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离开前,和尚都会替宿主准备行李。
每到这时,那瞧着冷冷淡淡、出尘脱俗的和尚, 便会显出几分惆怅的情绪, 默默地收拾东西,叠几件衣服,发一会儿呆,然后偷偷看一眼坐在镜子前的宿主,见对方没心思理会他,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以前, 阿嫣对他说过:“不用帮我整理东西,我出门都是别人买单。”
和尚听了,神色更为郁郁寡欢:“……男人么?”
阿嫣答道:“不一定,有时候可能是女人,我不挑剔。”
和尚低着头,不去看她,声音很轻:“银两衣物都有,你带着,出门在外……不要找别人买单。”
阿嫣看他一眼,转过头,并不多言。
这次的情况也差不多。
清早,阳光正好,阿嫣突然通知和尚,她准备出门远行。
和尚又开始摆出那张欲言又止,怅然若失的脸,问:“这次去多久?”
阿嫣想了想,回答:“短则几天,长则几月。”
和尚垂眸,不语。
半晌,他转身进房,给她准备行李。
阿嫣坐在镜台前梳妆。
过了一会,只听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别去桃源。”
阿嫣觉得奇怪,难得回头正眼瞧他:“我为什么要去桃源?”
思索片刻,随即了然。
她笑了一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问道:“怕我找老相好叙旧?”
和尚不答,等于默认。
阿嫣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声,摇摇头,走回梳妆镜前坐下:“我真想去,你又拦不住,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庸人自扰——和尚,你好歹在西天待了千年,又是修佛的,想开点。”
这个答案并不能安慰人。
和尚的脸色有些苍白,怔怔出神。
阿嫣修补完妆容,满意地点点头,走了过来,不拿他放在手边的小包袱,只拍拍他肩膀,算作道别:“我走了,保重。”
和尚抬眸,看着她,仍是欲言又止。
阿嫣转身离开,走一步,停住。
和尚牵住她的袖子。
阿嫣回眸:“还有话?”
和尚慢慢地松开手,摇头,低声道:“……没有。”
阿嫣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和尚坐在床边,瞧着像发呆,神色间却流露出一抹悲伤。
——失魂落魄的。
老古董想,那表情像极了被抛弃的犬类动物,真是可怜的不得了。
只有在宿主走后,他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当着宿主,他是说不出几句实话的,连难过和不舍都藏在眼底。
“喂,秃驴。”
和尚一怔,下意识的抬头,见到他所谓的妻子去而复返,立在门口,不禁眉眼染上喜色:“你……”
阿嫣指了指屋外:“你念经的时辰到了,今天不阿弥陀佛吗?”
和尚摇摇头,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其事道:“师妹,往后你缺钱,同我说一声,你想要什么,我买。”
阿嫣淡淡道:“说人话。”
于是,和尚又低下眉眼,声音放轻:“……别去桃源,别找其他男人。”
阿嫣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觉得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很是有趣,忽然将他推到床榻上,倾身向前:“这么怕我出去倾倒众生?”
和尚没说话,叹了口气。
阿嫣附在他耳边,软声道:“那……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发骚,好不好?”
和尚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如夕阳落下时天边的云霞。磨蹭半天,他点了下头。
可是,下一刻,阿嫣便没事人般的直起身,挑了挑眉,往外走去,留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想的倒美——那是不可能的。”
和尚很失望。
老古董跟着宿主在外面浪了七天,等回来的时候,听说和尚病了。
阿嫣奇怪,老古董也奇怪。
和尚已经练成不败金身,怎会那么娇贵。
但他确实病了,而且因为他的怪癖,不让人近身,病了也是独自一人躺床上,实在没力气下地,便饿着肚子,反正也饿不死。
天宫的医仙来看过两次,将病因定为忧郁成疾。
老古董和它的宿主都很无语。
阿嫣既然回来了,侍疾的重任,又落到她头上。
头一天,和尚病的神思恍惚,阿嫣喂他喝粥的时候,他倒是立刻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倏地出手,扣住她的脉门。
阿嫣开口:“放手。”
和尚彻底醒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苍白的额头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看清楚了身边的人,舒出一口气,疲倦道:“……师妹。”
阿嫣舀了一勺白粥,送到他唇边。
和尚却不肯喝,抿着唇,眉心拧起一条线。
阿嫣不耐烦了:“又怎么的?”
和尚沉默一会,迟疑道:“你在里面……没放什么罢?”
