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露出一丝微笑:“那先生打算如何?”
“时事多艰,我倒想与院中萋萋野草为伍,奈何一腔热血未冷。”
司马康自嘲道:“青史之上或留污名,但身后之事,就交由叨叨众口去诉说吧。”
“那倒未必。”
林可道:“社会变革,必然会导致思想的动荡,如今的儒学流派并不适合未来的大楚。子期打算着书立说,以‘格物’为核心,提出‘器之为用,在于操者’,苦于不知从何下笔,相必很希望先生能帮他一把。”
立功立德立言是古代读书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司马康闻言,果然有了兴趣:“格物……子期曾与我聊过,然而在我看来,这二字的格局,尚且不是‘器之为用,在于操者’就能容纳下的。”
他待滔滔不绝,忽然想起林可对儒家典籍并不熟悉,自觉有些失礼。
笑了笑,他便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开口道:“瑞王爷对天下大势的分析鞭辟入里,当知道李备羽之死,于云阳、于天下是件好事。但有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此前身份尴尬,不知该不该说,但如今不同,我既然猜出来一些东西,就不该瞒着您。”
李备羽……那个被刺杀的乞活军统帅?
林可微怔,便听司马康继续道:“那一日,孟统领为了布局,或许是故意将那支骑兵队丢给了乞活军……”
☆、第135章 告白
替林可编写家谱时, 司马康就已经有所动摇,而所见所闻所想,更是一步步将他从朝廷推到了云阳这一边。但是否要将身家性命系于林可一人身上, 这老狐狸心中还是有所犹疑, 是以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借着此事最后试上林可一试。
熏香袅袅,一室寂静。
出乎司马康的意料,片刻后,林可闻言竟是淡淡一笑:“我知道。”
“……您知道?”司马康眉心微微一跳:“莫非孟统领不曾瞒着您, 还是说……此事原本就是您下的命令?”
“都不是。”
林可摇摇头, 回答道:“我也是事后才猜到的。不过我了解孟昶青, 他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瞒我,这件事,大概是他手下一个叫初八的密卫自作主张。”
司马康一怔, 但紧接着就追问道:“既然您对一切都洞若观火,那为何……”
“我不会为了这件事责罚任何人。”
林可抬眸,眼瞳深邃发亮,那光芒仿佛那黑暗的深谷中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焰:“因为该对此事负责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带来的战果, 一边却卑劣地将血债推到下属的身上……”
她一字一顿道:“我还没有软弱到这个地步。”
这句话掷地有声。
司马康半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无数的生死血洗、风霜磨砺,已经让林可从前那些无比耀眼的、仿佛能够将人灼伤锋芒化作了更为沉稳和内敛的力量。
——如此坚定与强大。
“子期外表和顺谦逊, 实则骨子里极其自傲。”
良久,司马康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您是如何折服他的了。”
说到这里,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抚须大笑,举杯道:“以茶代酒,今日合当浮上一大白!”
林可跟着一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陪先生一醉。”
谁知她待豪爽一把,司马康却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扑过来肉疼地按住了茶壶,一边还为老不尊地眨了眨眼睛:“我就剩这点好茶了……咳咳,饮完这一杯,王爷您就该走了,留老夫一人在此,今日还能赶一篇策论出来。”
林可:…………
虽说司马康不按剧本来,但主人赶客,她自然不好死皮赖脸地留着,只得从善如流地起身告辞。
出了院门,林可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迈步向前,却见前面一片花树下站着个人。
“姓孟的……”林可不由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你大概会来找我。”孟昶青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先来这里等你。”
“方才我和司马先生的对话,你都听见了?”林可皱起眉头。
“断断续续听了只言片语……。”
顿了顿,孟昶青又柔声道:“阿可,从今往后,许多事我不会再瞒你。”
“从今往后……”
林可眯起眼睛望向他,脸上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许久后才开口:“这么看来,你从前确实瞒了我许多事情。”
说着,她缓缓上前几步,抬手撑在树干上,强迫孟昶青与自己对视。两人呼吸相接,温热的气息似乎能拂过对方的脸颊。
这样的距离,使得最细微的神色都无所遁形。
孟昶青闭了闭眼睛,低声道:“阿可……”
面对危局也永远镇静自若、游刃有余的孟昶青,此刻声音听上去竟带了几分沙哑。
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他连三魂七魄都是黑的,却唯有心尖上留有一抹干净的地方放着林可,小心翼翼,甘之如饴。
一桩桩一件件,他说,林可只安静地听着。等孟昶青说完了,林可沉默许久,忽然道:“其实我同样有件不曾告诉你的事。”
孟昶青怔了怔。
林可静静地望着他,缓缓道:“这件事瞒了你很久,但既然你已经坦白了,我也不该再这么藏着掖着。”
孟昶青皱眉:“你不必……”
“嘘,好好听着。”
林可抬手将一根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展颜浅笑,随即轻轻地说道:“我喜欢你。”
红花锦绣如云霞,占了三分春光,另外七分,却全在她的这一笑之中。
那一瞬,孟昶青的心跳似是漏了一拍。那是无声的、巨大的、突如其来而无与伦比的幸福。
“世事多变,忽然而已。春后未必有夏,秋后未必是冬。身边的人不一定永远都留在身边,想做什么也不会永远都有机会。”
林可缓缓地说道:“前路艰险,我不知将来如何,可正是如此,或许我才更应该把话给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阿可,”孟昶青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最先说的什么,我似乎没有听清。”
林可微愣了一下:“世事多变?”
