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小火煨着一盅肉汤,就地掉起来不到半个时辰的鲜美肥鱼,参以佐料炖地喷香,乳白色的汤上点点翠绿菜沫点缀,让人食指大动。书生碍于面子,并不十分急切,却也时时刻刻关注着鱼汤。
他们都是今年科举赶考的秀才,这一番若能考中举人,那边是鱼跃龙门,从此往后彻底进入官僚阶层,金榜题名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幸事,三人也是从小到大的同窗,相约一同入官,修身齐家治国。而其中这性格最为爽快的周霖是家境最贫寒的一个,但他乐天达观、豁达爽直,却又不乏聪敏机智,外圆内方,让苏妍十分欣赏。
起初苏妍只是站在江边眺望滚滚长江,被人误以为要投河,周霖在旁边一通言辞诚挚的劝解,把苏妍听得十分可乐;后来误会解除,周霖听闻苏妍要去京都,便邀请一同前去。这其中固然有一见如故之意,但更多的,是周霖看苏妍气宇轩昂,身姿挺拔高大,虽然一身方便行动的短打,却有锋锐逼人的威势,正是人中龙凤,想要结识一番。苏妍也欣然答允了他的邀请。
“苏兄前去京都,是拜访亲戚朋友吗?”周霖一路亲切而不过于热情的同苏妍搭话。他看出苏妍心态极为平和,不是看风景就是静静地听,有种下一秒就要羽化飞升的错觉,周霖怕她尴尬,便总是想办法在众人齐聚时,把话头递给苏妍,让她不至于感到受了冷落。
苏妍虽然不在意,但也感念这份关切之情,总会给面子的开口说话:“并非,我去京都只是为了游览观赏罢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我日后得空,也想像苏兄一样踏遍天下啊!”周霖感慨的说。
苏妍笑了笑。这个世界处于中国古代背景,像周霖这样的家世,若想翻身,只能寄托于科举,若要榜上有名,则刻苦、天资、聪慧,无一不可少,周霖这些年自然是闷头苦读,好在性格所致,没有读书读得满身酸气。但要想得空游览天下,那还有数十年功夫要熬呢。
两人聊着天,虽然不是什么琴棋书画的高雅谈论,却更加投契。
船载着四人悠悠而行。
忽然,船身一阵晃悠,这次十分剧烈的晃悠让船舱中三个书生都跌跌撞撞,鱼汤翻倒。
眼看鱼汤朝着最近的周霖泼去,他“啊”的短促惊叫一声,下意识双臂档脸。那汤水即将倾倒在脸上之时,一只修长的手将锅子一扶,稳稳端住了,让周霖免于受到毁容烫伤之害。
周霖心有余悸。他松了口气:“多谢苏兄……呀!这锅子烫得很,苏兄你的手——”
“无事。”苏妍将锅子盖上盖子放好。
周霖还想说什么,就听外头嘈杂喊声,那是地方的俚语,周霖辨不清楚;但船夫一听,就面色惨白,他哆哆嗦嗦攥着竹竿,哭丧着脸道:“各位老爷,我们,我们这是……遇上水匪了!”
“哗!”三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诸位莫慌!这水匪……若是要钱财,我们不妨给出去就是!到了地方再求同窗知府关照!”周霖压着无措快速道,其余人都连连点头。那船夫也松了口气,用俚语大声向那边说了一通,只听一阵吆喝,那边用铁索钩住了这艘船的船沿,七八条凶神恶煞的大汉跳将上来,压得船吃水更深几寸。他们人人握着刀,目光凶恶一扫而过,看见三位瘦弱书生。领头的目光一闪,对左右吩咐一句,他们立刻请上一位身材高挑的俊秀青年。
青年平平静静扫了几人一眼,对领头说:“这次怕是不能善了,三个都是朝廷钦点的秀才,他们回去定会不依不饶。须知书生笔墨能杀人,我们做生意的不能放了他们。”
青年在脖子上一划:“都杀了吧,尸体沉江。这段时间我们不要下水了。”
周霖几人如堕冰窟。
沉默一瞬后,周霖压低声音对苏妍道:“苏兄,你会武功吧?”
“嗯。”苏妍点点头,她对周霖感官不错,若是他开口求自己帮忙,苏妍一定会帮。
“那就好……”周霖松了口气,他额上冷汗涔涔,“那你快点离去吧!”
苏妍抬起眼,诧异的盯着他。
周霖满嘴苦涩。他当然想活了,谁不想活呢?他从小到大苦读诗书,为了科举不知花费家里多少钱财,可是他们面对的是七八条壮汉啊!后面不知还有多少人,苏妍就算会武功,又怎么可能在带着几个累赘的情况下,杀出一条生路?
太难了,太难了!