阿嫣怔了怔,心里觉得好笑,暗想他这是记仇,上回碎了内丹放粥里给他喝,想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她看他一眼,闲闲道:“青菜萝卜干。”
和尚微微颔首,薄唇张开。
阿嫣喂他吃完,摸摸他的额头,见没有大碍,摇头叹道:“平白送你七百年的修为,你不欢天喜地放鞭炮,却跟防贼似的。”
和尚凝视着她,趁她不注意,那眼神便流露出一抹眷恋,低低道:“金身毁了可以重塑,修为没了可以再练,你没了……我怎么办。”想起陈年旧事,又是一阵惊心,他低着头,闷了会儿,伸手握住妻子:“师妹,你答应我,不会有下一次。”
阿嫣犹豫了会儿,到底没抽出手,多少给了他几分面子:“我又不是慈善家,若不是事出无奈,谁想送你修为。”
和尚微微一笑,轻轻‘嗯’了声。
老古董算着日子,和尚病了足有大半个月。
以它一介灵器之身,都看了出来,这不太正常,八成是装病撒娇。
宿主看没看出来,它不知道,但是这二十来天,她没戳破就是了。
和尚总是在自以为没人发现的时候,偷偷盯着她看一会,等她发现了,又收回目光,强作镇定。
几次下来,阿嫣对他道:“我不会念经给你听的,死了心。”
和尚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柔和:“好,不念。”
阿嫣又道:“给你擦身也不蒙布条——像个傻子。”
和尚脸上泛红,轻声道:“成亲了……不用蒙布条。”
阿嫣看他一眼,摇摇头走开。
等和尚的病好了,阿嫣便又准备出门。
和尚依然不出声阻拦,只问:“这次……又要几天?”
阿嫣见他又想贤惠地替自己准备行李,皱了皱眉,开口阻止他:“别忙了,就在仙冥界,走不远。”
和尚愣了愣,眼底的愁云散去,忽然轻轻拥住她,叹一声:“……师妹。”停顿片刻,没头没脑的添了句:“……我就知道。”
老古董很怀疑,他到底知道什么。
他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宿主见他开坛布道,收徒子徒孙供他差遣,十分眼红,重建邪教的心早已蠢蠢欲动,如今时机成熟,经营不到半年,便把盛世美颜教仙冥界分舵发扬光大,变成一股来自民间的可怕势力。
后来,就连和尚的徒弟们都知道了。
有一天,和尚在家里读佛经,老古董一边听,一边百无聊赖地拿着小抹布擦拭镜面,过了会儿,外头来了几名弟子,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师父商量。
“……师父,那邪教来势汹汹,行踪隐秘,大肆招揽教众,着实令人担忧。尤其是他们的教主,至今身份成谜,不知建立此等古怪的教派,所图为何?……多半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趁早查清楚的好。”
和尚语气平静,一针见血道:“是你们师娘。”
众人:“……???”
和尚看了看他们,又道:“不必担心,教众的身份没那么好领的,没有一门书画技能傍身,亦或是口拙不善言辞者,她都不喜欢。”他背过身,唇边溢出一声惆怅的叹息:“……为师至今没领到令牌,你们就更没希望了。”
众人:“……”
*
过了段时日,明慈把妻子带回了西天。
事前免不了易容乔装打扮一番,到了师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是不叫阿嫣的名字,也不提往事,多是问他们过的可好……其实瞧着大师兄那春风满面的样子,也知道过的肯定不错。
临走前,济宗留下阿嫣单独说话。
济宗问她:“你师兄待你可好?”
阿嫣叹气,嘀咕:“老和尚教出来的小和尚,闷死了。”
济宗呵呵笑两声,说道:“知足常乐。”
阿嫣瞪他一眼,又叹气:“你那徒弟,除了体力特别好,持久耐用外,就没别的优点了。可是男人光有体力,技术跟不上,那有什么用?”说罢,瞥一眼老和尚圆滚滚的肚子,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
济宗却耐心的劝她:“你师兄好学,先天资质好,你可以教。”
阿嫣:“……”
后来,从西天回仙冥界,没走出多远,身后忽然有人唤道:“大师兄,留步!”
他们停下来,转身。
来的是一位相熟的师弟,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简陋的木盒子,递给明慈,看一眼阿嫣,道:“这是师父给你的新婚贺礼,让你送给你的妻子。”说完,行了一礼,驾着云远去。
那个木盒子又破又旧。
阿嫣好奇地瞧着:“打开看看,老和尚送你什么宝贝了?”
明慈笑了笑,柔声道:“是送你的。”
里面是一串菩提子佛珠。
正是济宗一脉的师门信物,像极了当初她在阵前碎掉的那一串。
阿嫣怔住,好久没说话。
半晌,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握在手里,不发一语,向前疾行。
旋身而去的刹那,明慈见她眼圈微红,不禁出声道:“师妹——”
阿嫣冷声打断:“闭嘴。”
明慈追上去,语气温柔,低声道:“好,我闭嘴。”他从身后拥住女子,收紧双臂,声音更轻:“闭嘴,不看……只抱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结束,这次是真的完结啦。
*
谢谢你们一路陪伴到这里。
有缘江湖再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