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澈王爷的新婚之夜,整个王府被装扮成喜庆的红色,唯独我一身缟素站在别院的庭园里。
蕴澈——初见时那个绝世独立的男子,我真的从来没奢望过能与他长相厮守,是他给了希望,给了我承诺,让我有了本不该有的奢求,让我以为能与他相守,此生再无遗憾,纵然与他无名无分,我也愿意割舍所有,与他生死相随。没成想,他竟如世间所有男人一样,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说不怨他,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我曾为他付出过太多,以致沦落至此。
可我不恨他,若是他觅得真正的有缘人,可以与他一生相随,不离不弃,我会祝福他,然后独自离开。只要他给我一个交代,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数年的感情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沉了,霜露不知何时凝在我的脸上,冰凉入骨。我正欲轻轻拭去,一双温柔的手以手帕为我拭去晨露。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手指的主人,是我的蕴澈,还是那一袭洁净的长衫,还是那一种傲然独立的姿态,只是身边多了个极美的女子,肌肤胜雪,笑若繁花,一身素白的长裙拽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颦一笑,不染丝毫凡尘俗世之气,竟与我有几分神似。
借着将灭的星光,我看见她如缎的秀发松绾,鬓间插着一支极为别致的樱花珠钗,五朵白色的花瓣簇拥着银色的花蕊,下面还以樱花的花瓣为缀,举手投足,珠钗浮动,恰如樱花飞舞,落英缤纷。
这珠钗......分明是蕴澈亲手设计的,他拿了图样给我看过,问我喜不喜欢。我摇头,说太俗气了。
他便把图样丢了。
现在,他倒是遇到了懂得欣赏的知心人了。
“她,就是你的新欢吗?”我颤抖的声音淹没在鹤唳的风声中。
他似乎没有听见,在我的面前身边的女子深深拥入怀中,将噙着满足的唇印在她的额心上。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已从他的吻中读出了怜爱和真情。
我转过脸,仰望着空中无边的黑暗,眼泪一串一串没入泥土。
澈王爷,何故在我面前如此,难道你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对她的心有多么坚定?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可还记得我对你的承诺?”蕴澈道。我不知他这句话是在问我,还是问他身边的女子。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今生如有幸娶我,定不负我……”女子在他怀中柔声回道。
我大笑,在黑夜里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这就是我爱过的男人,这就是我以为的海誓山盟,简直可笑至极。
蕴澈也笑了,深情的目光片刻不移地纠缠在她身上,指尖轻轻触摸着她的香肩。借着红灯笼幽幽暗暗的火光,我依稀看见那女子肩头有一条浅色的疤痕,与我肩上的那道伤痕十分相似。
一阵阴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女子亦轻轻打了个寒战。蕴澈立刻将她搂紧,道:“入秋了,天太凉,我们回房说话吧。”
女子点头,温婉地随着他进了别院的喜房。
房内的灯亮了,又熄了,暧昧的笑声不时传出。
孤独的天地间,独留我站在他们窗外,看着青纱帐中相拥的人影,默默流泪。
......
瑟瑟的秋风吹落了满枝的绿叶,飘飘洒洒,片片迷了人眼,乱了红尘……
他已绝情至此,我也该清醒了,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想不明白——蕴澈纵然再薄情寡性,也不该在我面前与别的女子亲热,对我视而不见,还有,那女子肩上为何会有那道伤痕?也是蕴澈留给她的?那么,当日蕴澈又为什么会在我身上留下这道伤口?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回忆起那一夜发生的事。
那是一年前,蕴澈去弘亲王府里喝喜酒,他回来时心情有些沮丧,满身酒气,步履不稳。
我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他看了我半晌,突然抽出剑来,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一挥,刀锋之下,我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他急忙帮我按住伤口,问道:“疼吗?”
我摇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一株常青藤,碧绿的藤蔓不知何时生根发芽,枝蔓紧紧密密缠绕着我,似乎想永生永世与我纠缠下去。抚摸着我的长发,他轻声道:“小樱,我知你非凡尘俗物,你也该知我对你的情谊……今世若有幸娶你为妻,我定不负你,若你我注定无此缘分,我宁愿此生悠闲自在,了无牵挂……来世,只求做一株常青藤。”
今世若有幸娶你为妻,我定不负你。多美么好的承诺!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我身上留下剑伤,为何那女子的肩上也会有剑伤?为何那女子与我如此相像?为何他要在我面前与别的女人这般亲热?
