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大气不敢喘一下地跑进活动室的桌球房里,混在一群孩子中间,感到安全了之后,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即来也想起身走掉,可是当着自己爸爸的面,他如果这么明显地躲开表哥的话,只怕会惹爸爸不高兴,于是他硬逼着自己坐在原地,答道:“我们在说游泳的事。”
“游泳的事情为什么要咬耳朵?”葛天籁接着问,那冰冷的音调,简直就像是透心凉的匕首,刺得人难受。
“不想打扰你跟爸爸聊天——那什么,我去找天华她们玩了。”王即来起身,去活动室了。
王文东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不能理解这些孩子在想什么,以他的意思,明显天籁是现在小辈里是最拿得出手的,不说智商,就说性格和能力,未来也注定不会是个平凡的男人,现在的小辈守着这么优秀的亲戚,不来围着搞好关系,一个个跟躲鬼似的,都躲得那么远是怎么想的呢?
商人之家的后代,都这么没有眼力见,将来还能不能好了?
葛天籁眼睛看着走开的王即来,突然站起身,对舅舅说道:“我去看看他们打桌球。”
王文东意出望外,没想到天籁竟然会主动去跟大家玩,高兴地挥手道:“快去吧,好好玩玩,你也该干点儿孩子该干的事儿了。”
葛天籁径直走进桌球房,里面一群亲友家的孩子全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原本嗡嗡的声音顿时小了,像是喧闹的鸟林突然闯进一只巨大的猛禽,一时间全都噤口不言,有人看着他,有人连看都不敢看他。他走到王即来身边,伸出手说道:“杆子给我。”
王即来手里的球杆险些掉在地上,他根本没想到表哥会找过来跟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将球杆递给他,葛天籁拿过来,弯下身子,随便打了两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个孟田宇,你跟他走得很近?”
王即来想不到表哥竟然会主动跟自己说话,意出望外,连忙回答道:“还行,怎么了?”
葛天籁没说话,眼睛专注地盯着桌子上的球,室内的人全都盯着他,安静得只能听见清脆的撞球声,所有的人都因为他的存在而不自在,他却恍若不觉一般,自顾自地打着球,室内的安静显得哒哒的撞球声特别响。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转过身将球杆递给王即来,像是随口说了一句:“挺配。”
王即来想象不到表哥竟然会跟自己说话,还一次说了两句,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看表哥已经向外走了,他不太懂地追上去问道:“啥意思啊,哥?”
葛天籁没看他,像是不想王即来跟着自己,加快脚步,嘴上吩咐他:“别跟着我。”
“可我不明白你刚才那话是啥意思啊?”王即来不舍地跟着,他不知道怎地,像是因为表哥太不爱说话,一旦开口,就显得特别珍贵似的,总觉得自己不弄明白就抓心挠肝地难受。
“离我远点儿。”
声音已经十分不耐烦了,王即来虽然迟钝,可也嗅到了表哥语气中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脚步猛地一顿,眼睁睁看着表哥向着楼上走去,修长的背影那么漂亮,让人又嫉妒又羡慕。
可是——刚刚他为啥说那句话呢?自己跟孟田宇怎么配了?
他呆呆地愣着,后面的一群家伙看葛天籁走了,纷纷活跃起来,有远方亲戚家的一个十七八岁叫孙大志的男孩笑着说道:“这还不明白啥意思,说你跟孟田宇配,就是你俩是一对儿!”
众人大笑出声,全都跟着起哄,就连葛天华都拍手而笑。王即来脸通红,这情景如此熟悉,他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自己又胖又穷又笨,在乡下被一群孩子围绕嘲笑的日子。
什么都不如别人,做任何事情都会奇怪地成为别人的笑柄。
时至今日,为什么他还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明明这么有钱,这么努力,还会变成别人贬低看轻的对象?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球杆垂下,越是难过,越是想起孟田宇,心中知道如果田宇在这里,这群人敢嘲笑自己,田宇一定会狠狠地恶搞眼前这群人,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进城这些年,自己的好朋友,还是只有田宇那家伙一个啊。
☆、8
武哥的心思最近一直都在葛晴身上。
他已经约了她三次了,每次都遇到了硬钉子——绝对的硬钉子,硬邦邦地,毫无转圜的余地,她拒绝时那僵硬的口气,让他知道当初以为她请自己吃饭是对自己献殷勤,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可是越是追不上,他就越是惦记,原本他不过就是想摘朵鲜花玩玩,现在因为实在攻不下,反而不服气起来,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片子,穷得只有两件衣服一双鞋,有什么难攻下的?