孟昶青:“不是这句。”
林可:“……我喜欢你?”
孟昶青微蹙眉头:“什么?”
林可怒瞪了他一眼:“我喜欢你!”
孟昶青眼中带着盈盈的笑意,忽然抬手撩起她的碎发。羽毛般轻柔地在她额角落下一吻,下一刻,温热的触感划过嘴唇。
气息纠缠,唇舌舔舐,淡淡的花香中,林可无意识地揪住孟昶青的衣袖,这仿佛是一个回应。孟昶青贴近一步,交错混乱的呼吸中,微冷的舌近乎贪婪地探索过每一个角落。
短暂却彻底的一个吻。
脑中一片空白,林可几乎忘记了思考。灼热的呼吸扑在颈侧,她听到孟昶青在耳边说道:“我也喜欢你。”
“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欢。”他一字一顿道:“阿可,我这辈子碰见最好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
茅屋中,一老一少扒着窗户,正默默围观。
司马康抚了下胡子,幸灾乐祸道:“小初八,你想挑拨他俩的关系,却成了这样的结果。哈哈,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初八扯了扯嘴角:“米在哪里,兵又是什么?”
司马康理直气壮道:“我。”
初八:“……呵。”
司马康:“还有你自己。”
初八:…………
沉默片刻,他只冷哼一声,竟也没有反驳。
听说“孟姑娘”的传言,初八心里颇为郁闷,然而着手调查,发现自家主子喜欢的竟是个男人,还是未来的天子时,他心里较之前更为郁闷。
初八不在乎旁人断没断袖,分不分桃,却不希望主子也走上那条注定艰难的道路。
他于是说服司马康布下了一个小小的局,本想挖坑埋了林可,却被那半点也不慷慨,半点也不激昂的一席话所打动。
而且主子说,遇到林可,是他一辈子遇到最好的事——“我过几日就要启程上京。”初八道:“原本我还在犹豫,该不该离开主子,去帮初一一把,但既然事已至此,我留在云阳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去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司马康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哦?”
初八淡淡瞥了他一眼,娃娃脸上仿佛写了“你这个愚蠢的人类”几个嘲讽力十足的大字:“老头你还没看出来吗,我家主子是天生的凤命,以后肯定是要母仪天下的皇后的。”
司马康:…………
“一入宫门深似海,瑞王爷现在看着……是挺不错的,但人都是会变的,万一他以后负了我家主子怎么办?”
“……”
司马康语气古怪道:“那你待如何?”
“我决不能留主子一人在宫中,”初八呲着小虎牙,语气坚定地说道:“为了主子,我要往上爬,成为新朝两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大内总管!”
司马康无言以对,唯有缓缓赞道:“……小友志气可嘉。”
初八将夸奖全盘接收,笑容灿烂地扬起下巴:“这是自然。不过这样一来,初六那里的事,我就管不了了。老头,记得替我给他带句话……”
“小初八,你就放心去京城争那个大内总管的位置吧,不必担心初六。”
司马康总算缓过劲来,闻言挑眉,却是意味深长地笑道:“依老夫看来,其实用不着特意去劝说什么,因为云阳啊,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
☆、第136章 放下
初六站在山冈上, 身前是万家灯火,身后是漫天红霞。
他拧开壶盖灌了一口酒,酒液从喉咙干口一直烧到胃里, 心却是冷的。得知十一不在了, 他提刀骑马,花费半月时间追杀那支北齐的溃兵,回云阳时,手里却只拿了一个珍珠耳坠,任由北齐兵将拓跋焘的尸首带出了边境。
“拓跋大人知道你会来找他。”
拓跋焘的亲兵带着入骨的恨意, 语气森寒地说道:“他在临死前, 让我转告你——阴曹地府, 三生石畔,他会在那里等你。”
那一刻,初六几乎要被某种情绪给撑炸了。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千里迢迢地追过来,是不肯相信拓跋焘已经死了,是……想要见拓跋焘最后一面。
愤怒,恨意,后悔, 疲惫,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所有的情绪搅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鬼使神差般,他将那个亲兵丢给自己的耳坠给带了回来。
那个耳坠是他初见拓跋焘时戴的, 逃出北齐时,随手就留在了沈香亭的一个妆匣里。
恐怕直到死时,拓跋焘都将他当成一个姑娘。
抿了抿唇,初六借着醉意,直直地往地上一躺。青草的嫩芽随风摇动,在他脸颊两侧带来若有似无的痒意。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理,打算就这么睡过去,却听到上方有个声音道:“哎呀,这地方怎么有个人?”
那是个女声,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粝,却并不难听。
初六不打算理会来人,那个妇人却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来晃他的肩膀:“姑娘,姑娘,你醒醒。哎呦,怎么这么大一股酒气。”
她大呼小叫的,一口一个哎呀,一口一个哎呦,生生把正悲春伤秋的初六给晃了起来。
初六满脸阴郁,不言不语地盯着她看。
实话实说,他的眼神是很有杀伤力的。但这位大婶子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的脑袋上,抬手捞下几片草叶子来,满脸慈祥地又在他头顶上揉了几下,开口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弄成这么邋遢的样子,这头发都快变成鸡窝了。”
初六默默地发现,自己身为堂堂密卫的尊严与高冷,可能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云阳办了纺织厂以来,女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为了方便行动,有几个女工尝试着换上了男装,后来竟引起一场风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