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想拿奖学金,我可以帮——”
“我不是想拿,是我必须拿。”她低声说,说完这句话,她抬起眼睛看着葛天籁,唇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微微抿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对他说道:“你又想帮我了?先前你想要帮我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了,我可以挺过去吗?现在你看,我真的挺过去了,我外婆可以上山上的老人院养老,我可以复读重考嘉南,而只要我学习足够好,我可以像你一样拿到特等奖学金,未来保送所有我想要去的学校——只要我挺住,好像还真的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你说是吗?”
葛天籁听了这话,心中微动,问道:“你不用留在老家照顾病人了?”
她笑得见了牙,眼睛亮晶晶的,脸蛋都红扑扑地了,难得地神采飞扬,相识以来第一次表现得像个十六岁的少女,声音也欢快极了地道:“是啊,不用了啊。”
☆、第 51 章
51
葛天籁想不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 上次离开此地之后, 他总是放不下这个破房子,他自认那是因为自己完美的理智, 提醒他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是不对的,至少他应该完整地向她指出,她为之丢下所有、付出青春的东西其实是不值得的:一个老朽残喘时日无多的破旧皮囊, 一个秀外中空自私虚荣的绣花枕头, 根本不值得她牺牲自己。
她应该明白,比之她为之付出一切的对象,她自己本身要珍贵多了。
而她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不需要他的提醒, 事情也柳暗花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内心有些雀跃地想到她未来也会入读嘉南的可能来,心中高兴, 莫可名状,眼睛看着她,嘴上忍不住说道:“等你考上了, 我们俩住在一起吧?”
葛晴被这意出望外的话惊住了,她看着他, 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葛天籁明白这是被拒绝的前奏,他微微一笑, 低了头,心想是不是太着急了一些,在她出口拒绝自己之前, 先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道:“我随口说说的,你别当真。”
她眯了他一眼,那不满的眼神让他忍不住又笑了出来,眼睛盯着她细瘦的胳膊,隔了一会儿,他兜了个圈子,又轻声说道:“必须拿奖学金的话,我可以找时间辅导你,但是不住在一起,基本上不会有机会——”
葛晴忍无可忍,用手指着大路朝北的方向说道:“不要在这里乱说话讨人嫌了,那边儿就是班车站,快点儿回去得了。”
他看了看朝北的方向,看见通往省城的客运站牌,摇头果断地说了个不。
“不的话,就老实呆着,不要总说惹人烦的话。”她不客气地说,想到他屡次三番说什么住在一起,心里恼火,暗道难道是自己太不自重了?所以才会勾引得年轻男孩儿对自己做出这样轻浮的邀请?“不许再说什么住在一起!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学校住宿费很贵的,你跟我住,可以省好多房租。”他迂回地劝诱。
她鄙夷的神情好像他刚刚在她面前摆了一堆垃圾,说出来的话带着齿冷:“我才没有那么便宜,会用这种方式省钱。”
葛天籁听了这话,心想你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没有传导给你妹妹呢?明明在一个家庭长大,另外一位葛姓的姑娘,不但用了类似的方法找到了钱,未来恐怕还会用同样的方式大大地赚一笔呢。
他看着葛晴,目光直接得毫无掩饰,把葛晴看得直奇怪,问他:“干嘛一直看着我?”
“闲的——看你越看越好看。”他随口说。
她听了这话,想发作又无奈的样子让葛天籁笑出了声,到了菜市场,看着葛晴还了手推车,把老破旧的自行车推出来,心情莫名其妙大好的葛天籁不容葛晴分说,直接就把自行车抢了过来,非要带着她回去。
“我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玩的,快点儿坐上来。”他催促她。
“我不觉得这样好玩。”葛晴拒绝,接着说道:“而且我也不回家,我要上山去。”
“上山去干嘛?”葛天籁奇怪地问。
“校长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要去谢谢她。”葛晴真心实意地说道。
“你们校长怎么在山上?出家了吗?”葛天籁看她一本正经地,想都没想就开了句玩笑。
哪知葛晴听了这句话,脸却板了起来,清澈的眼睛盯着他,葛天籁从来没见过眼前的姑娘这么激动,她总是那么认真努力,总是那么一板一眼,明明年纪小小的,身上却有一种完全不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与稳重,但是这时候的她声音却有些颤抖,像是也气恼至极,发作道:“不许这么说她。”
“我说了什么?”葛天籁奇怪地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突然这样是怎么了。
她抿着嘴唇,脸通红,眼睛也有些湿润,盯了葛天籁一会儿,为了葛天籁不太明白的原因,气得不轻,噔噔噔地向前猛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这人可真是够烦的,够烦的,烦死人了!”