尽管两股战战,尽管被恐惧与不甘折磨地眼中泪水打转,但周霖很清楚的知道,与其全部死在这里,不如让苏妍一个人走!至少还能留一条活命。在这段时间的交流中,周霖知道苏妍是个非常纯粹的人,跟这样的人交朋友,是件非常幸运的事,而周霖已经在心里将她当作了友人。只要苏妍活下去,她就会给他们报仇,只要告诉当地地方官员,死了三个钦定秀才并不是能轻易磨平的事情,朝廷一定会查到底!
“若是可以,请把我行囊中的家书送给我的老母亲,我住在湖南清河县……”
周霖咬着牙说。他彻底想清楚了一切,慢慢地,心中那份绝望与畏惧也渐渐消散。周霖正视着死亡,他不再颤抖,也不再不甘,因为他已经无所畏惧。
不过一死而已。
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在这帮蠢贼杀手之中涕泣求饶?!
苏妍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吃过螃蟹的人,不懂螃蟹的鲜美;没有亲眼看见古代文人志气的人,不知道这群看似孱弱的书生,胸臆之中存着多少坚强不屈的风骨。她转头望着剩下两个书生,他们双眼通红,却强忍泪水,其中一个已经对着水匪破口大骂,另一个甚至猛地投江,想要自尽,不愿死在这些满手血腥的匪徒刀下。
她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苏妍抬步迎上了这群水匪,在周霖下意识呼喊“苏兄”的声音中,她抬手在一把迎面砍来的大刀刀面上一拍,拍落刀刃并反手执起这把凶器,切瓜砍菜般将水匪杀得干干净净。
周霖只见苏妍手中白光连闪,身姿矫健而轻盈,动作宛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白光红血,整个人宛若一把锋利的刃,切碎了所有阻挡的恶人。周霖目眩神驰,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苏妍将这帮贼子杀了个片甲不留,将刀一扔,跳入江中,把刚才投河的书生捞了出来。
“周兄还不快来帮忙?”苏妍道,周霖一个激灵,这才恍然回神,冲上去帮忙按胸救人。很快书生醒了,一脸茫然的呢喃“我没死?”周霖笑道:“兄台快醒醒,苏兄方才救了我们!”
苏妍淡淡瞥了一眼满船的尸首,说了句“走吧”,就率先走进船舱。途经船夫与那大骂的书生时,两人下意识缩了一缩,眼神里充满了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 跟正文无关,这是苏妍超脱后在各个世界游览的故事,不会很长,很快结束。
还有,修仙番外我会写的,不要在一遍一遍的催了。
☆、第 80 章
夜傍时分,书生看完书都去睡觉,周霖被同袍拉过去小声说话。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瘟神?看那模样简直杀人如麻!一身一脸的煞气。我说你啊,还是小心点的好!他今日能杀了那群人,日后若我们碍着他,说不定也被他杀了……”
周霖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话?苏兄虽面冷但心热,刚刚才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你现在这么编排他,虽然我不会特意告诉苏兄,但我也听不得!若是没了苏兄,咱们早就死了!”
同袍脸上一红,心虚一瞬,却又不服道:“你,真是没法跟你讲。我当然知道,心里也感激,但他那副杀人如麻的平平淡淡模样,实在让我有些怕。你没看见他杀人时的眼神,跟屠鸡宰狗似的,这和平年月,就算边疆驻守的将军也没那么大杀心,你那朋友又是如何养出这般残忍冷漠心性的?你也不想一想,你个憨货!”
“你说的确有道理。”
周霖心平气和的点点头。正当同袍以为说动了他时,周霖又道:
“但我辈读书人,当知恩图报!君以诚待我,我自以诚待君。我虽跟苏兄相处时日不多,但他绝非你所说的那等残忍之辈。诗仙李太白曾言‘杀一是为罪,屠万即是雄’,辛弃疾更是军场出生,好杀成性;但那先贤前辈的正义与勇气,岂是我等可以比肩?苏兄当是如此豪杰!”
同袍瞪大眼,对这个傻不愣登的周霖真是没办法了。
平日里这小子也算长袖善舞,心思细腻,但一遇见自己认同的人,就一根脑筋走到底,真是……唉!同袍叹息一声,又微微一笑。若非周霖是这样真挚的人,他又怎么会冒着被指挑拨的污名劝他小心谨慎?又怎么会与周霖成为莫逆之交?所以啊,一切都是命!
同袍笑着摇摇头:“你这么一来,倒是把我比成琐碎小人了。罢了罢了,你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自然是信你的!君子不在背后嚼人口舌,待会儿我去给恩人致歉!”
