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她舅父去荆州任刺史完全是因为他为夏侯虞姐弟出头,被武宗皇帝所厌,去荆州避祸的。结果她舅父去了荆州之后觉得那里比建康城更有意思,不愿意回来了。
“那就要请谢大人帮着劝劝我舅父了。”夏侯虞说着,微微一笑,语气间也带着了几分调侃,道,“说起来谢大人也应该换个称呼了——我们不应该称您为谢丹阳,应该称您为谢仆射了吧?!”
谢丹阳哈哈大笑,显得十分的痛快。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萧桓的眉头又蹙了蹙。
他知道夏侯虞会说话,可他没有想到夏侯虞还有这样俏皮的时候。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仅话很少,而且都很郑重,不像现在,谈笑风生的,给人一种很趣的感觉。
萧桓忍不住对夏侯虞道:“我打算先在建康城里呆一段时间,等这边时局稳定了再去荆州。”
如今的士人都喜欢玄学,讲究无为而治,崇尚自然放达,做官又实际推选,官吏多从世家门阀中甄选,很多人虽然有官职在身,却一辈子都没有踏入过衙门几次。
像萧桓这样想继续留在建康城的人,别人只会觉得他洒脱,不会觉得他失职。
夏侯虞道:“如此也好。你正好和舅父盘桓些时日。”
他们的婚事虽是郑芬做的主,郑芬也曾悄悄去吴中见过萧桓,可郑芬常年在荆州,之后萧桓又去了徐州,两人并没有多少的交往。
现在他们既然和卢渊站到了对立面上,萧桓理应多认识些人,扩充一些自己的交际圈子,增添些声望。以后他做事也容易一些。
谢丹阳极为赞同,笑道:“到时候让我阿兄出面,在钟山举办一次酒会。”
谢丹阳的兄长就是有官职却从来不去衙门的人,他爱好老庄,擅长清谈,著作等身,是和卢渊长子的老师荣始齐名的名士。
有谢丹阳的兄长引荐,又有郑芬和谢丹阳从中周旋,萧桓应该很快能在建康的文人圈中站稳脚跟。
谢丹阳还很好心地向萧桓介绍了不少建康城名士的癖好。
萧桓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决定尚公主,又怎么能不打听建康城的事?
有些事他可能比谢丹阳更清楚。
他此刻最关心的是夏侯虞什么时候出宫?出宫后是住进她的公主府还是住进萧家。
成亲的时候,夏侯虞为表示对萧家的看重,直接嫁到了萧府。
为此萧家还花重金将在建康城的府邸重新修缮了一遍。
可他前几天听夏侯虞的口气,她好像要搬去位于建康城外的庄园去居住。
第三十四章 移棺
卢渊听了卢淮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怕夏侯虞出来搅局答应了让夏侯有道在万乘寺停灵,转眼间,卢淮就建议和夏侯虞联手。
卢渊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他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
他有些回避地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先得去跟西海王说一声。万一能成,得赶紧让人进京。就算是不成,新帝登基,他来朝拜也是理所当然的。”
卢淮应是,笑道:“我这就去安排!”随后出了听政殿。
卢渊一个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转身指了旁边一个当值的小内侍,道:“喊了田内侍来见我。”
那小内侍一溜烟地跑了,不一会就折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田内侍不在宫里。说是奉了长公主之命去了长公主府。”
卢渊有些意外。
他以为出了夏侯有道这件事,夏侯虞会杀了田全。
没想到她依然用他。
可见田全在夏侯虞心目中的位置。
这是件好事!
卢渊在心里琢磨着,看见谢丹阳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他朝着谢丹阳颔首。
谢家和卢家一样,都是跟着明帝南渡的北方阀门。少年时,他和谢丹阳一时瑜亮,可惜谢丹阳自视过高,行为不检,让他走到了前面。
谢丹阳笑着朝他揖了揖,走过来和他说话:“大将军何必舍近求远。不如立冯妃所生的皇七子,你看如何?”
卢渊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是觉得不应该立武宗子嗣,天子你也看到了,已经十四岁了,说没就没了。西海王在外面长大,应该比东海王和琅玡王好一些。频繁更换君主,可不是件什么好事——就在几天前,北凉任了顾夏为大司马。”
谢丹阳一时沉默下来。
顾夏是原吴中四姓顾家的子嗣。顾家出事的时候,他父亲正在北凉游历。顾夏是北凉文帝的谋臣,北凉能统一北方,他出谋良多。如今北凉文帝任他为大司马,顾夏又是出了名的主战派,可见北凉有意对南边用兵。
谢丹阳想了想,只得无奈地道:“那就依大将军所言!”
