乡下找回来了一个大郎君。
“阳儿从小就盼着有一个兄长,他若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朱氏掩面而泣。儿子就是她心头软处,柳夫人这般提出来,朱氏也就顺势卖了一回惨。
“慧娘,莫哭,”顾衡叫朱氏的眼泪勾起了对儿子的怀念,他站起来怜惜地摸摸朱氏的后背,“阳儿是个好孩子,定然舍不得你哭的。”
破天荒,朱氏也会卖惨了!柳夫人银牙暗咬,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柳夫人眼珠子一转,看见了被陆氏抱在怀里的顾容安。她绽开笑颜,拉着被冷落在旁的曹氏说话,“曹姐姐这是你孙儿女吧,长得可真好,叫什么?”
“叫安安,”曹氏这回又觉得柳夫人真是好人,化解了她的尴尬。
“安安是小名儿吧,大名叫什么?”柳夫人的声音真是莺啼燕呖一般,动人极了。
“大名叫顾容安,”曹氏脸上露出笑容,“是她阿娘给起的,说是一生平安的意思。”当初取名陆氏解释了许多,曹氏记不得,只知道这个名字保平安就行了。
“这个名字是你取的?”顾衡松开了朱氏,颇感兴趣地问陆氏,“可有出处?”
“是妾取的,”陆氏放下顾容安,恭敬地给顾衡行了礼,“取自陶潜的《归去来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
“是个好名字,”顾衡点头,坐下了。他出身乡野,能有今日除了不怕死,还有多读书。早年间他看的多是史记兵书,现在才开始有闲情逸致来品读诗词。陶潜的诗他是极喜欢的,却无法苟同,人活一世不汲汲营营力争上游,与猪狗有何不同。
不过,一个小丫头,取这样的名字倒是极好。
朱氏暗暗瞥了笑容妩媚的柳夫人一眼,在顾衡右侧坐了。陈妈妈见此,给曹氏端来凳子,请曹氏在朱氏下首落座。
“且慢,”陆氏却拉了一把曹氏,“妾有话想问一问王爷。”
“哦?”顾衡看了过去。
顾衡看来的目光令她有一种泰山压顶的逼迫感,陆氏紧张得手都在抖,却还是说了出来,“请问停妻另娶,这妻妾该如何定论?”
今日这凳子曹氏要是坐了下去,便是认可了由妻为妾,与那柳夫人一般了。陆氏知道自己冲动了,可她不知为何心头焦躁,不吐不快。
朱氏闻言目光一利,眨眼间又露出笑容,“姐姐乃是夫君发妻,自然是姐姐为大。”
在陆氏问出这个问题时,顾容安就把担心的目光投在了朱氏身上,不意见了朱氏凶狠的眼神,她也只当自己眼花了,明明是那么温柔和气的祖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