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心中怨恨,心中不服,他只是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他知道中原武林和关外武林不能再次大战,不能让朝廷跟在后面捡漏。他知道这些门派之间的战斗纠葛太久了,女瑶已经用她的死带走了恩怨,把埋在地下的秘密也全都带走了。他没什么仇需要报的——若是执意报仇,不过是再次开战。
武林消耗不起,同时也失了女瑶的遗愿。
于情于理,都应该就这么算了,让事情就那么过去。然而、然而——程勿心中不平,他愤恨又不甘,他日夜受着煎熬。他想大开杀戒,他想毁掉这一切……他变得不像他,他觉得自己近乎走火入魔了。
最后,程勿也只能——“与我一战!”
“天下豪杰都来与我一战,我堵你山门十日,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
青年才俊,武力超绝。
“程勿!”
近来,这个名字席卷中原武林,横扫一切茶前饭后的八卦。整个江湖都在津津乐道这个人,说这个人堵了药宗门十日,没有一个弟子能战胜他,能让他离开药宗。药宗好歹曾经是四大门派之一,如此被堵住自家山门,如何能忍?
药宗想了各种法子,又是劝又是打,毒啊之类的都用上了。但全都没用。
他站在迷雾鬼林外,神色冷淡地看着弟子一个个脸色精彩。原本前来拜师的父母和孩子也不走了,全都缩在一边,等了十天,看这年轻人怎么把药宗的脸扔到地上踩。一开始他们抱有希望,想药宗一定会派出高手打败这个年轻人。
他们满怀恶意地想:“你就一个人,还能比药宗厉害?”
即使是药宗自己的弟子,最开始都不以为然地冷笑着:“等我们长老出来打败你,就把你抓走喂药!”
然而一日又一日,一个个精英弟子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出来,再一个个吐着血被抬回去;精英弟子一个个失败,接着是各位长老前去领教,他们的武力比不过程勿,毒术对程勿没用。到程勿那般武功程度,一般毒对他都没用。
药宗弟子的目光一日日暗下去,越到后面,他们越绝望——“难道我整个山门,没有一个人是这个人的对手吗?”
“不,我们还有宗主!”
年轻的药宗女宗主罗起秀,成了药宗弟子最后的希望。但这宗主三年前受了重伤,药宗弟子心中忐忑,不知宗主的伤势是否已经养好。宗主迟迟不出来,药宗弟子心中保持着一份希望,同时有一份害怕:如果他们的宗主也败在程勿手下呢?
程勿神情清淡地看着药宗弟子一日日颓然,他并不见好就收,他心中想到当年的小玉楼山:是否那时候等待女瑶前去救援的斩教教徒,和今日的药宗弟子一样绝望呢?
然而药宗弟子又有什么值得绝望。他程勿只是堵门十日,他还没有如女瑶曾经希望的那样一人杀上整个宗门,他不想挑起战争。
他静静地看着前方:罗起秀是否会现身?
他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杀了这位女宗主……
到最后,罗起秀也没有出来。她沉默着,整个药宗门派沉默着,安静地数着十天的日子。药宗上下愁云惨淡,门派凝聚力前所未有的低。最后第十天,程勿转身走时,药宗弟子松口气时,心中不觉疑问:这样的门派,还值得我留下来么?门派是不是根本就庇护不了我?
……
药宗弟子不少退出门派的风波,在江湖上让众门派深深吸口气,意识到程勿在山门前挑衅的可怕之处。他不杀人,造成的影响,却比杀人还狠。杀人不过是门派元气耗损,反而会激起门派剩下人的凝聚人;但是不杀人,他却瓦解着药宗的势力。
所有门派都在发愁:如果程勿堵到自己山门前,我们该如何应对?是第一时间求饶,还是直接被羞辱十天?
十天度日如年,程勿离开药宗后,遇到一些伏击。过程众人不知,但结果是浮尸千里,程勿行踪不定。众人惶恐害怕,等待中,发现程勿的第二道,是去了罗象门。江湖众人提起信心来:罗象门的势力,可比药宗厉害多了。
但是十天后,他们得到的消息是,罗象门也败了。而且年轻的罗象门的新掌门血性重,亲自跟程勿比武,却仍然不敌程勿。如今罗象门整个门派都士气低迷,为前程而担忧。长老们甚至联合质疑掌门是否是合格的掌门,是否该让位……
离去前,程勿放话:“你罗象门学武极杂,幸亏我当年没拜入你门。”
气得罗象门的年轻掌门当场吐血。
第三站,是朝剑门。
朝剑门好不容易选出了新掌门,新掌门非常识趣,一见程勿的身影在山下出去,就过去求饶认输。然程勿置之不理,仍固执地等在山门下,放话接受挑战。这位新掌门把姿态放到了最低,不光不许门中任何弟子去和程勿打,还在山门下建了一屋,专门招待程勿。待程勿走后,朝剑门的弟子们纷纷脸红地退出门派,这位掌门也置之不理,还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挽救了自己的名声。
整个江湖鄙夷无比。
最后一站,是真阳派。
江湖中人已经完全不抱希望:曾经武力值最高的朝剑门如今变成这般情况,那曾经的老好人真阳派,又怎么可能有出色作法?
