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望着远方,怅然道:“我和蒋长老终究是不一样的……蒋长老和白教主两情相悦,我却……”
他脑海中浮现了程勿的身影。那个少侠,每见一次面,就带给他一番新的感觉。那少侠成长得太快,城隍庙时尚且快被程淮杀了,名器大会时就能与曹掌门当面。那少侠秀美温润,明明相貌柔弱却抿着唇总不服输,清明眉眼中自带森严凌然之气……而女瑶笑盈盈地、目光温暖地看着程勿。
谢微笑容苦涩,发怔:怪什么呢?怪他遇到女瑶的时候太早么?什么时候认识一个人太早,已经是原罪了呢?
谢微勉强让自己忘掉女瑶,说起自己真正想说的:“此间事了,我打算回云顶山了。名器大会上的事让我触动太多,四大门派的手段实在……我想回山去见我兄长,我想尝试走出这种互相仇视的关系。我想在江湖上尝试一条新路……我要征得兄长同意。”
想到谢微的兄长谢望,那位谢掌门年纪轻轻就谋得了真阳派的掌门之位,蒋声对谢微心中几多羡慕。谢微有关爱他的兄长,他受了重伤只消回去云顶山,他兄长自会照料他。就是心里的伤,有谢掌门在……蒋声语气平平:“有亲人在身边就是好。”
他想:我等着你试验出的新路的好消息。
说罢,蒋声不等谢微接话,就想终结了这个让自己尴尬的话题。蒋声抬一下下巴,看向院中古松旁打拳打得一地落叶的程家少主,他难得看好戏:“那程少主你打算怎么办?把他丢到江湖里自生自灭去?程少主可是一个会移动的大型杀伐武器啊。”
蒋声揶揄无比。
这位雁北程家少主来到江湖后,让四大门派紧张无比,以为程家对他们江湖上的事有什么意见,以为程家要入江湖了。程家人关着门专心练武,他们有功法可以合一辈人的武功于一体,他们可以造就“天下第一武功”的神话。但是因为不入江湖,这种手段程家平时关着门是不会用的。四大门派唯恐程家要投放一个“武功天下第一”,来江湖上挑衅大家。
幸而没有。
几大掌门与程家少主一对话,就放下心了——程少主这种单纯的智商,让他不足以成为四大门派的威胁。
而既然没有威胁,罗象门自然痛快放人,欢迎程少主到处玩。他们还亲切询问程少主抓人的事需不需要帮忙,被程少主“关你屁事”的态度给骂了回去。掌门们不把程少主放在心上,其实蒋声也没放在心上,但是谢微不一样。蒋声在一边看好戏——这个多年好友,他有一颗被压制多年的闪闪发光的圣父心。明知道程少主是个一言不合就会开杀的人,蒋声会熟视无睹,但谢微会把这种人扔到江湖里自己玩么?
谢微苦笑:“程少主……也受了点伤,我想邀请程少主跟我回云顶山。找程勿的事,真阳派一派之力,总比程少主带着几个狐假虎威的下属在江湖上乱晃好一些。”
蒋声耸肩:随你。
与蒋声分开后,谢微自去找程淮,问程少主愿不愿意跟自己回云顶山。程淮身上戾气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谢微心中略微忐忑,怕程淮对程勿的恨意太深,不愿跟自己走,非要在江湖上乱跑。到底几个月的相处,谢微也看得出程少主很喜欢到处玩——可怜的小孩子,大约从来没游山玩水过吧。
谢微一凑近,便听到程淮一拳拳打在古松上,口上骂咧:“该死的程勿!混蛋!敢和我作对!我迟早杀了你……”
谢微:“……”
他原本对程少主的一腔愤恨心不发表意见,毕竟是程家的事,谢微怕自己说得多了,惹人猜忌。但是程淮这番样子……谢微实在对那位程勿少侠好奇得不得了:“程勿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少主这样厌他?”
程淮一早听到谢微那虚弱的脚步声。他情绪激动,当即脱口而出:“他出身就有问题,他一个……”程淮蓦地住口,回头警惕看谢微。他眼神闪动:你是不是要套我的话?故意在我激动的时候靠近我?你们这些人,阴谋太多,我得防着你。
谢微失笑,程少主的一切心思,都写在了他的眼神里,他防得住谁啊?谢微对程少主行走江湖更加担忧了。
同时间,谢微眉头一跳,捕捉到程淮话里的重点:出身问题?
谢微:“仅仅是出身问题?”
程淮:“还有各种问题!他就不该活着!他就应该听我的话,他不该违背我的意愿!”
