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强行让我笑,我是笑不出来的。”
阮谷不听,还扬着唇角给他做示范。
她蹲着仰头看他,贝齿整齐,清秀的眉泛着暖橙色,温暖又贴心。
齐燃也正是无奈了。
他把她的手放下,“好了好了,别扯了,我笑,我自己笑。”
阮谷看着他笑才算是放心。
她坐在他身侧,双腿晃悠着等乔宇他们回来。
乔宇回来瞧了一眼齐燃手腕上系着的绳,“幼稚不幼稚?”
齐燃当着他的面拽了拽绳儿,“阮谷买的,你有意见?”
乔宇脚抬起来侧碰了碰阮谷的鞋,“我也要。”
齐燃把阮谷的零钱包塞兜里站起身,“呵呵,买个大头鬼。”
阮谷习惯他们吵吵闹闹了,她拿着地图俯视图瞧了瞧,“我们下一个去玩跳楼机吧。”
他们排队了玩,玩了又排队,直到天边的太阳被一笔涂抹去,只剩下一片椭圆像渐变颜料盘的天空才意犹未尽的往外走。
齐燃跟在队伍的后面,看着阮谷的背影,心跳和着拽动氢气球的频率,一上一下高兴极了。
阮谷没见着齐燃,回头张望,瞧见他。
“齐燃,你快点。”
齐燃应了一声,把氢气球拽下来抱在身侧,跟上去。
夏天啊,真是美好到无言以对的季节。
在齐燃印象里,这个夏天的西瓜是抢着吃的,晚上是被热醒的,作业是最后一天赶的。
八月末的时候,大家都返校,阮谷正式成为一名高中生。
这一年,阮谷刚好碰上了一中的七十周年校庆,除了适应日常的高中生活以外,还要配合学校进行各种节目准备。
阮谷长得好看,更是文艺委员重点的关注对象。
等她忙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想起来,她好像一个月没跟齐燃见面了。
阮谷想了想,拉开抽屉把手机拿出来,给齐燃打了电话。
齐燃挂了她。
阮谷看着手机发愣。
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发进来。
“我最近有事,等我忙完再跟你联系。”
阮谷把手机放回抽屉里,往窗外看。
枝叶繁茂的大树已经变得光秃秃,寂静带着秋日独有的萧瑟感,当风一刮过带来冷颤,阮谷看着熟悉的场景,微恍,她不知不觉跟齐燃认识一年了。
第34章 21g
阮谷是在一周之后才知道。
齐爷爷生病住院了。
高一最后一节晚自习, 走读生可以选择不上。
阮谷绕过小半个城市到齐燃学校等他。
下课铃声响起来,人群从校门口涌出来,阮谷爬到高一级显眼的台阶上等齐燃。
她穿着白T, 配着墨绿色的及膝裙站在花坛边的走来走去, 远远就能看见。
齐燃手揣兜里,走过去拉了拉她手腕, “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齐爷爷生病了...严重吗?”阮谷低头看他。
“有点。”齐燃手微顿,眉心微拢, 声音沙哑。
“你现在去看他吗?”
“嗯。”
阮谷贝齿咬了咬下唇, 打量齐燃神色, 试探性的发问:“我能去看看吗?”
“可以,老爷子应该也想见你。”
阮谷手下滑,拽住齐燃一根手指往前走。
她站在花坛上, 齐燃走在她身侧边。
齐燃眼底压不住疲惫感,手触到阮谷手指,弯了弯眉,心情隐约松缓。
医院离三中并不远, 走大概十分钟就到了。
矗立在夜幕里的医院灯火通明,如同披着发光盔甲的战士,阮谷跟在齐燃身后进了大厅,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充斥鼻腔。
一层是急诊病室。
小推车在地上滚动发出轱辘声响,护士叫号的声音有节奏感的响起,挂在墙壁上的屏幕滚动着病人的名字和顺序号。
他们想直插过这栋医院楼,绕到后面的住院部。
这时候, 护士台的座机刚好响起。
护士一边翻文件,把话筒夹在耳边,“急诊部。”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护士急匆匆放下话筒,朝身边小护士说了一声:“肿瘤科1309号患者消化道出血,通知陈医生过去帮忙。”
阮谷还没反应过来,齐燃就猛的一下冲出去了。
阮谷手指抠了抠肩带,心里有了不好预感,她急急忙忙跟上。
齐燃和阮谷喘着气到十三层的时候,齐国忠正好被推往手术室。
阮谷看着亮起来的手术灯,胸膛起伏,回头看齐燃:“是什么病?齐爷爷得什么病了?”
