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北极星——夜惊鸿
时间:2018-04-09 14:53:04

  下卷
  1
  福泉山的花开了又落, 落了又开, 已历经整整十次。
  当年小小的苗子,现在成了高挺的大树, 福泉山养老中心十年前种的几株杜鹃花,如今已经姹紫嫣红,开得漫山遍野都是, 一如当年离开此地时稚嫩青涩对未来一片茫然的她, 现在已经二十六岁,夏天过后,她将会进入本地最好的省二院, 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了。
  学生时代,她有寒暑假,所以每一个夏冬,她回家探望外婆的时候, 都会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到这个小区,这栋楼, 密码1020的公寓房间里,站上一会儿。
  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 十年前雪白洁净的那些沙发,茶几, 窗帘——如今全都灰蒙蒙地了,室内所有的一切,被时间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堆积在屋子里,仿佛之间,也堆积到了她的心上,时间的河无情地流转,将曾经色彩鲜明的那些鲜活的记忆也如同这雪白的屋子一样,变成了灰色,就连刻在脑海里的他的脸,那俊美傲气的样子,如果不是她一直努力地记住的话,恐怕也早就黯淡了。
  但是终有一天,就算是她,这些记忆,也终究会消失的吧?
  毕竟,自己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对她来说,葛天籁归齐就是自己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认识了几天的男孩儿,一个很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如此而已。
  或许,他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突然消失了,十多年了,也不曾跟自己联系过。
  如果不是1020这个密码始终能用,这个房间她始终可以进来,她几乎要以为当年的一场邂逅,不过是她的大脑海马区出现了病变,如同精神分裂病人一般,自己硬生生幻想出来的一个自欺欺人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她幻想出了一个从外貌到性格,都完全符合自己理想的葛天籁,跟他一起荒唐,一起大笑,一起做那些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觉得有趣儿的无聊的事儿。
  好像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像个孩子。
  很开心,很阳光的孩子。
  她伸出手,在餐台上轻轻按了一下,手指上立即沾了一层灰。
  太厚了,在她的指肚上形成了一个尘土的小丘。
  她盯着这月牙一样的小丘,心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他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这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了五度,公寓内触目可见的白与灰,瞬间成了她未来岁月的颜色,她清了清嗓子,室内发出空旷的回音,这是不对的,我必须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有些慌张地想,我如此努力地活着,过去二十多年来,为了跳出出身的泥潭,让自己过得更好更从容,我所付出的那些精力与汗水,如果仅仅为了一个消失的葛天籁就全都抹杀了,那我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可悲了。
  生活固然没有意思,人群固然乏味无聊,但是这一路走来,自己付出并得到的过程并不乏味,未来就算没有他,生活也不该就此变得灰暗了啊?好好地做自己的事,看看自己意志和精神的极限会将自己带往何方,也未始不是一件很值得一试的事情——
  在别人眼里,这样的想法又会被当成“不会生活”的典型了吧?带教曾经怎么说来的?宁可手术室里多个会唱歌会说笑会犯错的葛医生,也不想一边做手术一边对着板着脸一本正经正确得像个计算机程序的葛晴——
  看多了葛晴的扑克脸,做手术的时候就算不无聊都会打瞌睡,简直事故高发因子——损人不带脏字的带教原话。
  她研究生阶段的指导教授是心脏外科的大牛,她在大五实习的时候,轮转到了外科,大牛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尖子生,带了她三年之后,毕业之前聚餐的时候,当着全体同门的面,给了葛晴两句评语:
  未来葛晴会是自己带过的最好的外科医生,但恐怕同时,也是最坏的。
  葛晴并不懂老师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兴趣弄明白,时至今日,她对自己会成为最好的医生这一点毫不怀疑,但是最好的医生怎么可能又是最坏的?这句评语八成又是老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人习气作怪——明明是个圈内权威大牛,朋友圈里偏要以诗人自居,有这样内核儿的老师看不顺眼自己这样拘泥谨慎沉默的性格,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她转过身,打算离开了,一只脚迈出门,不知道怎地,又有些心有不甘,从背包里拿出便签纸撕了一张下来,写了一句“你好吗”,犹豫了一下,在下面签上自己现在的电话号码,抬脚走到楼上,推开他卧室的房门,将便签纸放在他的床上。
  眼睛扫过当年放着那把匕首的抽屉,他离开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唯独带走了那把匕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睡得好吗?还是像小的时候,动辄惊醒睡不着吗?
  身体怎么样?
  是不是还像小时候,稍微淋点儿雨,就感冒发烧?