不就是花点儿钱,用点儿心思的事情吗?
他先是给她买了一双靴子和手套,洗车行里每天都要用的必备品,她来上班时,自己瞅着没人注意,塞到她面前,她只看了一眼,就冷冰冰地说了句:“干嘛?”
“送你的。”
“干嘛送我?”
“我看你现在戴的都要磨坏了——”
“我不要别人的东西。”她干脆地说,转身就去干活了。
他没气馁,女人嘛,尤其是穷养大的,哪有用东西攻不下的?他第二天下班之后,去批发市场的金银首饰柜台,狠了狠心,一咬牙花了一千多块买了个小金链子,转天就递到了葛晴面前,金灿灿地,连他自己都觉得看上去气派极了。
葛晴瞅了一眼,就在武哥以为会博得美人一笑时,眼前的少女却皱紧了眉头,红嘟嘟的嘴唇绷成了一条难以想象的弧线,脸色雪白,连鼻翼都在颤抖,那气恨交加的样子,让武哥几乎以为自己放在她面前的,不是一条好看的金项链,而是剧毒的毒/药。
“不喜欢吗?”武哥奇怪地问,想当初自己送给自己媳妇儿的就是跟这个差不多款式的,现在媳妇儿都娶到手儿六七年了,娃娃都生出来两个,这一套怎么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就不灵了呢?
“我说了我不要别人的东西,经理你没听清吗?”葛晴说着话,眼睛第一次盯着武哥,跟平时一样漂亮的眼睛,这时候因为里面的神情,却结结实实吓了武哥一跳。
他说不清因为什么,自己连忙收起了项链,塞进怀里,一边转走离开一边想,或许买东西追这个女孩儿是个错误吧,东西买了也是浪费,要是能退的话,明天干脆去退了。
他再也没敢买东西给她,但是心中对葛晴的好奇却丝毫没有消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有这样怪的女孩儿,他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更多了解她的欲望,吃什么,干什么,玩什么,甚至脑子里在想什么,他通通都想知道,这种好奇慢慢地发展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常态,仿佛一种长期服用的慢性毒/药,侵入肌理,深入骨髓,而他浑然不觉。
听同事闲聊,得知她在下班后去打了第二份工时,他开始跟踪她,洗车行关门之后在小区的门口等着,看见她果然在六点下班之后,只回到宿舍转了一下,就匆匆从楼里跑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从平时上班总穿着的黑夹克,变成了青灰色的一套运动装,很像中学生的校服。
她刚刚十六岁,原本就是在校读书的年纪吧?看着她穿着校服,身材高挑纤细,少女气息扑面而来,武哥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是不是该把脚上的皮鞋,换成运动鞋了呢?
她的神情显得很着急,出了楼门就开始跑,身高腿长,很快就跑到了小区外面的公交站台,她一口气都没有喘匀,一辆公交车就已经开了过来,她显然拿捏准了这个时间,跟着人潮挤上了公交车。
武哥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也挤了上去。
远远地,他听见她的声音,跟公交车司机说自己忘记了带学生证。
所以,下班匆匆跑到楼上,特意换了校服,就是为了逃票?两块钱的车票,都要节省下来,她的经济状况比自己想象的都要糟糕吧?
人很多,他成功的藏住了自己,车子到市中心的时候,她下了车,武哥跟着下去,见她脚步匆匆地沿着街道,向着餐饮一条街的位置跑过去,他远远地跟在后面,道路越来越熟悉,直到他认出来行走的方向就是那天葛晴请大家吃饭的大排档,正在这样想着,那家名叫六合记的烧烤店就出现在眼前,她走了进去,片刻功夫,身上已经脱掉了校服,只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衫,腰间围着六合记的黑色围裙走了出来,开始了她的第二份打工。
武哥盯着眼前忙碌得手脚不停的女孩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管理的洗车行有多累,那钱有多难赚,他是一清二楚的,从早上九点开始擦车洗车打蜡清洁,每天每个人起码要洗二十辆车,一群小伙子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也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而她竟然一刻都没有休息,在烧烤店最忙最累的时间段,接着打第二份工,她是铁打的吗?