谢微静静地看程淮半晌,慢慢说道:“程少主,一个人出身有问题,他是死罪么?”
程淮愣住:“……”
他眼眸向后紧缩,表情微微空白。
听谢微再说:“他不听你的话,他违背你的意愿,他该死么?他并不是仆从,他和你都是程家人。你是少主,他死罪么?”
程淮:“……”
不,不是这样的……谢微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但是,如果别的人仅仅是不听我的话,我要他死当然是不对的……但是我是少主啊,我管不到你们江湖里,我自家的人就是应该听我的啊。从小就是那样啊……他为什么反抗……可是,可是“死罪”好像很严重……但是我家人都那样啊……
不不不,我不知道。
程淮安静下来,他茫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家长辈都那么对程勿啊,我为什么不可以?他不该死么?
谢微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觉得自己似乎任重而道远。谢微温和道:“少主先不要想那些了,程勿少侠如今和女瑶在一起,我真阳派也在找人。少主可先与我回云顶山疗伤,少主可以好好想一想程勿少侠是否死罪的问题。少主已经看到了蒋长老的死……当知道自己是强者时,更该慎重,想清楚武器该对着谁。”
“我们先回真阳派吧。”
程淮低头想片刻,点了点头——唔,江湖人虽然大都讨厌,但大都讨厌的人里,谢公子好像还真没有做过让他讨厌的事。那反正现在不知道程勿在哪里,就听谢公子的话吧。
而程勿……
程少主低下的眼眸闪动:出身备受质疑的程勿,难道不是死罪么?
……
“小腰……姊姊,我自来出身有问题。我爹是程家现在当家人,我娘是他的堂妹。生我的时候,我娘难产而死。我没见过我娘,但是我爹,我其实也没见过几次的。他不喜欢我。”
夕阳晚照,江水撒金。徐徐清风吹皱一江纱,江面被落日笼入红焰色的光华中,烂烂多情。红色光浮在水上,浮在芦苇上,浮在天穹。一整片红光,从小小洞口看去,那已经是一整个世界了。
静谧,暗香,羌笛声悠悠。
女瑶从昏迷中醒来,她浑身钝痛,手撑住额头。她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干了,手腕处、脖颈处的伤也被完好包扎。睫毛一撩,眸子黑暗,她看到天地间被罩上火红色的江面风光,也看到离她远一些、坐在洞口望着江面发怔的程少侠。程勿看着江面发呆,但女瑶醒来时,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了。他平静开口,与身后醒来的姑娘说话。
女瑶一边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周围环境,一边听程勿说话——
“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我出生就是罪。我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小孩子,我天天挨打、吃不到饭,程淮却能穿金戴银、还把我当狗一样使唤。后来春姨看不下去,她悄悄给我水喝,帮我处理伤口。慢慢和春姨好了,我才知道我父母是乱.伦。反正我娘早就死了,她和我爹到底如何也没人在乎,我爹也只是在我一出生就想掐死我。”
女瑶轻喃:“掐死你……小勿?”
程勿背对着她,平淡道:“没掐死我,因为他发现我出生就打通了任督二脉,体内先天自行运转真气。放到哪里,这都是说一个天才要诞生了。掐死一个天才,他舍不得,我家里长辈更是拦着他不许他碰我。”
“我爹很厌我的存在吧。我代表他不光彩的一段错误,我要是消失了,他的错误才会被忘记。我越长越大,他的错误就会被越来越多人看到。长辈们拦着他不许杀我后,他就给我取了名‘勿’。小腰……姊姊你说得对,我在程家就是人嫌狗憎。我爹给我取名‘勿’,他告诫我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要做。不要做梦,也不要反抗。我长到十七岁,我就挨了十七年的打。”
女瑶:“程勿……”
“姊姊,你听我说完,好么?”