  她不知道发呆了多长时间,才转身走了出去,到了楼下,给妹妹打了个电话,时值暑假,刚刚从南方某市调回省城,找了个公立小学教职的葛婷,正在一年当中最清闲的时候,接了姐姐的电话,她很高兴,说自己在家摸鱼,让姐姐直接到她那里。
  葛晴还维持着一贯抠门的生活习惯,不舍得打车,坐着公交车,转了两趟,才到了妹妹租住的公寓楼下。
  葛婷高中成绩不如姐姐,加上高考的时候,因为转学和许多别的事情分散精力,发挥得不理想,考了很普通的师范院校。入学伊始就为了赚钱读书,而疲于奔命地打工,好在她舍得吃苦,生活开销上也是能省则省,再加上国家助学贷款,总算依靠自己的力量,读完了大学,那之后她为了能早一些自立,没有直接读研,而是在南方的那座城市找了一家很普通的小学应聘了一个教职,第二年考取了在职研究生,今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在姐姐葛晴反复的要求下,她犹豫了很久,才回到故乡的这座城市,找到了现在的这个职位。
  很普通的工作,很普通的薪水,葛婷却高兴得不得了,总是在电话里对姐姐说,平生第一次知道能靠自己的本事从容地养活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
  是啊,从容地养活自己,关键的两个字是“从容”,她们姐妹过去那些年,为了生活,实在是打拼得太过狼狈了。
  葛婷打开门,把姐姐放进来,她今年也二十六了,身上穿着家常的深蓝色家居服,一头乌黑的长直发用根网上买的很便宜的白玉发簪盘在头顶上,极为普通的打扮,因为人太出众了,盘发的样子倒像极了禁欲版的鱼玄机。
  看见姐姐,她伸出手就把葛晴抱了个结结实实,嘴上一叠声地说想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啊早知道当医生这么忙你当初干嘛不跟我一样当个老师啊你说你是不是选错行了——
  葛晴耐心地听着妹妹啰嗦,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话少,虽然这几年因为接触的人多了,加上师尊和教授们喜欢在看诊和手术的时候,气氛活跃一些,逼得她的话比以前多了一些,但是跟妹妹相比,她还是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
  没关系的,至少在妹妹跟前,自己不用假装活跃。
  她安静地享受着妹妹的聒噪,一边喝着妹妹泡的茶,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屋子,很小,很精致,就像手里的这只褐色的小茶杯一样。在那个南方的城市生活了将近八年的妹妹,很多生活习惯都染上了那边儿的习气,比如这茶,北方人没有日常喝茶的习惯,但是妹妹回来的这一年,不但她自己喝,也成功让葛晴染上了喝这玩意儿的习惯。
  慢慢地品着,生活也仿佛有了一种慢下来,不疾不徐的味道。
  这味道她们姐妹活了二十六年,此前从未知觉。
  而生活安定从容下来的妹妹,也充分地在这个小屋上发挥了她天生的美感与诗意,目光所见,井井有条,这小小的屋子,触目望去,女性的优雅与柔美充满每个微小的空间,让人只想在这样的地方舒服地躺着,闭上眼睛睡一大觉。
  她们从未有过家,葛晴至今住的都是医院提供给规培医生的宿舍,这个小屋,是她们姐妹这些年来,最接近她们理想中家的地方了。
  家就是让人休息的啊。
  她闭上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睡梦里似乎听见有人声音很轻很轻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晴晴,晴晴,清越又温柔,像极了十六岁时候的葛天籁,她在梦里又惊又喜,追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用力地奔跑,用力地奔跑,跑到精疲力尽,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一声旖旎又温柔的唤声,仿佛就响在自己耳边:
  “晴晴”。
  她在梦里翻了个身,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他叫自己名字时的声音是这样好听的吗?为什么以前从未发觉。
  要是还能见到他该有多好,用同样温柔声音喊一下他的名字,天籁,他会用怎样的表情来回应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外面奔波一整天,数学辅导课,英语辅导课,游泳课,我就像个陀螺一样,在38度的高温下团团转,然后就中暑了。勉强写了一下,不好以后再改吧,暑假真的太难熬了。
 
  ☆、94
 
  2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
  葛晴在傻笑中醒过来之后, 梦里有多惊喜, 梦醒就有多失望,她坐在沙发上, 抱着脑袋苦苦寻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小憩一下,梦里梦见的依然是他——大脑皮层过度活跃吗?刚刚从1020公寓过来情绪在大脑中造成的余波吗?