程勿完全是挑衅四大门派,恨不得四大门派跟他开战。但是现在的四大门派,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实力。江湖上其他门派已经看出,程勿是专门冲着这四个门派去的,他们不必太过担心。江湖上的人心不在焉地盯着真阳派,且看真阳派又是以什么可笑的方式收场。
这一次让众人意外,真阳派竟然请来了一个助力——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一下子,江湖关于双方的讨论重新热烈了起来:
“雁北程少主,那不是和程勿同出一门么?程勿也是程家的啊。”
“听说程少主和程勿之间有一战,莫非这一战提前到来了?”
“不知道程少主和程勿到底谁更厉害?如果程少主……都输给程勿了,那怎么办?”
这种猜测一提出来,江湖上无人说话,气氛重新变得低迷。雁北程家是他们想到的武功最高的世家,江湖平时排名武功时,从来不把程家算上,就因为程家人太厉害,带他们一起排名,排名上就没正经的江湖人什么事了。
但是如果就连雁北程少主都输给程勿,这个江湖上,还有人能阻挡程勿的脚步么?一个人强大至此,对江湖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
雁北程少主和程勿那一战的结果外界不知道,江湖中只知道两人大战一天一夜,两日后,程勿跟程少主走了。程勿飘然而去,不再守着真阳派的山门,让真阳派跟前面三家一样掉面子。笼罩在中原武林上空的程勿大魔王走了,众人齐齐舒口气。之后,他们怔愣:“程勿似乎也不曾做什么,为什么我等这样惧怕他?”
这就和昔年他们惧怕女瑶是一样的道理。
四大门派深谙其中道理,把女瑶竖立到了正道的对立面。如今程勿比当年的女瑶武力更吓人,但是江湖上已经没人有精力做什么了。真阳派山下的大战时,长老谢微在山下游走,劝说诸方成立武林盟。听到程勿堵住山门,谢微急忙赶回真阳派时,还是和程勿错过了。
谢微心中怅然:成立武林盟,将武林势力整合,和朝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
武林盟的提议这么久,自三年前的大战后,江湖两道基本都认可。唯一意见不统一的,是谁该成为武林盟主?成为武林盟主者,武功即使不是最高,也当是数一数二。甚至因为如今江湖上斩教作大,斩教和朝廷关系好,这个武林盟主,应该出自斩教。
那么,似乎只有……程勿。
程勿背靠雁北程家,身世清白,习得一身好武功。就算如今待在斩教,也不曾听过他做过什么恶事。这是一个曾经的江湖正道的大号栋梁,彻底走歪了的人。然而这个“歪”,他们却无能为力……
这时,追程勿追回中原的人才听到程勿在江湖上闹出的动静。他们前来见谢微长老,听闻谢微的烦恼后,这十来个人苦笑:“您想到的,我们早已想到了。所以我们才出关去西林,徘徊在落雁山下。但是程公子似无意管江湖上的事,武林盟的事他不会管,武林盟主……他更不可能答应。”
“他甚是不喜我们啊。”
谢微默然,袖中手蜷起。是啊,程勿不喜他们,不会答应武林盟的事;他又何曾喜欢程勿了?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跟程勿打交道。
谢微垂下目,轻声:“诸位放心,当尽力准备武林盟成立之事。程公子那里……我有把握,他一定会同意的。”
送走诸位热心武林人士,谢微在堂中静坐许久。兄长养伤的这三年,门中事务基本是谢微一手主持的。现今的谢微,天真心被磨去了不少,满心疲惫,对有些人的爱恨,早已不知如何形容。
到傍晚时,谢微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离开了正堂。他去了真阳派的后山,手持烛火,沿着一个山洞中的石阶向下走。冰雪封冻,每向下走三步,面上就会覆上一层寒霜。走下四五丈时,谢微已不得不催动全身真气抵抗下方地窟传来的寒气……
……
当此夜,明月悬空,云水轻轻从天上游过。
雁北千里冰封,一片皑皑下,到处是死气。是隔四年,故地重游,程勿和程淮牵着马,一步步接近程家。这条小路,地上冰,天上霜,银装素裹,与当年他逃离程家时走过的路一模一样。那时程少侠连十七岁都很勉强,他第一次逃出家门,靠着一本翻皱了的话本走入江湖。又害怕,又新奇,又激动。
然后一晃眼,四年过去了。
程勿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古宅,睫毛上霜雾满满。一路前行,他和程淮都只着单薄轻袍,路上遇到的普通百姓,一个个停下步躬身让路:“少主,您回来了?”