葛天籁不怒反笑,长腿一蹬吱嘎吱嘎的脚踏板,追上生气的葛晴,看她还在生气,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竟然开口哄她道:“别生气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水晶做的菩萨,说不得碰不得啊?”
她斜了他一眼,眼神还是很嫌弃,走路走得飞快,葛天籁骑着破自行车跟在旁边,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试着像追着她一样追着一个人,为了这个人的心意起伏而想方设法地挽回,眼见她绷着脸,不像轻易能原谅自己的样子,他无法,只能故技重施,对她说道:“我错了,行吗,葛晴?”
葛晴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脚步都趔趄了一下,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葛天籁险些笑出来,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可爱又单纯的女生?这样看着她,透过她脸上那些汗水冲出来的乌七八糟的痕迹看着她,不用细想,都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儿,才是真的浑金璞玉。
他笑着伸手拍了拍后座,对她道:“走吧,我带你上山,要是到了山上你还生气,我当面跟你们校长道歉如何?”
“我不能坐你的车。”她说道。
“为什么?”
她紧紧地闭着嘴,不肯解释,眼睛盯着被他霸占的自行车,一脸希望他快点儿下来的神情。
他偏不下来,吱嘎吱嘎地把脚蹬踩得喳喳响,对她说道:“我骑车很快,听说你要骑一个小时才能上山,对吧?我半个小时肯定没问题。”
她被诱惑得犹豫了一下,隔了一会儿,就在葛天籁以为她不会答应了时,她突然脱下身上脏得像个抹布的夹克,兜头罩住了她自己的脑袋,然后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嘴上快速地催促道:“快点儿走。”
这么一副做贼似的样子,到底在搞什么?葛天籁不太明白,但是坐在后面的葛晴将头蒙得严严实实地,嘴上不停地催促他快走,他无暇多问,脚下用力,踩着自行车向着镇子外骑去,耳中听见她在后面提醒自己道:“到了铁路岔口那里,向左边拐,那里有一条近路通山上。”
他过了铁路岔口,拐向福泉山,因为刚才跟她讲自己半个小时就能到山上,这会儿就用自己常年在健身房健身的体力,用力地蹬着脚下的老破车,向着福泉山上狂奔。
葛晴蒙着头,感到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她本来端端正正地坐在后面,连葛天籁的衣服都没有碰到,但是出了镇子之后,山路十八弯,葛天籁又骑得飞快,好几次险些把她甩下去,她心惊胆战地松开自己蒙头的夹克,伸出手紧紧地扳着车子的后座,好在已经出了镇子,山路上遇到认识自己的人的几率就小多了,她眼睛盯着车路的前方,对他骑得这么快担心不已,心中正在默默地祈祷,车子就在这时,突然剧烈地一颠,葛晴被高高地震了起来,她吓得啊了一声,伸出手猛地抓住葛天籁,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一直到葛天籁来了个脚刹,车子停住了,她才惊魂甫定,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开葛天籁的腰。
“为什么松开?接着抱着啊?”他扭头对她说道。
“不用了,你稍微慢点儿就行了。”她接着坐得端端正正地,双手把着后座,用力抓牢。
他看她正襟危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接下来的路程,不知道是他故意地,还是怎么,这山路明显比平时葛晴骑的时候颠簸多了,好几次葛晴险些给颠了下去,吓得惊慌失措之际只能伸手抓住他,次数多了之后,她总算明白了这是他搞的鬼,她心中一冷,也顾不上车子正在快速行驶,就猛地从车子上蹦了下来,对着停车回头的他道:“别搞这些。”
“什么?”他不明白地问。
“我说了——”她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才把话说完:“——说了我不喜欢男的。”
“不喜欢男的是什么意思?你喜欢女的?”他一脸费解地问。
葛晴显然不懂这句话的内涵,她只知道自己长这么大,不管男的女的,她都没喜欢过,除了妹妹之外。
她甚至都没有过朋友,因为一直以来一个人过得都挺不错的,所以也从未产生过结交一两个好朋友这种需求。
葛天籁看她站在那里,被自己这句话弄得一脸懵懂,被汗水和泥水弄得鬼画符一样的脸,在山光夕色里,有一种纯真英发的美,让他动心极了,他从未为一件事、一个人如此着迷,连一向规律跳动的胸口都剧烈地咚咚起来,引起的不适感对他来讲极为陌生,十六年来少有所感的身体,滚烫发热,悸动勃发,让他呆立在山路上,过度震惊之余,竟然忘了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52
“抱着我的腰, 和喜欢男的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他用过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 对擅自行动的身体气恼不已,声音都因此变成了惯常的冷淡。
她的声音不太有底气, 显然自己也解释不清,只用她特有的不拐弯的说话方式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抱着男的的腰, 有点儿恶心。”
他听了这话, 有些啼笑皆非,莫非像奥维德《变形记》中被铅箭射中的月桂女神一样,眼前的少女也得了一种厌恶爱情的后天病吗?他不相信这种情绪会是先天的, 理智让他无法相信,自己面前站立的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会是个先天厌男症患者。
问题一定出在别处。
他拍了拍车子的后座道:“既然这样,你坐上来, 我慢点儿骑,总没问题了吧?”