蕴澈不是薄情寡性之人,这其中一定有缘由。
恍然间,我想起锦瑟说过的话:“王爷迷上的舞姬不仅长得倾城倾国,舞姿也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王爷第一眼见她时,她在初冬的薄雪之上翩然起舞,长袖过处,雪花纷飞,就像雪中的樱花雨一般绝艳......”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在我身上留下剑伤,莫不是想要以此为记,在凡尘俗世中寻我?莫不是,他以为那舞姬是我?
胸中如烈焰灼烧,我急迫地想冲进蕴澈的房内,问问他:“你如此痴迷与她,真的是因为你把她误以为我吗?”
可我的脚已在地下根深蒂固,丝毫无法移动,我只能拼命地舞动手臂,拼命地对着他呼喊,然而,他所能听见的只有风声,所能看见的只有怀中的软玉温香。
挣扎到精疲力竭,我颓然跪坐在地上,苦笑着摇头,再摇头!
蕴澈啊,她不是我啊!你认错了人。可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只怪我初见他时太过开心,一不小心忘了季节,在冰天雪地里为你花开满枝。他看出我非凡尘俗物,掘地三尺将我带回王府,却不知道,我灵根早已与灵山的土地融为一体,莫说绝地三尺,便是掘地十丈,也必会损我灵脉,毁了我五百年的道行。
我虽日夜苦修,片刻不敢倦怠,也至少要百年才能再修成人形。
一百年对我这株经历过沧海桑田的樱花树来说,并不久,于他这样的凡人来说,却是由生至死。即便他在我身上留下可辨识的痕迹,也终究不能在这凡尘俗世中寻到我的肉身。
(六)
清晨,阳光落在身上还是清冷的。
“啊!怎么会这样?”丫鬟锦瑟的惊叫声打破别院的宁静。“王爷,不好了!”
“什么事?”蕴澈在房内不紧不慢地问道。
锦瑟战战兢兢回道:“是您的樱花树,昨晚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一夜之间叶子全都落尽了?”
锦瑟的话音未落,蕴澈已快步走出房门,衣衫还来不及穿好。看到满地的落叶和满枝的干枯,也被惊得呆住了,急切地询问着正颦颦袅袅走出房门的“新欢”。
“小樱,你可有什么不适?”
“别担心,没事的。”她浅浅一笑,附在蕴澈耳边轻声告诉他:“我因为急于幻化成人型耗损了太多真气,以致伤了元气,需要一阵子才能恢复。”
蕴澈看看我满枝的干枯,又看看她容光焕发容颜,有些不信:“真的没事吗?是不是你与我在一起,会损伤了你身子?”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心生百味,悲喜交加,喜的蕴澈终究是在意我、担心我,悲的是我与他相交数年,他再怎么糊涂,也不至随便把不相干的女人认做是我。
除非……
迎着刺目的阳光,我仔细打量他身边的“小樱”,她肌肤如雪,白皙得晶莹剔透,身上还有种极淡的香气,她似乎刻意掩饰,所以凡人闻不到,我仔细吸气,才嗅出那是幽兰之香,我不由得一惊,看向别院窗前的那一株墨兰。
那株墨兰是王爷三年前自熠王府带回来的,说是那墨兰亦有灵性,带她回来与我作伴。那墨兰确实有些道行,但性情寡淡,从不与我交谈,我只当她潜心修行,渐渐忘了她的存在,这几日未留意,竟盛放的份外娇艳。
原来眼前的女子竟是墨兰的人身,难怪她会知蕴澈与我的点点滴滴,骗得过心如明镜的他。
“蕴澈,你认错了人,我才是你的小樱!我才是……”我试图提醒蕴澈,可惜我叫的嗓子都哑了,蕴澈却根本听不到,他只顾着半跪在地上为我拾起落叶,小心收藏好,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悉心。
“你不必再叫了,他听不到的。”我循声看去,声音来自于窗边的那盆墨兰。
“他听得到,只要他用心听,一定能听到。”我以前和他说话,他便听得到。
“你以为他现在的心还在你身上吗?”
“你!”我气得紧握十指,明知无用,还是将全身的功力汇聚在一处,攻向她。霎时间,幽静的庭院,阴风四起,尘土飞扬,可惜落在墨兰身上却化作烟雾,无声无息散尽。
“没用的,就凭你那点修为,你根本伤不了我。”她淡淡道。
“我就算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伤害蕴澈?”
