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生
夜风习习地吹在脸上,若隐若现地飘浮着青草的香味。
夏侯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在庄园住了十年,每天呼吸的都是这样的气味,可没有一刻像此时,从身心都感觉到舒畅和清新。
她大步朝前走着。
脚下坚实的土夯和身边的月影,都让她是如此的欢喜。
杜慧赶过来迎接她。
她问杜慧:“听说永宁寺的八仙花开了?”
杜慧一愣。
建康城十年来才重拾往日的繁华,信佛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每年四月初八都会举办佛会。城里七、八座禅寺都想压彼此一头,绞尽脑汁地想请了贵人到寺里参加佛会。
那八仙花原开在端午节前后,花大如盆,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花芯似蝶,有风吹过,便宛若蝴蝶戏珠,又似八仙起舞,因而得名。彼为罕见。
永宁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株八仙花,又使了手段在春季就催熟开花,找到她的门下,想请天子和晋陵长公主去赏花。
她觉是不妥,一直没有告诉长公主,也不知道是谁在长公主面前聒噪?
杜慧笑道:“是有这事。不过,这几年永宁寺和慈恩寺总是别苗头,我觉得长公主和天子还是不要搅和的为好,免得为这些僧人所使。”
慈恩寺,是卢渊为其逝世的生母所建。寺院建成不过三、五年,香火鼎盛,却已能与那些建寺百年的大寺比肩。
在夏侯虞的记忆里,这个时候杜慧也没有告诉她永宁寺八仙花花开之事,是后来她阿弟病了,晕迷不睡,杜慧为了安慰她,告诉她永宁寺有祥瑞,八仙花在这个季节开了花,她差点还去永宁寺为阿弟祈福……
想到这些,她不由暗暗叹气,抓住了杜慧的手。
杜慧的手清瘦修长,却温暖干燥。
她真的重生了。
夏侯虞再一次确定。
她靠在杜慧的肩头,喃喃地道:“让我歇一会!”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
这是杜慧身上的味道。
杜慧和她的生母一样,喜欢礼佛,早晚都会在佛前上一炷香,靠近了,身上就有淡淡的佛香味,她们却不自觉。
夏侯虞的眼眶发酸。
这一刻,她才敢真正的肯定,她回到了十年前。
她的前生,好像总是功败垂成。可在她遭受劫难之时,却给了她一线生机。
若这是神佛的悲悯,那就让她这辈子能心想事成,走得顺些吧!
否则她重生又有什么必要?
夏侯虞静静静地躺在睡榻上,在昏黄的灯光中望着帷帐上绣着的郁金香纹案,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里,萧桓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深幽如潭,仿若死水,让人看着就觉得冰冷,心头泛寒。她问他:你用过晚膳了没有?他没有作声,依旧盯着她看。她踌躇不安,想说点什么,头顶突然如雨似的落下或大或包裹着泥土的石块,她抱着头,惊恐尖叫躲避,萧桓却一步就跨了过来,护着她的头,把她抱在了怀里。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他们的呼吸,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她问他:你为什么救我?
他没作声,依然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仿佛未开化的野兽,凶残暴戾。
她害怕地往后退。
他却一步步地逼近。
然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不,不!”夏侯虞尖叫着,满头大汗的从恶梦中惊醒。
杜慧衣裳不整地坐在她的床头推搡着她。
看见她睁开眼睛,长长地松了口气,担心地道:“梦魇了?”
夏侯虞睁着大大的凤眼,在灯下眸光粼粼,犹如荡漾的水波,慑人心魂。
杜慧心中一跳,怜爱之心更盛,忙道:“当值的女官听见你呓语,唤你不醒,就叫了我来。”
夏侯虞点头,嗓子有些嘶哑,道:“我要喝水!”
身边的宫人忙去倒了温水进来,杜慧托着她的肩膀,喂她喝水。
温暖的水顺着夏侯虞的喉咙流下来,心肺如枯裂的稼田得到了滋润,她的整个人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杜慧道:“衣裳都湿了,得换件衣裳。”
夏侯虞干脆洗了个澡。
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已渐渐泛白。
已是上巳的前一日了!
她是照着卢渊前世的路子走的,卢渊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过,就算卢渊反对也不要紧,那就暂时不选后好了!
反正这次着急的不会是她。
夏侯虞嘴角轻扬,重新躺下,睡了个回笼觉。
再起床时,已日上三竿。
阿良正温顺地坐在她的榻前做着针线活。
她问阿良:“什么时辰了?”
阿良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将温在一旁的茶水拿出来,服侍着夏侯虞喝了两口,这才道:“已快午时了!”
阿弟快要下朝了。
夏侯虞又道:“杜女史呢?”