她显然还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坐了上去, 葛天籁这次骑得非常小心,沿着弯弯的山路一路向着山上骑去。山中正当秋意浓浓的季节, 触目望去,处处皆是风景, 夕阳铺染,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金黄色,那庄严厚重的美感, 让过去十六年来走过许多风景名胜的他依然感到新奇,葛天籁从未像这一刻一般,觉得这世界的色彩如此丰富具有层次,他惊讶于心境的改变对感官的巨大影响,即使这感官现在仅仅包含了视觉,给他带来的享受就已经足够震撼了。
有一刹那,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宁静又色彩绚丽庄严的秋景里,一种前所未有、从未触碰到的感觉蔓延他的身心,自行车越骑越慢,最后他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葛晴奇怪地问。
他没回答,眼睛看着山路对面层层叠叠的秋野,沉默地看着,葛晴站在他旁边,相识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此刻的神情,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感觉到了他周身不想被人打扰的讯息,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点儿声息都不发出来。
他安静地呆了会儿,后来转过头来看着葛晴,对着她脏兮兮的脸蛋说了句:“葛晴,能认识你,真不赖。”说完这句话,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在她全是泥灰和汗水的头发上用力捋了一下,把葛晴捋得险些栽倒,她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平素总是冷得像座冰山的脸,这时候竟然笑得神采飞扬,修长的手拍拍后座,催促她坐上来。
她莫名其妙地坐上去,她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着他的后背,她心中并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正襟危坐着,身体尽量离他远远地,但是山风鼓动他身上的夹克呼呼地响,除非她跌到地上,不然根本无处可躲。
山路迤逦,拐了个弯之后,风更大,她的脸完全被埋在他蓬蓬作响的夹克间,她闻到他身上陌生的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这气息让她联想到阳光清泉与昂贵精致的花,她握着后车座的手紧紧地用力,生怕自己一时晕眩,跌到地上。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到了山坳中的养老中心。
葛晴从座位上下来,脸颊通红,低着头,不敢看向葛天籁,停了车子的葛天籁扫到她脸颊上的那抹晕红,心下大为好奇,张开嘴正想要问个究竟,就见她低着头,脚步迅捷异常,已经跑进了院子里。
葛天籁看着她跑进去的院子,眼前这两栋建筑物,面山背水、风水绝佳,但是外观却丑陋破败异常,跟周遭风景极为不协调——莫非这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养老中心吗?
不会是走错地方了,来到了废弃的鬼屋了吧?
他跟在后面,进了院子,满地的杂草和建筑垃圾,比在外面看的时候,更显破败,他想到她说的她外婆即将入住山上的养老中心的那句话,联想到她说起此事时的笑容——看这地方的样子,她那笑容是不是露出的太早了?
这样败落的地方,她外婆即使住进来,只怕也会朝不保夕,不知道哪天就被搬出去吧?
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就得再次退学了?
楼里传出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砸着什么,他跟在葛晴的后面进了楼里,他平生第一次见到正在施工中的房子,总算理解了葛晴头发上衣服上的煤灰了,到处乌烟瘴气的,让人无法呼吸,他脱下身上的夹克,捂住口鼻,追上前面大摇大摆的葛晴,对她说道:“这烟尘对肺部有害,你在这里的时候,要记得戴口罩。”
葛晴不太在意这些事,人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想到要保护身体的健康,她一心想要快点儿找到校长,好对她表示感谢,不想却被葛天籁拦住了,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湿巾,拆开,蒙在她鼻子处,对她说:“这个能挡住一些,你蒙着。”
她纳闷地看着他,一脸的不以为然,葛天籁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对她说道:“你知道尘肺病吗?知道鼻咽癌吗?知道呼吸系统的这类疾病多数都跟房屋装修有关吗?你既然打算考嘉南了,为什么还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浪费宝贵的复习备考时间在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