卢渊松了口气。
如果谢丹阳反对,未必能坏他的事,但总归还是有点麻烦的。
这样最好不过了。
他道:“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先把西海王请进京了再说。这件事还要请丹阳帮着安排安排!”
这就是把拥立的功劳分了一半给谢家。
谢丹阳既意外又欢喜,笑道:“那我就去准备准备。”
卢渊点头,和谢丹阳分了手,回到了大殿。
武陵王等人还在那里争论不休,洪赋已不在了大殿。
卢渊轻声问身边的小内侍:“洪先生呢?”
洪赋几乎已是跳出三界之外的人了,立帝的事他理应不感兴趣才是,谁知道他却留了下来。虽然洪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却始终让人觉得很违和。
小内侍恭声道:“洪先生去了寝殿说要给天子念几页《南华经》。”
这倒像洪赋的作派。
卢渊道:“你去看看,别让老先生累着了!你机灵点,茶水点心不可怠慢。”
小内侍应诺退下。
夏侯虞和洪赋榻头榻尾地跪坐在夏侯有道旁,洪赋手捧着本《南华经》,却闭着眼睛,抑扬顿挫地诵读着。那悠长而又委婉的调子,让夏侯虞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
那小内侍不敢打扰,匍匐在门口等着。
良久,洪赋才停了下来。
阿良立刻给洪赋敬上茶水。
洪赋浅浅地喝了一口,温声对夏侯虞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
夏侯虞有些茫然。
前世,她是想回到萧家,做个合适的萧家妇的。但没等她回到萧家,两人就反了目。她逼于形势只好暂时咽下了这口气,和萧桓做了场伉俪情深的戏,直到一年后才从萧家搬出来。
这一世,她知道萧桓会背叛她,她又怎么会和他做戏?
“我准备去万乘寺给天子守段时间的灵。”她徐徐道,“之后会暂时搬到我陪嫁的庄园去住些日子。”
在这期间,她要把阿褐捡回来。
不然谁做她的部曲首领?谁来保护她?
想到那个一心一意依赖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心情都好了很多。
夏侯虞是出了阁的姐妹,按礼要服大功。洪赋还以为夏侯虞是去她陪嫁的庄园守孝,觉得这样也好,遂道:“天子头七之后我就要离开建康城了。我和你外祖父也算是忘年之交了,你有什么事大可来找我!”说完,拿出一块质地看上去很一般的玉佩,道,“或者是派人拿着这玉佩给我带个信。”
刚才他看得清楚,卢渊野心勃勃,夏侯虞未必能安稳。
前世,她没有宣谢丹阳进宫,也没有遇到洪赋,更没有得到洪赋的信物。
不知道还有个人会这样不求回报地帮助她。
她深深地伏地,给洪赋行了个大礼。
洪赋轻轻地叹气,离开寝殿。
夏侯虞捡起洪赋留在室内的《南华经》,翻到洪赋诵读到的那一页,继续诵读。
洪赋出了宫。
卢渊和谢丹阳静默地坐在那里继续听着武陵王等人吵着。
只是卢渊觉得有点奇怪,自午膳之后,他就没有看见田全的影子了。
晋陵要拿什么东西,田全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晚上,几个重要的臣子都留在宫里用了膳,一边开始商量报丧的事,一面给天子守灵。
夏侯虞回到凤阳殿,吩咐杜慧和阿良开始收拾凤阳殿的东西,并像前世一样,让她们问凤阳殿的宫女内侍,有没有谁愿意和她出宫的。
凤阳殿多年的沉寂被打破了。大家虽然还是在有条不紊地干着手中的事,眼神不经意间碰撞到一起,好像都在问“你是怎么决定的”。
夏侯虞面无表情地回了寝殿。
田全从宫外回来,他满头是汗地给夏侯虞行了礼,道:“长公主,您吩咐的事都办妥了!”
夏侯虞道:“那你就去听政殿那边服侍吧!你今天一个下午都不在,大将军肯定会觉得奇怪的。”
田全忙道:“长公主放心,我不会露了马脚的。”
这点夏侯虞还是放心的。
不然她母后去世的时候也不会把田全留下来照顾她阿弟的起居了。
第三十五章 郑芬
郑芬是个身材高大的白净胖子,语言风趣,行事……不怎么靠谱。
萧桓和谢丹阳亲自到城外去迎接他。
他下了马车就笑嘻嘻地拍了拍谢丹阳的肩膀,对萧桓道:“听说你们让卢渊吃了个闷亏?干得好!我早就想教训他了!”