“少主这次回来的好快,江湖上没什么好玩的么?”
程淮眉眼含笑,随意地应两句。时间在他身上也发生了改变,他不再如当年戾气满眼,生人勿进。他的气质变得温润如水,看着雁北这片天地不再觉得烦躁,不再觉得自己被束缚了,而是亲切满满。这是他的地盘,这里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日后他父亲老了,他就要承担起守护这方天地的责任。
兄弟二人,如今倒像是掉了个头。
程淮扭头看旁边一言未发的程勿,他咳嗽一声,别扭无比地粗声粗气道:“喂,谢你在真阳派时给我留面子,没让我输得太惨啊。”
程勿:“无所谓,我本来就想回程家看一看。”
他曾经想过带女瑶一起,打回程家。他就是打不过,有女瑶在,他们也一定是胜利的那一方。他要彻底摆脱程家,要俯视自己曾经害怕的父亲。他要让程家人承认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还要宣布他和女瑶的婚事……
程勿面上无表情,想那都是曾经了。
程勿一路表现得很冷淡,让程淮频频扭头看他。程淮算是从小欺负程勿到大,他最了解程勿,程勿永远是口服心不服,永远是想着怎么翻盘。现在程勿已经翻盘了,程勿看上去却并不高兴。不仅是不高兴……现在的程勿,像是已失去了他的本性。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死气沉沉。
江湖人看到程勿的骇人战力,程淮在和程勿打斗时,却看出程勿根本没有进取心,没有当年一往无前的锋利气势。曾经那向死而生的悍勇无畏,让程勿能在程淮手下苟且偷生,还能和程淮打一打;现在程勿完全是靠武力碾压程淮,真论起习武人的精神气,他却已经没有了。
程淮忍不住开口:“你这样,即使现在武功比我高,以后也还是要输给我。你是成不了武学宗师的。”
程勿:“无所谓。”
他的武力是别人强迫给他的,他也不是那么想要。武学宗师是别人的愿望,又不是他的。那个别人是别人,他的愿望早已无法实现了。
当夜到达程家,程家长辈没有一人前来接风洗尘,没有一人想跟程勿说话。程勿无所谓,和程少主分开后,他去父亲的后院找春姨。天地大寒,院中腊梅开花,身形窈窕、气质清冷的少妇立在廊下看花。
妇人回头,看到廊口站着的年轻公子。
风流一身,气比雪凉,眉目清润。
雪吹花落,恍如隔世,二人怔怔对望。
妇人唇颤了两颤,含泪开口:“小勿,你……长这么大了。你是回来看我的么?”
程勿看着她,良久良久,他眼泪忽然滚落。他一步步走上前,看着熟悉的面孔,他跪了下去,抱住她腰:“春姨……”
寒雪无声,狂风肆意,他抱着幼年时鼓励他成长的妇人,肩膀轻轻颤抖。三年掉不下一滴泪,在这时,他忽然想要大哭,想要说尽自己的委屈:“春姨,我想带她回来见你。”
“可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我觉得……我的一生,都看不到希望了。”
“春姨,她怎么能那么残忍?怎么能只顾她的江湖,不管我的死活呢?”
“春姨……”
妇人眼中泪落,抱着这个趴在自己怀里哽咽的孩子。她安慰他,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她一心关爱的孩子,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
冰窟中,火把照亮黑暗。
谢微立在冰台前,举着火把,与冰台上盘腿而坐的少女对望。许久,那少女相貌的姑娘睁开了眼。
谢微淡声:“你已经醒来了啊。”
他略微嘲讽地笑了一下:“去吧,你终得偿所愿。”
“江湖是你的了,女瑶。”
☆、第97章 2
真阳派后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 冰雪凝成锋刃, 寒风凛冽自四方袭来。这座地下冰窟, 经过长年累月的布置,已成为一座天然运转的“冰洞”。因寒风冷气无时无刻不在灌体,在此的人, 都不得不运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气。若在此练武,事半功倍。
这个地方, 被真阳派经营了百余年, 向来是门派用来奖励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阳派联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 真阳派从落雁山取得斩教教主宫舍才有的碧绿冰玉床。真阳派将碧绿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环境两相夹击, 使得弟子习武功力增长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