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瑶光来——伊人睽睽
时间:2018-04-09 14:57:11

  程勿眼睛通红,强忍着自己的一腔悲意,他抬起了脸望她。少女脸色雪白,断无泪意;他则红着眼,泪水粘在长睫毛上,滴滴浓郁,如红眼兔子般。程勿望她手脚都被锁住,然那只是让她跑不了,不致命;致命的是从她肩胛骨和锁骨之间穿过的铁链,让她不敢动,不能动,碰一下就痛。程勿忍着泪,绷着脸:“小腰妹妹,我帮你解开铁链……”
  女瑶在他怀里躲了下。她喘了一下气:“别,我不想走,你自己……”
  “小腰妹妹,”少侠手指捧住她的脸,让她微飘的眼神与自己对望。一眼之下,年华与时间皆远去。他眸心黑亮,光华若翡。他的眼睛看她,生生给她心口套上枷锁。听他沉声:“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想做什么,都不应该以自己受此重伤为代价。”
  “若是从来没有人护你短……”
  女瑶看着他。
  程勿声音轻柔,却忽地握紧手中剑,用力向她手脚上拷的链子砍去。程勿面色沉稳,内力在体内快速运转,聚向手骨方向。在震动下,铁链乒乓响,没有一次断掉。程勿毫不犹豫地挥剑第二次、第三次……
  船中人扑火,跳水,有正道人士想起妖女被关,急匆匆赶来,果见那黑衣少侠蹲在地上砍铁链。正道弟子大喝一声,拔剑而上。程勿满心火气,女瑶的惨状让他怒火无法排斥。来前想着不杀人,但一看到女瑶的样子……程勿不回头,袖中藏着的匕首飞出,直中扑过来的人的胸骨!
  身后人噗通倒地,同一时间,火花砰一下溅起,程勿砍断了女瑶手脚上的铁链。
  他目光上移,落到她肩头的两个大血洞上。还在不停渗血,血已流成黑色,那里却还在每时每刻地折磨她。
  程勿的手摸上她肩头的铁链,只是这么一碰,怀里姑娘抖了一下。并非出于心中恐惧的发抖,而是被刺激下、身体本能的颤抖。程勿低头看到小姑娘平静的神色,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女瑶:“……”
  小哭包……她都没哭,他哭什么呀?
  船舱外人声鼎沸,脚步来去。乱糟糟中,不断有人过来阻止程勿救人,而程勿如有神助般,他这一次轻而易举,就能杀掉阻止他的人。少侠蹲在地上,手依然摸着那铁链,他轻轻地让女瑶靠在自己肩上。程勿看着这铁链——穿琵琶骨而入,想要取出,就得再穿琵琶骨出来!
  他声音发抖:“小腰妹妹,我要帮你取这根链条了。取了后,你就自由了。”
  女瑶窝在他清瘦的怀中,闻着少侠身上的味道。潮湿水气,混着少年郎干净如阳光的气息。她的汗落在他脖颈处,她垂着眼皮,轻轻“嗯”了一声。而程勿继续说:“痛的话,你咬我肩。”
  女瑶:“嗯。”
  程勿:“我会很快,你忍住……”
  女瑶:“嗯程勿……啊啊啊——!”
  她骤得发出一声剧烈惨叫,脊骨猛地绷起,她仰脖,眼前阵黑,晕眩痛感让她身体痉挛,全身克制不住地颤。而程勿当机立断,一发觉她因痛而产生的挣扎,另一只手立刻掐住她的脖颈让她不许动。她的身体抖得厉害,惨叫声冠绝云霄,程勿沉目,固定着她的肩,狠着心,让那整条铁链穿肩而过——
  裂开的骨肉再来一次折磨!结痂的伤口再次迸出血花!颈上的两个大血窟喷血,快速将两人的衣衫染红。
  程勿掉着眼泪,手下却一点都不慢,一点都不因为她痛而手软。
  女瑶:“啊啊啊——!”
  程勿面上含泪,心口落泪。他掐着她,一贯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逃!”
  “别管这船了!”
  “妖女!”
  声音远去,意识飘远,似全靠本能在运行。火光明亮的船舱门口涌进人流,血迹斑斑的铁链和全身是汗的惨叫女孩都在怀中,头顶的梁木沾上火星,剧烈燃烧下“砰”地落下来。身后刀剑挥出,程勿沉着气,抱着怀里姑娘,一跃而起。
  铁链“刺啦啦”拖过他的手心,血从高处落下。众人紧追,却见头顶大梁轰然倒下。众人骇然,立刻向舱外躲。木板裂缝起,汩汩水流从下涌上。水上涌速度快,即刻涨到人膝盖身。上方的火形成游龙,毫不畏惧,燃烧船上的一切,旗杆、舱头全都倒下,与白花花水接连。
  “跳船!快舍船!”
  “哐——!”