齐燃眼角微泛红,哑着声线,“肝癌...晚期。”
医院的夜晚很安静,安静到人背脊发凉。
阮谷坐在等候区,盯着手术灯出神,齐燃倚靠在墙边,抱着胸等待。
阮谷侧头看他一眼,拽他衣袖。
齐燃睁眼,眼底有红血丝,掩不住疲惫:“怎么了?”
他手揉了揉阮谷头。
阮谷:“你坐下睡一会儿吧。”
“不用了,快结束了。”
阮谷抿唇,秀挺的眉往下压,“让你睡你就睡,一会儿爷爷出来了我叫你。”
“我...”
阮谷晃了晃他的手,哄他:“爷爷出来之后你还要照顾他,到时候没精神了怎么办?”
齐燃黑眸在她脸上顿了两秒,“你明天不去学校上自习吗?”
“这周末我跟班主任请假了,说家里人生病了。”
“那我就睡五分钟。”齐燃拉着阮谷坐下。
他头垫在她腿上,双手抱着胸闭上眼。
阮谷手指贴在他侧身上,轻拍。
凌晨三点半,手术结束。
阮谷推醒齐燃。
齐燃走上前跟医生交谈,阮谷像只小尾巴跟在病床后往病房的方向走。
齐国忠神色安详的躺在病床上,身侧的监控仪器有各种颜色的线条在波动。
阮谷看不懂,但是也隐隐知道在跳、有数字是个好现象。
她手指顺着线条的弧度滑动,松了一口气。
阮谷侧脸贴在齐国忠手背上,喃喃跟他说着话:“齐爷爷,你怎么就生病了呢...你生病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就能早点给你祈福...”
阮谷话还没有说完,化作睡意朦胧的呢喃。
齐燃过了好几个小时后才进病房,他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气,一呼一吸压制着暴动的情绪。
阮谷闭着眼睛,不动。
齐燃轻叫了她几声,见她没有反应,轻声轻脚把她抱到沙发上,盖上薄被。
齐燃坐在刚才阮谷坐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
“来了?”齐国忠醒了,突然开口,中气不足。
齐国忠说话的瞬间,齐燃绷紧的背脊线松缓下来,应了一声,“来了。”
齐国忠状态并不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说了第二句话,“医生怎么说?”
“... ...”
齐国忠似乎知道了,他哼笑两声,“算了,我自己的身体我也知道。”
氛围凝滞,压得阮谷喘不过气。
她正要坐起身。
齐国忠又开了口,叫了齐燃一声。
齐燃应了一下。
黑暗里,某些情绪会被无限制的发酵和膨胀。
齐国忠声线很稳很郑重。
“你以后想当职业篮球运动员吧。”
“嗯,有这个想法。”
“那既然想做,就做最厉害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NBA。”
“对,叫NBA,要打球就去那儿打。打出点名堂给中国人争口气,到时候啊再回国打...”齐国忠闲聊着,给齐燃规划着未来大蓝图。
齐燃心情松缓,他哼笑两声:“老爷子,你想这么远干什么?”
“该想了,毕竟...看不到了。”
话一出口,病房的氛围又瞬间凝滞。
齐燃压着头不说话。
齐国忠拍了拍他的手,“别想那么多,生死这种东西早就看开了,没什么大不了了,活了这么多年也该到时候了,只是吧,有些遗憾。”
“哪里遗憾?”
“活不到看见中国成为第一强国,活不到看见日本道歉。”齐国忠侧头看他一眼,“还遗憾我看不见你为国争光的那一天。”
“能看见的...能。”齐燃头埋在齐国忠身侧,嗓音打颤。
阮谷睁眼,眼底水光闪烁。
眼泪顺着她侧脸无声滑落,浸出深色的印迹。
齐国忠:“我想睡一会儿,给我背背‘四个全面’听吧。”
“嗯,好。”
“能背得?”
“‘中国梦’我也能背,你都没考过...”