“哈哈,黄兄知错就改,也是我辈楷模啊。”周霖笑道,两人相携而去。
里屋内,苏妍翻了个身,嘴角流出一丝笑意。
之后路途顺顺当当,再没遇到什么意外,四人终于到达天下最繁华之地——京都。
苏妍与几人告别,不过萍水相逢,何必依依不舍。
后来,苏妍天南地北游遍山川。
她见过兄弟相残母子想杀的惨剧,也见过舍己为人永不后悔的善举;她有时会出手做戏中人,有时又只冷眼旁观神情淡漠;她融入世事徜徉红尘,她身处红尘心自高远;她曾遇到过很多有趣的人,也遇到很多可恶的人;她交过朋友,也有过敌人……不过,最终皆是潇洒而去。
人生百态如梦似幻,苏妍只愿自在逍遥,随心所欲。
她确实做到了。
数年后,苏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慢悠悠在郊外道路上前进,身后传来辘辘车辙声响。
“哪来的平民,官道上不允许你们走路!快滚,不要碍事!”
马车上的车夫骂道,苏妍心如止水,她平平静静继续往前,这种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正准备给车夫来个幻术让他消停,就听车内一人惊喜道:“咦?这是……苏兄!苏琰兄弟!”
苏妍眉梢微挑,她竟然遇上了一个认识自己的人?
那车夫一听呐呐无语,苏妍本没有停下的心思,车里的人却已经跳下了车,朝她走去。苏妍便也令马儿顿住脚步,自己翻身下鞍,回头望去,竟是一位气度威严、身量修长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精致的锦衣,留着美髯,眉眼虽然带笑,但浑身那股常年当官的官威丝毫压制不住。这人的确有些似曾相识的面熟,但苏妍想不起来他是谁。
“苏兄。”中年人站定,朝他作揖,行平辈礼。
苏妍抱拳做了个江湖人打招呼的动作。她盯着中年人总算记起了些许:“……周霖?”
“大胆!我们老爷可是当朝官员——”车夫在后面呵斥,周霖却打断道:“住口!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机灵人,不想现在却对我的好友这般不敬!你若再这般刁滑,就自去罢!”
车夫满脸苍白,再也不敢多出一声,周霖这才长叹道:“让苏兄见笑了。”
苏妍点点头,她并没有把车夫放在眼里,当然也不会介意他的无理蛮横;跟周霖多年不见,她印象中那个真挚诚恳甚至有些天真的穷书生,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官员老爷。
“周兄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吗?”苏妍直截了当的问。她并不认为自己这个只跟周霖同游了十几天的人,能让他记这么多年。纵然自己算是救了周霖的性命,但他作为官员一眼就能认出苏妍,还这么这么“折节下交”,身边没有几个侍候的人……怎么看都不正常啊。
“苏兄依然如此爽快,我们可去我府上一聚……”
周霖尚未说完,苏妍就道:“不必了,我不习惯那些弯弯绕绕,有什么就直说吧。”
周霖心中叹息,他很清楚苏妍的武功,多年不见,谁知道是不是更加精湛?于是周霖正了正衣冠,严肃道:“我这次前来,是为向苏兄求药。”说罢从上而下,弯腰长长一揖。苏妍没有像以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客气的叫他快点起身,而是淡淡道:“我一个武人,哪来的药?”
“苏兄说笑了,您若没有仙药,怎会二十多年面容年轻如初?”周霖有些尴尬的自己起了身,略带殷勤道,“朝堂之上,这也不算秘密了。陛下英明神武却被岁月惊扰得憔悴衰朽,若苏兄肯献药于陛下,陛下定然欣喜不已,届时权财美色、珍玩奇宝,应有尽有,苏兄便是我国功臣,那时我见了苏兄怕是也要喊一句‘国师’了!”
苏妍平静点头:“你的来意我已清楚。我没有什么药,也不是什么仙人。我只是红尘一俗人而已……荣华富贵何必多,财权美色如浮云,你自去罢。”
周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我早知道苏兄如此啊!”他垂眸道,“苏兄,你要当心,长生不老是任何人都抵挡不了的诱惑,你的未来会充满波折……你快走吧,走得远远地。”
他回头招了招手,车夫殷勤而来。周霖便抽出腰刀,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苏妍知道这是为了灭口。她沉默的看着周霖作为,看他双手颤抖的擦拭自己身上鲜血,用一个小瓶子里的粉末倒在尸体上,让尸体化作脓水。
周霖站在原地深呼吸,他轻轻地说:“我从小立誓,为天下苍生而读书,为黎民百姓而做官,让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实现孔圣人最终的梦想。但是啊,这可真难啊,太难啦!朝堂勾心斗角,文人相轻,党林倾轧,互相攻讦,毫无清贵正义之气。皇帝老迈成日痴迷炼丹修道,二十年不上朝却把持朝政。我没有海瑞先生那样的清廉端直,我只是同流合污的碌碌无为中一员而已!这天下……这天下……我…无能为力…啊。”
“苏兄,我不配叫你苏兄。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勇敢了一回。年轻时意气风发可真好啊,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阁老排除异己大敛钱财,为了他母亲驾驶耗费数万白银。这都是救命的钱啊……我恨,我悔,我习惯,我麻木。苏兄,我真是个无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