看来她真的是十分需要钱。
他远远地看着她,看了十分钟之后,他离开了。
第二天他不必跟踪了,下班之后半个小时,他在六合记对面的面馆里要了一碗面,看她工作到晚上十点,他才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
那之后每天到六合记的对面面馆吃一碗杂酱面成了他的日常,他妻子和孩子都在乡下的老家,在这个城市里,他下了班之后,空闲时间一大把,原本就无事可做,现在几乎全都用来观察葛晴。
他知道她晚上十一点下班,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公司宿舍,他知道她每次坐公交车,都坐在最后面,眼睛盯着车窗外,安安静静地,很久眼睛才眨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下了公交车之后到宿舍那短短的一段路时间,能看出打了两份工的她十分疲累,脚步沉重,肩膀也垂了下去,好几次她甚至靠着小区外面的铁栏杆,头贴在上面,很久都不动一下,惹得小区值夜班的保安问她怎么了?
她是怎么回答的?
隔了太远,他听不清。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心理就会升起一股恼恨,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恨自己,恨自己耳朵不够灵光,后来每一天,每个月这样过去,他渐渐开始恨这距离,要是能离得近一些,就可以听见她是怎么回答的了。
后来终于在八月的一个晚上,葛晴扶着栏杆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刷卡进了小区,他没有忍住,递给保安一根烟,问他她怎么了。
“她说‘没得事。’我看她站不直了,想帮帮她来的。”保安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刚来不到三天,对每晚晚归的葛晴正处在好奇期。
武哥深深吐出一口烟,隔了一会儿,将烟捻熄,跟保安说了回见,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那天晚上他手上的纸巾湿了两次,早上起来的时候,依然僵硬得像根旗杆的身体,提醒他极限到了。
☆、9
“经理,后天我想请一天假。”葛晴来了两个半月,这是她第一次请假。
经理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她,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隔着一米多远的距离,葛晴能看到他的瞳孔在放大,是不会给假吗?
她心里想。
“公司没有请假制度,你从来的那天不就知道吗?”经理对她说道,声音公事公办,手里夹着的香烟弹来弹去,上面已经没有烟灰了,他弹灰的手势也有些僵硬——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因为自己突然请假?他看上去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香烟的味道十分熟悉,葛晴自觉最近常常能闻到这个味道,不管是在洗车行,还是在烧烤店,洗车行是因为经理本人抽这个牌子的香烟,烧烤店是因为什么呢?
那里烟熏火燎的,可是这个味道依然浓烈得让她能从各种生鲜麻辣孜然葱蒜的呛鼻味道中辨认出来,只是她总是忙得无暇四顾,连抬头看一眼味道从何而来的时间都没有。
“那我就辞职。”她说。
葛晴看到经理手中的香烟掉到了地上,脸有些白,声音都变样了,“辞职?”他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盯着她的眼睛里,下眼睑的眼白都露了出来,看上去有些狰狞。
“不给我假,我就辞职。”她说着,一点儿都不犹豫,也不太在意经理神情异常的样子。
“你请假干什么?”经理声音有些哆嗦地问道。
“我妹妹要开学了,我回家送她上学。”
“送她的话,一天不就够了吗?我们明天休息的时候,你就回家送她,晚上回来时间也够了吧?”经理的声音有些尖利,像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她都想不明白。
“我坐公交车回去,剩下的路程要用脚走,得走半天,到家天都快黑了,第二天我妹妹开学,我答应了送她去学校,一天时间根本不够。”
“走路回家?你家不是在红河吗?”
“是啊,坐公交车到胡家镇,剩下的路我走路回去。”
剩下的路程用脚走——经理瞪着她,所以,她省钱省到几块钱的车票都不舍得?“你为什么不坐中巴车呢?没有直通红河的中巴车吗?”
“我嫌贵。”她的回答一如既往简单,脸上看不到一点儿忸怩胆怯。
“贵?车票多少钱?”
“二十五块。”
经理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到她面前说:“我借你三十,下个月库里的卫生全归你打扫,行了吗?”
“不要。”
“不要是啥意思?”经理不懂地问。
“就是我不要,我下班还有事,不能留下来打扫卫生。”
是为了烧烤店的第二份工吧?经理眼睛阴郁地盯着她,问道:“那我借你五十块,够你来回路费了,也不用你打扫库里的卫生,行吗?”
旁边的工友听了这话,齐齐惊讶地看着这边儿,有人说经理人真不错,还凑过来笑着看葛晴,劝她拿钱。
“我从来不要别个的钱。”葛晴一直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僵硬,她一边硬邦邦地说,一边看了一眼递在自己眼前的五十块钱,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仿佛摆在她眼前的是一张厕纸。
“啊呀,女娃娃出门在外,这么死板板的可不行哦?武哥对你够关照了,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嘛?”工友劝说着,让葛晴听话。
“我也不要别个关照我,也不要别个的钱,不给我假,我就辞职。”葛晴好像没听见工友的劝说,油盐不进的声音仍然死板僵硬,让人十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