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瑶……现在打扮得这么好看。
程勿迎上去,秦霜河跟女瑶说了几句话,女瑶就别目看了程勿一眼。程勿哼了一声,女瑶直接伸出手,在他腰上拍了下,程勿被拍得脸色煞白,差点倒地。程勿怒瞪女瑶,扶着自己的腰,却没说什么。而女瑶转头就漫不经心地对谢微笑:“程小勿胡闹的话,谢公子不要跟他计较。”
谢微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他勉强笑了下,看女瑶入座。
秦霜河亲自给教主倒茶,女瑶转着手中茶盏,青玉素指搭在茶杯上,心不在焉地请谢微喝茶:“正魔两方还没打起来吧,谢公子这么着急地找上来,所谓何事?”
“听说要跟我叙旧,咱们这旧……恐怕叙得你难受,我看就不必了吧?”
谢微失魂般坐下,心中冰凉。过了一会儿,女瑶冰雪般的眼眸看过来,他被她凌厉逼人的眉目间风采所慑,才回了神:“自是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谈。”
女瑶:“唔。”
她手叩桌子,心里还在琢磨着燕王的来信、白落樱的哭诉,一会儿回神,看谢微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温润清透,安静地等她回神……女瑶一怔,瞬间想起迷雾鬼林时候的谢微。她心里一软,叹口气。女瑶挥挥手,示意屋中闲杂人等退散,不要影响她和谢微谈正事。秦霜河当即领着几个下属告退,程勿却还坐在旁边不动。
女瑶不得不转眸看他:“程勿?”
程勿一愣后有些委屈:“我也不能听?”
女瑶:“练武练好了?今日不腰酸背痛了?吃过饭了?口诀全部领悟了?跟你对招的人全部被打趴下了?你……”
她话没说话,程勿已一脸惨白。他连忙跳起,屁滚尿流般慌张逃走去练武了。女瑶太可怕了,日日催着他……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微却看着程勿的背影,轻声:“你教程勿武功,是想做什么?让他回到程家,是只打败程淮就够了,还是要把整个程家都拿下?你要拿到雁北程家么?雁北程家高手如云,想不到你心思这么重,连江湖中的唯一净土也不放过。”
程勿看不出来女瑶的心思,谢微却一点就出。
女瑶撩发一笑:“小哥哥……”她叫的谢微心中一颤,然她声音继而冰凉,“关你屁事啊?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程勿是我教出来的,我就是想得到雁北地盘,你也管不了。想管我,你哥哥过来的分量都不够。”
谢微一滞,道:“你利用程勿……程勿如此有天赋,你不怕他反应过来你只是利用他后,他跟你反目?一个天才,那般信赖你,你要和这种人反目么?”
女瑶目中神色诡谲,她的手指撑住下巴:“怎么会反目?小勿一直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人靠近他的。你要让他跟我反目?那我会杀了你哦,谢微。”
她说的这么笃定,谢微低下眼,有些不知说什么了。魔教教主,好大口气……她坏起来,谁敢凑过去?她说杀他,他心里竟有些信。谢微压力极大,努力让自己的情感落下去,让自己的理智出来对话。谢微道:“随你吧,程少主和程勿之间迟早有一战,我希望你到时不要插手,让他们公平对决。你若是为了得到程家而耍心眼,真阳派自会为了程少主跟你为敌了。”
女瑶一声嗤笑。
谢微抬目,认真道:“你莫要不当真,女瑶,你知道你心法有缺……四大门派是有能力对付你的。现在不对付,只是四大门派心不齐而已。你非要把他们逼得齐心了么?女瑶,你便是为自己想,也莫要折腾了好么?”
女瑶猛一拍桌子,斥道:“谢微!你寻到小玉楼,便是跟我说这些废话么?又要劝我不要跟四大门派为敌,龟缩到关外去?你少招惹我,少教育我该怎么做,我的事跟你无关。你别忘了我们是敌人!我念着旧情不杀你,不是让你来我耳边嗡嗡嗡背书!”
她当即起身,谢微立刻跟着她一道站起。
谢微追上她步子,苦笑:“好好好我不说了……那都是外话。我寻上你,最希望跟你说的,其实是武林一统之事。现在四大门派和魔门都打得厉害,生生死死,恩怨越来越多。一直打下去,江湖根本得不到好的发展,还会被朝廷觊觎。半年来,我奔走于江湖,四处劝说,都是想成立一个武林盟,想平下正邪两道的纷争!我绝不是只为了真阳派,只为了中原武林,若是不再为敌了,你统领的魔门也能好好发展不是么?”