程勿眼皮下垂,他的侧脸映在红色光雾中,温润宁静。他的睫毛又长又翘,女瑶疑心他的睫毛湿润,他又要开始哽咽了。但是程勿语气平缓,听不出多少悲意:“我出了家后,才知道原来程家是让天下四大门派都忌讳的大世家,程家出来的人,让他们那么紧张,那么害怕。可是他们不用担心我,反正我什么也没在家里学到。”
“我的内力是先天自带,后天常年累月所养。我比程家任何一个人都内力充沛,可是我也打不过任何一个人。没人教过我习武……我长辈留着我这个祸害,他们其实也觉得我不该存在。我程家有秘法可以合一辈人的功法,不过我家以前没怎么用过,毕竟深山老林,他们不用跟别人打。但是这秘法是一定要用到我身上的。”
“我不该存在……他们要等我成年,等我及冠,到那时候就提取我全身的内力给程少主。到那时候,他们就会杀了我,让我爹再不用看着我心烦了。”
“这些……都是我离家前,春姨悄悄告诉我的。她让我越走越远,除非我能打败所有程家人,她要我永不回程家。”
女瑶心口刺痛,她喘口气:“程勿……”
程勿轻声:“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回去?我要救春姨,我要好好活着,我要学武打赢他们。”
“其实我小时候过成那样,从来没吃过饱饭,喝过热粥,被打被骂都只是常态。我以前也不知道那是过得不好。我以为别人家小孩,除了程淮,都是那样过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错的,所以我被欺负后我也不难过。可是你不一样……你把情绪带给我,他们欺负我是打骂,你又不打又不骂,但你骗我,折腾我,伤我心。”
程勿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再次垂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认识你后我才知道各种情绪是什么样的……因为没有人对我好过,没有人对我表露过憎恶、同情、怜悯以外的情绪,所以其实姊姊你只要对我好一点,我就很容易原谅你,不怪你了。可是姊姊,你也不能因为我很容易原谅你,就一直伤我心。”
女瑶靠着山壁,看着落日余晖俯罩的少侠。
良久,女瑶声音没有情绪地问:“你又哭了?”
程勿:“……”
程勿后背一僵,想自己声音也没露出痕迹,她怎么……然后他觉得沮丧,想女瑶那么厉害,武功比他强那么多。他引以为傲的内力,事实上在女瑶那里也没多了不起。女瑶是江湖上的大魔头,她能听出他落了眼泪,多正常。
反正他在她眼里从来就没有秘密。
她还跳下水逼他……逼他承认她的存在。
程勿红着眼睛,继续看着江面。他不回头,眼中的灼热让他情绪何等低落。想她定是在心里嘲笑他的脆弱,幼稚。程勿自暴自弃般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切,我事事不如你,你瞧不起我也正常……你可以明天再骂我么?”
让我今天最后难过一下可以么?
突得,无声无息,程勿后背贴上了姑娘温热的身体。他背脊一僵,女瑶却已经从后抱住了他,脸靠在他后背上。女瑶嗤笑,声音虚弱却温和:“真是一个傻瓜,我不骂你。”
程勿低着头。
察觉身后姑娘攀着他肩,努力地抱着他肩头坐起。他僵直地端坐,眼中含着泪平视前方。女瑶伸手将他面颊上杂乱的长发撩开,温凉手心摸了下程少侠的脸。果然湿漉漉的。女瑶望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难道程少侠此前十七年没什么情绪,十七年后终于学会了各种情绪,就加倍放大?
女瑶坚定无比地搂住他的肩,脸贴着他耳后,郑重无比地与他保证——
“程小勿,程家算得了什么?是,程家的武学很厉害,但那是在我斩教心法不全的前提下。百余年前,我斩教心法全的时候,那也是出过武学宗师的……你跟着我好好学武,等姊姊哪天补全了所有心法,姊姊带你打上程家,救你春姨。到时候,你就是天下第二,高不高兴?”
程勿脸颊慢慢地热了。女瑶体力不支,贴着他耳朵说话,他耳后又麻又痒,又酥。他的骨头好像都开始发烫,可是他僵硬着不敢动。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一个大魔头同伍,程勿少侠迷惘无比:我该怎么跟一个魔头相处?江湖上不都说魔头很可怕么?
程勿少侠默了半天,只怔怔道:“我天下第二,那你是天下第一么?”
女瑶笑了一声。
她的气息拂来,程勿的身子差点软了。他咬着牙,坚强地挺直腰背坐着,不向她低头。他想女魔头肆意妄为,但他对女魔头有非分之想……程勿赞叹自己:我可真厉害啊。
两人静坐在夕阳黄昏下。
女瑶舒服地从后抱着少年,心中甚觉满意。她到底靠自己的心狠征服了程勿,把程勿留了下来。不管程勿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留下,他到底如了她的意。比心狠,天下可是少有人是女瑶的对手。
但是女瑶快活,程勿心中却自纠结。他纠结了半天,还是觉得一个问题甚为重要。
程勿小心翼翼地问:“那……姊姊,你到底多大?”
女瑶:“……江湖大神的年龄岂能让你随便问?练武到我这般地步,年龄对我来说没意义。”
程勿故意道:“可、可是……我只有十七啊。你到底、到底多大?你比我大多少岁?一岁,两岁……五岁,十岁?你……你是不是我春姨那么大的年龄啊?我、我很介意这个的……你要是我春姨那么大,我、我就……只能叫你姨姨了……我是不能喜欢我姨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