齐国忠笑笑:“那就顺道一起背了吧,我想听。”
阮谷在‘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人民幸福’的背诵声中又睡着了。
早上五点的时候,阮谷醒了再也睡不着。
她看了一眼趴在病床边睡觉的齐燃,轻声轻脚走过去,压在他手下有一张放弃有创抢救的同意书。
阮谷彻底清醒过来。
早上七点钟,陆陆续续有人赶到病房。
从外地赶回来的齐于和徐丽,穿着绿色军装红着双眼的男人,穿着得体西装神情沉重的中年男人... ...
挤挤攘攘的,把病房堵得水泄不通。
齐国忠又醒了几次,他跟人闲聊,脸上找不到一丝痛楚和悲伤,就好像是在拉家常一样自在又随意。
“听说你家小子今年进部队了?”
“现在生活条件太好了,这臭小子躁得很,扔他进去训几年。”
...
“你小子,现在小金库不藏鞋底了?”
“现在都是21世纪了,还藏什么鞋底,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
“没想到比起当兵,你还真适合搞政治。”
“老爷子,反正都是为国家服务,殊途同归。”
上午八点,阳光铺展开,从缝隙抢着挤进房间。
卷着金边的输液袋、反光的监控屏幕、灼着烈日的五角星,有种莫名圣洁又神圣的仪式感。
齐国忠目光温和的扫过面前站的人,他们是他亲眼看着从一个皮实捣蛋的臭小子成长为今天的国家栋梁...
欣慰又有成就感。
齐国忠示意齐燃把他的病床调起来。
齐国忠倚靠在病床上,“以后啊,中国就拜托你们了。”
“党也拜托你们了。”
“人民也拜托你们了。”
“我见不到的那天,你们一定要见到,到时候别忘了给我这个糟老头子烧点纸告诉我一声,让我知道。”
齐国忠话音一落,围站着的几十男人失声痛哭,像小孩儿失去了亲爱的玩具,像十年如一日努力的运动员与金牌失之交臂。
阮谷也一直哭,止不住的...
一群大老爷们儿中间,阮谷看着特别可怜,鼻头眼眶红彤彤的一片。
齐国忠瞧她一眼朝她招手。
阮谷走过去,轻握住他的手,“爷爷。”
“阮阮啊,别哭,没什么好伤心的,爷爷这一生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一辈子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现在也算是完美收尾了。”齐国忠慈祥摸了摸阮谷的头,目光温和,“你给我做了那么多衣服,我都还没怎么来得及穿,浪费了,所以,爷爷想问问阮阮。”
“您说。”
“还记得你给我做的紫色缎褂吗?”
“记得。”
“我想把它当做寿衣。”
死亡这个话题太过沉重,阮谷顿了半晌,才艰难的挤出一个‘好’。
齐国忠弯了弯唇,脸上挤出岁月的褶子。
他又看了一眼齐燃:“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齐燃通红着眼点头。
“那就行了,行了。”齐国忠闭上眼睛,纯白色的睫羽像是羽毛扇。
说话太多了,齐国忠精力耗尽,“我累了,躺一会儿,放国歌给我听吧。”
激情昂扬的声音从老式收音机传来。
房间里所有人自然的目光下垂,小声的应和着,阮谷和齐燃站在病床边也跟着唱歌。
歌声到末尾,齐国忠睁眼,敬了一个军礼。
病房里所有人回礼。
歌声循环再播第二次。
齐国忠的手掉下去。
监控仪器发出尖锐的报警声,那些上下起伏的线条慢慢趋于平稳,最后消失。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湛蓝色的窗帘,将歌声卷往不知名的远方。
生机从齐国忠的体内被抽走,跟着风儿远去。
风拂过阮谷的耳垂,她似乎听见齐国忠的声音在回荡————
“一腔炎黄血。”
“一颗赤诚心。”
“今生不悔华夏人。”
哭声悲切,从病房扩散开来。
阮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叠好的衣服交给齐于叔叔的。
齐国忠笑得无比安详和满足,花团锦簇的寿衣装点着最后离开的尊严。
丧礼就像是一个饯别礼,让我们清晰的意识到死亡的事实。
阮谷从来没有仔细称过衣服的重量,但是这一瞬间,她却无比确认。
那件寿衣重21g——-灵魂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