女瑶离去的脚步一顿,微侧头。
谢微知道她听进去了。
女瑶:“唔……有些意思,你继续说。”
她重新落座,谢微精神大振,当即拿出自己说服各门派的证据。女瑶翻了翻,发现还真有不少门派挺认同谢微。谢微跟女瑶侃侃而谈,将近两个时辰。女瑶心里惊讶,连看了他好几眼,没想到他还真有这种决心,不是胡来的。
女瑶沉吟:“那你有没有想过,成立武林盟,谁听谁的?让四大门派的掌门听我号令,掌门们不服吧?要我听正道号令……呵,我不屈居人下。谢微你找各种小门派有什么用,你考虑过四大门派的态度了么?考虑过我不会听四大门派的话这种可能了么?”
谢微:“所以只是初想……我只是怕你再闹出什么事,让握手言和变得无可能。这些我都会考虑,会想到法子……我只是想给你透个底,希望你支持我,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四大门派开战。”
女瑶不置可否:“再说吧。”
谢微将自己的真正目的说出,女瑶本来想拒绝——正邪两分,她正要把武林纳入自己羽翅下,她为什么要听谢微的话?然她听到他的话时,拒绝的念头才起,心中不自觉想到了程勿。她想到程勿那个美好的想归隐山林的愿望,想到程勿望着她的专注眼睛……若是正常状态下,他想带她走的愿望是绝无可能实现的。
现在也实现不了。
但正是程勿的身影在女瑶脑中晃,女瑶才没有第一时间拒了谢微。
谢微尚以为是他打动了女瑶,余下两日,更是抓紧一切机会游说。然这机会当真不好抓,因女瑶每天要陪着程勿练武。天尚未亮,谢微去等人,女瑶已经不在了;傍晚回来,程勿大伤小伤不断,泪眼汪汪,女瑶就舍不得走了。可怜谢微等了女瑶一整日,到天完全黑了,程勿累得去泡药汤了,女瑶才有功夫听谢微说话。
谢微是个坚持到底的人。
第二天,他就起的更早,去堵女瑶。
这一次,他站在寒风露水中,听了程勿唱给女瑶的《若是》小曲。女瑶笑着跟程勿走了,谢微站在树下,孤零零地站了一日,让来往的金使等人颇为同情。
第三日,女瑶又生了病,一整天没出门。谢微去探望,程勿坚决无比地陪他坐了一天,直到女瑶醒来把程勿骂去练武。
第四日,程勿挨了骂走了,谢微好不容易有和女瑶说话的功夫。但是魔教事务繁忙,女瑶卧床的一日,不断地有秦霜河等人过来送信、传话,谢微就需要不断地去回避。
第五日,程勿又出现在女瑶面前了。
谢微:“……”
谢微怔怔然,心很累。想他雍容大气,很少耍心思,但别人跟他耍,他也看得出来。程勿敌视他,不给他和女瑶相处的机会。他再努力争取,也比不过女瑶对程勿的纵容。若是女瑶不喜欢程勿,程勿再积极也没用;若是女瑶愿意宠,程勿自然能压着谢微。
谢微垂下眼,手指颤抖。
他输了么?输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明明、明明是他先遇到女瑶的啊。
迷雾鬼林后,她害惨了他,他却还在找她。她在名器大会闹出那么大的事,他都努力调解,还找上小玉楼来试图说服她……他出身名门,教养武功皆是上等,进退有度,温和儒雅,他哪里输给了程勿?
谢微在女瑶院外站了一宿,想了一宿。他望着灯火昏昏,等到屋中火光灭了,他才闭眼。
第二日天未亮,不等程勿来唱那首《若是》,谢微徘徊来去后,敲了女瑶的屋门。他轻声:“是我。我想问你,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你知道我爱慕你。我找了你很多年,程勿才认识你多久,你为何、为何……”
他面前忽传来秦霜河尴尬的声音:“谢公子……”
谢微愕然抬目,看向门开后的秦霜河。
秦霜河更尴尬了:“教主不在。昨日傍晚练完武后,教主就和程勿离山走了。教主说,谢公子再有什么话,找我谈便是。我昨晚来这里整理卷宗,整理得晚了,直接睡过头了。”
秦霜河小心翼翼:“……教主早走了。”
谢微沉默一下:“……她去哪儿了?”
秦霜河:“洛阳……已经走了一夜,谢公子也追不上了。”
谢微袖中的手轻轻颤抖,他睫毛颤抖,脸色变得惨青。而后秦霜河见他惨然一笑,似不甘,又似释然。见他又孤独地立在风中一日,再傍晚的时候,谢微没跟他们说什么,披星载月,静悄悄下了山。
金使吊儿郎当地感叹:“咱们教主的魅力真大啊……谢微这哪里是过来谈事,他分明是过来看望教主,顺便谈事。”
“可惜咱们教主被小勿那个小妖精迷得神魂颠倒,根本看不到谢微的诚意啊。”
……
一路水路,船行一日。江水滚浪,风清万里,头顶星空烂烂,如银水横贯天际,从小玉楼的山头,一路追往洛阳。两岸皆是江水声,伴着星光,人生几多惬意。
女瑶盘腿坐在星海下的船舱顶上,闭着眼练武。燕王召她去洛阳,当是下定了决心。
程勿在下方说:“小腰我、我……我北斗篇学完了。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么?”