  程勿抱着怀里姑娘,在大火从头浇下时,他撞上船舱墙壁。水火之间,木板溃不成军,轰地散开。大量水涌上,两艘被铁链拴在一起的船燃烧中,“轰”地炸开,木屑四飞,将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时间,铁链彻底飞出。
  程勿抱着女瑶,被火势所推,被不断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声势极大,将人向四面八方掀飞时,不断的木头、铁块、器具砸上他们。水在中间一冲,立时将程勿和女瑶分开。鲜血流成一条线,拖着苍白的姑娘,往远方飘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开不停的阻拦他的炸开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开一条路,追着她游去。水下世界清幽却不暗,水下生物发着各异的光,一层层浮在人面上。女瑶向下飘去,程勿伸手,不断地追她、追她!
  她的长发散开,衣袂飘飞若花开。她颈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浓郁鲜红被浇洗得越来越浅。血花在她眼前绽放,像死亡的感觉。女瑶神智昏昏,痛到极致,她只感觉到周身一种钝麻的感觉。意识向下落,身边无所依。她既不识水性,也没有气力,只被水推着,向底下深渊扯去。
  而程勿越游越快,呼吸不畅,他庞大的内力也快不够用。他身上没有好好养的伤,也在强势冲击下爆开。他却不停,身后流出一条白虹一样的水迹,他向前,手指艰难伸出,终于碰上她飘荡开的黑色衣角。
  顺着衣料,程勿用力,将女瑶拉入了怀中。姑娘气息微弱,脸色如死人般无血迹。她费力睁开的眼上,睫毛颤得厉害。她用力地睁开眼,望着他。像是心中牵挂远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边,而她生命最后一刻,居然是跟这个少侠在一起。
  女瑶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么就是他呢?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最后,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怀里的姑娘,他的脸与她相贴。他眸子极黑,凑下来,将唇贴上女瑶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着的那口气,借由唇齿,传给她。怕水渗入,他唇贴得极紧,任由四方水流挤压,任由水把他们卷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气渡向她。
  女瑶眼皮骤得一跳,她睁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苍白的少年,与女郎在水下静静对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轮的错觉。
  一眼之下,万万年已去。
  他望着她,他抱着她,他唇贴她,他用眼神坚定不移地告诉她——若是从来没有人护你短,那你多可怜。
  ……
  “没有人会护你短,你这一生,披荆斩棘,横扫千军。惊涛拍岸,天下无敌。到那时,万万人跪在你脚下,亿亿人送你上至高山巅。而这一切,都要你从脚下开始,一步步向前走。”
  夜明如水,天上星辰流转。整片天幕亮得像镜子,镜中,银色星河飘摇,灿然多华,浩瀚无边。
  沙丘起伏,夜中冷风如灌,从四面八方飞来,涌向年幼女孩单薄的衣衫。年幼女孩踩着脚下沙子,她睁开明亮的眼,余光看到山丘顶上骑在骆驼上的女郎;而更多的视线,则是漫漫无边的星河。
  幼小的女瑶颤抖着抬起脚,向前迈出第一步。她握着手中比她人还要高、比她人还要重的剑,她发着抖,看向四方渐渐向她包围而来的野狼。野狼慵懒地走来,眼中绿光森森,紧盯着中心的小女孩。
  女童颤抖:“师父!师父!”
  白凤骑在骆驼上,淡淡然看着下方的幼童。她抬头看星空,漫不经心——
  “从今往后,群狼环绕,你将只有一个人。”
  “从今往后,登顶斩教,身为斩教教主,你将引领整个魔门,带他们与正道对峙。你将只有一个人。”
  “无数人称颂你,无数人怨恨你,还有无数人欺骗你,无数人寄希望于你。你将只有一个人。”
  “永远不会有人来护你短,让你哭泣,让你取暖。来往之间,只有超过你年龄几轮、比你大几十岁的江湖高手,只有可以做你爷爷的江湖掌门来和你平起平坐。无人分享你的荣耀,亦无人理解你的寂寥。你将只有一个人。”
  群狼呜咽,从上方向下扑去。年幼女孩立在沙中,眼中泪水滚滚。她咬着唇,睫毛沾湿,她无助而迷茫,却只能一遍遍擦干眼泪。
  白凤俯眼看着她:“好孩子,拿起剑吧。”
  “要么你留在这里,等着有缘人来找你,过完这平静而毫无期盼的庸俗一生;要么拿起剑,跟我走。我将捧你做斩教教主,千万人之上,再无人让你在沙漠中孤苦,饥饿,搏命。”
  “好孩子,选择吧。是不是跟我走?”
  群星之下,万象之巅。须臾万象,千秋不朽。
  沙漠中风沙滚滚,星辰却越发明灿,水洗过一般清幽。年幼的女孩抬头,看到天上的星辰——那玉皇,开了碧落;那银界,已失了黄昏。
  她看向白凤,再看向四面不怀好意的狼群。她忽然下定决心,她握着剑奔跑,向沙丘上方跑去。泪痕挂在她脸上,她在万千星光中跑向白凤:“师父!师父等等我!师父别丢下我!”