城门外人来人往,虽然净了场,可谁敢担保那些守城的士卒中没有卢家的耳目?
郑芬这样大大咧咧,也太随意了些。
好在是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神色一正,说起了夏侯虞:“她现在怎么样了?是继续住在宫里还是回到了家里。”
萧桓给郑芬行了个礼,这才道:“原本准备今天出宫的,听说您今天回来,长公主就推迟了一天出宫,说是陪着您给先帝上过香了之后再出宫。”
夏侯虞这么做是有用意的。
她住在宫里,郑芬回来就会去宫里见她,她正好把郑芬引荐给夏侯有义,也免得郑芬递了折子进宫,要等着尚书台的那些小吏安排。
郑芬显然也明白。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是嫡亲的外甥到底不同,郑家以后恐怕会更落魄了。
好在他之前给夏侯虞找了门好亲事,他没有办法庇护她,还有个萧桓。
这小子非池中之物,以后肯定会位极人臣,让夏侯虞一生寝食无忧的。
“那就先去宫里给长公主问安。”郑芬道,重新上了马车。
一行人去了凤阳殿。
夏侯虞东西都已经收拾好搬了出去,凤阳殿只余桌椅床榻,光秃秃的,连个陈设都没有,看上去颇为冷清。
“阿舅!”夏侯虞在凤阳殿的门口候着郑芬,上前给郑芬行礼的时候泪盈于睫。
前世,她从萧家搬出来之后,头两年她舅父还指望着她能和萧桓重修旧好,后来看他们实在是没什么希望了,对萧桓也就渐渐的冷淡起来,两家的关系也越走越远。
“好了,好了!”郑芬以为夏侯虞是因失去了胞弟而伤心难过,怅然地望着她,低声劝慰道,“出了宫,让你舅母去陪你住几天。”
作为男子,他并不擅长安慰女子。
夏侯虞也没有指望她的这个舅父能说出什么温人心肺的话来。
几个人在凤阳殿的偏殿坐下,喝了几口茶,章含和被夏侯虞派去求见夏侯有义的内侍一起过来了。
他恭敬地给郑芬行了礼,道:“天子原本是要亲自过来的,可被大将军绊住了,只好让小的先来给郑大人请个安,天子随后就到。”
郑芬愕然。
他当然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有想到夏侯有义对自己如此的礼遇。
这应该是看在夏侯虞的面子上吧?
他向章含道了谢,委婉地问起夏侯有义这个时候方不方便见他。若是方便见他,他就直接去听政殿,若是不方便,他就等卢渊出宫了再去拜见新君。
章含听了苦笑,道:“大将军已经拉着天子说了一个上午了,天子对大将军说的那些事又不知晓,想请了都督和谢大人过去商量,大将军又说不必,这些事就只好这样拖着了。”
众人不由交换了一下目光。
夏侯虞却无意陪着卢渊玩游戏,她起身道:“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舅父远道而归,还没有去祭拜先帝。给天子问过安了,也好出宫前往万乘寺。”
章含松了口气。
卢渊说的那些话就算是他这个做内侍的也知道不妥,天子几次开口都插不进话去,长公主带着郑芬去打断了卢渊的话题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他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往听政殿去。
萧桓注意到夏侯虞穿了件月白色绣着素色八宝纹的襦裙,乌黑亮泽的头发很随意地用玉环绾了个十字髻,除此之外,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却映衬着她亭亭玉立,如朵半开的菡萏。
他想起两人大婚时,夏侯虞一身玄色绣着鸾凤深衣,庄重典雅,雍容华贵,也很漂亮。
“萧大人!”他耳边突然响起谢丹阳略带几分调侃的声音。
萧桓忙稳了稳心神。
就看见谢丹阳凑了过来,轻声笑道:“都督刚才在想什么呢?晋陵长公主和郑大人已经走远了。”
“哦!”萧桓淡然地道,“我在想,天子虽然年幼,却是个有主见的。知道自己不懂,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谢丹阳连连点头,注意力一下子被夏侯有义吸引过去了。他颇为感慨地道:“谁都没有想到啊!这也许就是天意!”
萧桓想到如今还赖在建康城不走的冯氏母子,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可更让他心悸的,却是他刚才看夏侯虞的感触。
他父亲早逝,母弱弟幼,旁边还有族叔伯和豪门世家虎视眈眈,他只有不停向前,才能给自己至亲一份安稳与尊贵,红颜佳人在他眼里与白骨骷髅无异,他何曾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女子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