  厨房里传出饭菜的香气, 打断了她的思绪, 妹妹葛婷是个家务高手,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薪水之后,她所有的兴趣似乎都集中在了怎么做好吃的, 怎么做好玩的,怎么让日子舒舒服服的,像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满足的补偿心理,小时候有多苦, 她现在就有多想让自己幸福。
  她说过,如果可以,她想让日子就这样一直下去, 简简单单地,安安静静地, 幸幸福福地,不算计, 不打拼,不做任何让自己辛苦劳顿的事情,从现在开始, 一个人好好享受一下悠闲自在的日子。
  每个月四千多块的薪水,同事用来养房养车养家养配偶养孩子,常常要抱怨说少,唯独她总是富余,还用不完,每个月除了房租和固定开销,竟然还能存上一些,她正野心勃勃地打算用这些存款,等过几天姐姐也放假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到全国各地去玩玩。
  外面可好了,大海尤其好,有那么大,有那么蓝,最喜欢站在岸边,看那些快艇在海上奔驰,激起的水花有那么那么长——葛婷笑眯眯地对姐姐说,知道姐姐半辈子都在这个北方内陆的城市生活,根本不知道书上写的大海长什么样。
  葛晴只是笑,她对除了书之外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到处逛逛玩玩什么的,如果不是为了哄妹妹开心,她才不会去。
  “我们俩以后都会像现在这样幸福,对吧?”葛婷一边给姐姐夹一块她卤的糟鹅,一边儿用乌黑的大眼睛看着葛晴,脸上笑着,可是这笑容只停留在她的唇角,她的眼睛里却闪着不确定的神情,隐隐地,似乎还可以看出她有一丝忧虑。
  葛晴以为这是因为妹妹的儿童期太穷了,造成的心理阴影,心想都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了,银行里存的小金库都将近二十万了,还是会为未来担心,所以说,一个孩子的出生一定要慎重,除非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然千万不要随便将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来,因为一个人的童年幸或者不幸,造成的影响真的是一生的。
  “当然会了。”葛晴说,让妹妹安心自己责无旁贷,“其实——我们会比现在更幸福。”她声音不太大,但是语气却十分确定地对妹妹说道。
  葛婷抬起眼睛看着姐姐,葛晴不善于自卖自夸,但是她确实天生就是做外科医生的料,带教看第一次上手术台缝合的她,仔细看了那双稳定又灵巧,连一丝颤抖和犹豫都没有的手,就说她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医院给我的起始年薪是二十万。”葛晴微微笑着,眼睛盯着妹妹。
  “二十万?”葛婷不敢相信,惊讶地看着姐姐,她自己一年才不到7万块的薪水,医生竟然会这么高吗?而且还是个刚刚才完成规培的小医生?
  “不算多,职称升上去之后会更多,院里新引进的一个主任年薪是一百五十万,还不算他在外兼职的收入。”葛晴神情淡定地说道,一边吃着妹妹做的美味佳肴,一边加了一句,“我将来会比他还厉害。”
  葛婷忍不住笑了,眼睛盯着闷着头,像只小兔子一样吃东西的姐姐,说道:“那得等多少年呀?”
  “慢慢等呗,我们俩也没有别的事儿。”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着妹妹,说道:“所以,不要为将来担心,我们会越来越好。”
  葛婷轻轻笑了一下,隔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为了什么事儿在忧心吗?葛晴看着妹妹,心里想到,莫非过去生活的阴影依然如影随形?安宁幸福太不易得,纵使得到了,也因为出身的原因,常常患得患失?
  她不擅长安慰人,只能看着妹妹,一言不发。
  葛婷一下一下地吃着饭菜,胃口不太好的样子,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开口说道:“年薪二十万的话,一个月净收入有一万五吗?”
  葛晴点了点头,她其实对钱并没有太多概念,只知道是个好东西,但是有了这个好东西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好好利用,她则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葛婷抬起头对葛晴说道:“那样的话,姐,要不我们俩合买一套房子吧?”
  买房子?买房子干什么?葛晴现在住在医院提供的青年公寓里,上班只要走路十分钟,别提多方便了,买个房子有什么用啊?
  “买吗?”她一脸不懂地问妹妹。
  “买,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房子,这个小屋子虽然好,不过终究是别人家的,房东让我搬,我随时就得搬走,而且这个小区太老旧了,租这里的人也很杂,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我每次下班回来,进出电梯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要是我们俩能有一个自己的小房子,不用特别大,一人一间屋子,下班了我们俩就在家里看看书,聊聊天,不是特别好吗?”
  葛晴静静地听着,她自己无欲无求,凡事儿这样也行,那样也行,吃的能吃饱就行,穿的能蔽体就行,住的能睡着就行,对生活从来没有这样那样的欲求,也就无所谓如意还是不如意,原本以为妹妹住在这个房子里,应该心情很好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看来还差得远。
  想要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房子吗?
  如果自己的薪水能满足妹妹的这个心愿,那这些薪水的最佳去处就是买房子了。
  能照顾好妹妹,让妹妹过得幸福,是自己从小到大埋在心里的责任,小的时候心意是如此,长大了也还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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