  她踩着星光,漫着黄沙,她以不足五岁的年幼身躯,奔跑向立在沙丘高处的白凤。她与狼群赛跑,她一步步向上走。白凤是斩教教主,是魔门之主,是与天下制定规则的人们平起平坐的那种大人物。白凤身受功法残缺带来的隐患困扰,她精疲力竭,她在沙漠中,将含着泪的女孩捡了回来。
  白凤弯下腰,将女孩抱上骆驼,抱入自己怀中。她目中短暂的怜色一闪而过,将手放在女孩额上。头顶烂烂星光,白凤对她微笑:“瑶,是北斗第七星。金字煌煌,瑶光灿灿。好孩子,我给你取名‘瑶’。从此后,你就是我白凤唯一的徒儿,女瑶了。”
  “愿你永在光华下。愿有星光处,便有你之重生。”
  ……
  霜华满天,穿越大半个天穹的星光在上。星若银河漂流,水上木板顺水,两相明亮寂静,色泽饱满奔放。
  女瑶睁开了眼,发觉她靠睡在程勿肩上。少年安静地搂着她肩,他们坐在一块船上断开的木板上,顺着水,不知要飘向何方去。女瑶眼珠轻轻转,看到江天无色,四方雾气重重,而她抬头,看到少年恬静温和、流线坚毅的侧脸,与他目光深处的天上河流。
  女瑶观察自己情况,体力甚微,气息尽无。她脖颈处的伤,简单地包扎,而她的衣袍里,全是血。亏得黑色衣物,又是黑夜,看着不显眼。她看程勿,程少侠情况也没好多少。几日来,他不知疲倦,坚定不移;他救下她后,身上的伤始终没有得到好的处理。此时程勿拥着她坐在漂移的木板上,也是情况糟糕,不得已而为之。
  女瑶叹气:程少侠这霉运……
  寒冷天上星下,程勿忽然开口:“我找你之前,本来已经放弃了抵抗,打算跟程淮回去了。我从小长在雁北程家,我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十七岁前,我都不知道我一生的宿命,本是为了程淮献祭。我家有厉害心法,同一辈血脉,可助一人登顶,成为天下第一。程淮想要做那个第一,他练武内功出了岔,他需要我散尽内力。春姨被他控制了,我想我要回去救春姨。我自然是打不过程淮的,在我家也耍不出什么阴谋。我只能乖乖求他,求他放了春姨。我只能离开你和金大哥,不连累你们。”
  女瑶靠着他肩,没有说话。
  听程勿自嘲一笑:“小腰妹妹,你说得对。我叫‘程勿’,我爹要我做什么之前,都要想一想不该做什么。在程家,我一直被欺负,被打;我有个爹,可是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我长到这么大,只有春姨会在我被打后拿伤药给我。我是很不受待见的。”
  女瑶垂着眼。她冰凉的手腕,搭在他手上。她静静地听他说,在他沉默时,女瑶声音沙哑地开口:“小哥哥,到了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程勿眼皮下垂,他腰背挺直,扶着她坐好。他手指捧住她雪白面颊,他漆黑的、潮湿的眼睛与她对望。他喃声:“我猜过。斩教教主之下,圣女之外,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是五使之一,你比金使厉害,比他武功高,他要捧着你。女瑶我见过,戴面具,老女人,她一直欺负我;圣女我也见过,很漂亮,不像是魔教人。五使之上,二老不出山,我从未见过,斩教见过的人也不多……”
  他手指抚着她冰凉颊面,垂着眼,轻声:“小腰,你是二老……或者二老身边的人?你这样年少,是二老的女儿或者什么吗?”
  女瑶望着他,微微笑。她不反驳,也不认同。
  程勿有思想误区。他自认见过女瑶,他将女瑶定性,他猜来猜去,始终不把自己的小腰妹妹往自己深深厌恶的女瑶身上猜。他始终不猜女瑶,便始终猜不到小腰妹妹的真实身份。他猜是“二老的女儿”,女瑶笑一下,他以为自己猜对了。
  程勿俯下身,与小腰姑娘额抵额。
  他轻声:“小腰妹妹,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我已无指望,只想回程家认罪。可是今晚,和你坐在这里,我看到星光,看到烂烂星河。我和你坐在水上木板上,看我们不知要飘向何处。而天下的星光,那照亮大片天穹的星。它磅礴,悠哉,俯瞰我们。大自然最原始的姿态,千里之外,与我有关,又似乎与我无关。忽然间,我就觉得不重要了。没有什么难题过不去。我看着天上的星,我觉得我还可以继续撑下去。”
  他眼中泪水盈满,流光璀璨,黑玉生温。他抵着她,哽咽道:“我还是想习武,想打败程淮,想风光地回去救春姨。”
  “小腰妹妹,在我去罗象门拜师之前,你教我武功吧。”
  “从此以后,我们都改了吧。”
  “我好好跟你学武,回去打败程淮;你别再拿自己的命不当命,你可以有个女孩儿样……你帮我练武,你有什么困难,我也都帮你。银星永恒,世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们,都改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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