女瑶眼睛不睁:“好啊,你先把玉皇篇、北斗篇重新演练一遍,待熟练了,我再教你下篇。”
下方江水和星光相应,程勿不辩,立即开始在女瑶面前将招式从头到尾练一遍。船中只有他二人,还有一个划船的老叟,三人同船,船中空间不大。然划船老叟一回头,只看到寒光白亮,如雪般在眼前绽开——
何等璀璨夺目的华光。
少年郎君心随意动,身形灵动,轻功之快,杀招之凛。他着黑罩白底,不用武器,因气而牵起的气流,让四方江水涌涛,惊涛骇浪般,纷纷扑面而来。
而他眉目何等灵秀!
划船老叟一声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劲风扫面,老叟戴着斗笠蹲下躲在角落里,他抬头,看船舱顶上的少女还是盘腿坐,纹风不动。整只船因程勿的动作而来回颠簸,上下起伏,破浪穿云,星光银河下,只有少女还在坐着,不受周身快速交替的气流影响。
这……也是位高手啊。
练完一遍,程勿满头大汗,仰头看女瑶。黑发绿衣的少女沉静闭目,如月下寒霜般,让他看得目光微痴。程勿站在船舱下看了良久,半晌,星光下,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程勿抬头看眼女瑶,再低头看自己写的字。好久,他声音紧绷,磕磕绊绊道:“小、小腰,我有话跟你说。”
女瑶心思还放在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中,她丹田运气,一点点查自己体内的隐患。程勿的话她听在耳中,却不太在意:“唔。”
程勿能提什么要求呢?左右不过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她闭眼,自是不知,下方程勿的面容,已经红透了。程勿低头看着自己写好的信,本想背下来,然他太紧张,几次张口后,忘了词。他只好拿着纸,抓紧时间重新快速背一下。将纸叠好在手中,他结巴背道:
“小、小腰,我我我我喜欢你……不管你八十岁,还是十八岁。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在,我我心里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里,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我想和你生随死殉。”
女瑶蓦地睁开眼。
她垂目,看到星海下,少年垂着的睫毛,睫毛浓黑,在他眼下投一片阴影。这片阴影,让她完全看不出他的眼神。他的手哆哆嗦嗦,信纸在手里不停地抖。他的声音绷地厉害,一开始带颤音,后来慢慢好了。
他想往下背,可他突然卡壳。花了一冬天,紧着不习武的短暂时间、熬着夜写好的情书,他明明已经背得很熟,到这会儿,却突然又忘词了。程勿急得鼻尖渗汗,心中惶恐无比,心酸泪意涌至眼底。
他实在记不得下面的词,只好重新把记得的背了一遍:
“我喜欢你,不管你八十岁,还是十八岁。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在,我心里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里,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我想和你生随死殉。”
第二遍,熟练多了,没有卡壳。
可他脑子乱哄哄,依然不记得下面。
程勿满心绝望,抓着信纸的手用力。他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听不到女瑶的呼吸声,他连抬头都不敢。他失去了力气,想自己这样糟糕的告白,女瑶会同意才怪。他搞砸了一切,他明明已经记了那么久……程勿闭上眼睛,泪光沾满眼睫。
凛凛夜风吹得他浑身冰凉。
泪水从眼中滚落,程勿垮着肩,良久的等待什么都没有。他心中失落至极,转身便想走,躲开这个糟糕的夜晚。
然他的睫毛才轻轻一颤,唇间一凉,一个温软物贴上他的唇。
程勿僵着全身,猛然睁眼。泪光濛濛,他的脖颈被人搂住,女瑶从上方飞下,拥入他怀中。她仰头看着他惨白的脸、脸上的泪笑:“走什么?不是说让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么?”
他睫毛上的一滴泪滚落,她贴着他的唇,声音温柔:“住什么我隔壁,小勿,住我心里来。”
她突得踮脚倾身,深吻住他。
沉沉的大江,摇曳的星槎。从天而降的她,清愁满织的他。天上星光冲贯整片天地,黑夜中的唯一光华,照着他们。密密麻麻的风包围,他们在寒冷的冬夜,在满天星辰下,划着悠悠小船。
那天夜里,欸乃船桨划动,水草簌簌。黑暗与光明中,他们亲密拥吻,像是天地间遗落的银针。星从他们头顶轻轻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