墨兰忽然笑了:“我怎么会伤他?我比你更爱他。”
“你?!”我深吸了口气,运到掌心的功力轻轻散开。
“早在多年前,我在熠王府第一次见王爷,便对他心生爱慕。”她幽幽叹了口气,“可他心中却只有你,他带我回澈王府,也是为了你。你若真能让他开心也就罢了,可你只是一株树,纵然王爷为你立誓终身非你不娶,你也只能让他遗憾终身……你以为我愿意做别人的替代品,喜欢听他口口声声唤我‘小樱’,可我实在不忍看王爷孤独一生,才会化身成你,了却王爷的夙愿。”
“可你会害死他的!你的寒气未除,阴气未散,与他亲近会伤了他的。”
“我知道,我也提醒了王爷很多次,可他说他不在意,他还说……只要能拥,”她顿了顿,接着道:“能拥你入怀,纵然只留他一日的阳寿,他也此生无憾了!”
我苦笑,笑蕴澈的傻,也笑墨兰的痴,更是笑自己不懂蕴澈的心,我以为他和我一样的心思,不求一夜温存,但求朝夕为伴,哪成想他求的是一朝的欢愉。早知如此,我当年就遂了他这个心愿,何苦为了与他回王府,甘愿被他断了灵脉,枉送了数百年的修行。
墨兰恳求的声音传来:“小樱,你若真爱王爷,就成全了他吧。”
成全?说的容易,让我日日看着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却全然不知真相,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墨兰见我犹豫,又问我:“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我默默看着身边的蕴澈,他已帮我把落叶都收尽了,回眸见墨兰站在他身后,眉目噙笑。近一年来,他落寞的眼底极少露出这样真切的笑意。墨兰说的没错,我爱他又如何,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就算他愿意等我一生,我给他的也注定是一世的遗憾。
罢了,只要他快乐,即使这快乐是虚假的,也好过没有。
我最后看了一眼蕴澈,闭上双眼,再不看这锦绣繁华的尘世。
☆、番外之 前世今生
(六)
澈王爷新婚燕儿不过十日,天下便已无人不知这位澈王爷对王妃恩宠至极。因为他自大婚之后,便吃斋礼佛,修建庙宇,甚至日日布施天下,但凡无劳动能力之人,都可来澈王府领取米粮。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毫不掩饰地笑答:“因为我曾在佛前立下誓言,若今生能娶到小樱为妻,我愿不惜一切,造福天下苍生。”
澈王爷此言一出,举国上下,不知多少女子感动,多少女子感伤。
而我站在萧萧秋雨中,听着碧纱窗内相拥着观雨听澜的一对璧人耳鬓私语,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感伤。
一声感慨的长叹来自于高墙边的香樟树,是最爱管闲事的樟爷爷:“后悔吗?后悔与他来了王府,后悔为他损了百年的修为吗?”
我摇头,“不后悔。”
不论感伤还是感动,我从不后悔。因为他是蕴澈,我爱着,也同样深爱着我的男人,只要看见他过的很好,我便别无所求。
“这样也好,早点认清凡间男人的薄情寡性,你也不用再留恋红尘。以后好好修炼,终有得道成仙之日。”
我点头,又继续闭目修行,将灵气下行,叶与枝干所有的灵气最终都汇聚到深埋泥土的根里。
樟爷爷看我修行的功法奇特,问我,“你这是修的什么功法?”
我说:“我要修炼灵丹。”
“灵丹?你会炼灵丹?你能炼出让我变年轻点的仙丹嘛?”
“你当我是太上老君哪?樟爷爷,依我看你现在也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五百岁的样子。”
“是么是么?嘿嘿!”樟爷爷顿时眉开眼笑,“那你炼的是什么丹?”
“随便练练,练着玩的。”我没有告诉他,我要修炼可以救人命的灵丹,我怕他又骂我“脑子开花了”!
毕竟,修炼丹药向来都是那些悠然自得的神仙们爱做的事,他们有千万年的道行,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还有大把大把消磨不尽的空闲。而对我们这些道行尚浅的小妖来说,汲取日月精华提升法力才是正道沧桑,炼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法力,甚至浪费生命。
可我无所谓,反正看着蕴澈与墨兰百般恩爱的生命,不要也罢。
蕴澈清静快乐的日子没过多久,朝中的几位重臣又趁着暗夜来打扰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边疆又起战乱,杨将军屡战屡败,被胡虏抢占了三座城池,有几位将军联合请命去迎战,皇帝却不准,坚持要讲和,割让城池换取边疆太平。
蕴澈的旧部吴将军怒斥皇上昏聩,被当即杖毙。蕴澈闻言,彻夜未眠,在我身前来来回回徘徊,自言自语道:“是我错了吗?他终究是做不了好皇帝。”
我道:“蕴澈,你的手中不是还有一份真的先皇密诏吗?你该把他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蕴澈似乎听见我的话,摇摇叹道:“怕是免不了一场同室操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