阿良不知。
有宫女笑道:“大将军同意上巳节在宫里设宴,杜女史派人准备去了。”
夏侯虞点头,起身穿衣梳洗。
殿外碧空如洗,花枝初绽,已是春天的景象。
阿良跪在她的身侧,一面帮她系上禁步和香囊,一面笑道:“天气真的回暖了,后面院子里的迎春花都开了。”
夏侯虞笑道:“我等会要去阿弟那里用午膳,下午再去看看吧!”
阿良恭谨地应“是”。
仿佛她们还在庄园里,又因为她还要去见阿弟,又有了不同。
如同两重时光叠合在了一起,虽各有不同,却有迹有可寻。
夏侯虞望着院子里葱葱郁郁的大树,笑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上巳日的天气也应该很好才是。”
第七章 上巳
上巳节那天天气果然很好。
清早起来,远处的天空已是一片柔和的鱼肚白,染着淡淡的紫光,空气清冽新鲜,垂柳冒出一个个嫩嫩的小芽来。
夏侯有道坐着平肩舆过来。
他穿着了件月白色素面大袖衫,戴着同色的头巾,手执玉如意,披了件鹿皮皮裘,眼睛亮晶晶的,面色微绯,像一个出游的孩子,眉宇间透露着几分雀跃的兴奋。
“阿姐!”他直奔夏侯虞的寝殿,“你还没有收拾好吗?”
夏侯虞正跪坐在案几前梳妆。
乌黑亮泽的青丝长长地拖在身后,阿良几个宫女围在她的身边,正熟练地帮她绾着头发。
夏侯有道跪坐在了夏侯虞的身边,挑捡着从案几上的妆奁中拿出支珠花,对夏侯虞道:“阿姐,你等会戴这支珠花,这支珠花好看。”
他是一国之君,马上就要面对权臣卢渊了,他不关心卢渊今天会做些什么,寻思着怎样应对卢渊,却建议她戴什么首饰?
夏侯虞看着他闪烁着喜悦光芒的清澈眼眸,想到前世阿弟也是这么跑过来坐在她身边说了这样的一通话,却被她喝斥一番后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般的焉焉地低着头,直到到了钟山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怯意,再想到他前世的命运,再多的责怪她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就听你的!”她朝着夏侯有道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柔,语气温和。
夏侯有道高兴起来,眯着眼睛笑,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夏侯虞心神俱震。
自文宣皇后去世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阿弟这么高兴了。
而她,不过是仅仅顺着他说了几句话。
可见他平日里过得有多压抑。
夏侯虞心中刺痛。
她笑着问夏侯有道:“你用过早膳没有?虽然入了春,可早上的天气还是有些冷,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夏侯有道嘻嘻笑,神色愈发的天真,道:“我想和阿姐一起用早膳。再说,我都穿了裘衣了,不冷。”
夏侯虞让身边人准备早膳,回过头又对夏侯有道道:“你只带了件皮裘出门吗?”
“是啊!”夏侯有道不解地望着她。
夏侯虞就吩咐夏侯有的内侍田全:“给天子拿件薄棉夹衫过来,中午的时候会比较热,到时候让天子换了皮裘穿薄棉夹衫。”
田全含笑应是。
和杜慧一样,他从前服侍文宣皇后,文宣皇后病逝后,就开始服侍夏侯虞姐弟,夏侯有道继位,他在听政殿服侍,是夏侯有道的近身内侍。
夏侯有道听着更加活泼了。
阿姐这两年对他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每次遇见到都让他言行端穆。虽然他知道阿姐教训的是,但多多少少有点不开心。此时阿姐突然像他没登基之前似的和煦,他有些绷着的心弦完全松懈下来,就像小时候似的向阿姐撒着娇:“阿姐,我不要喝麦粥,我要吃胡饼!”
夏侯有道身体羸弱,需要禁食,像胡饼这样烧烤出来的食物就不能多吃,他因此却格外的喜欢吃,更不要说一大早起床就要吃这些了。
可十年的隐居生活让夏侯虞更加珍惜能够得到的快乐,也贪恋阿弟灿烂的笑容,想了想,还是妥协退让道:“只准吃一小块。”
夏侯有道高兴的欢呼,像是得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夏侯虞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些庆幸自己的改变。
姐弟俩欢欢喜喜地用了早膳,一前一后地坐着平肩舆去了设御宴的华林园。
因为这场倒春寒,原本应该开花的花树都没开花,冬青、黄杨、慈竹等倒是依旧繁茂青翠,桃树、李树、夹竹桃却半朵花蕾也没有,枝叶凋疏,看上去有些狼狈,只有山石间点缀的迎春花金灿灿一片,看着让人精神一震,感觉到春天真的到了。
夏侯有道就扭过头去对阿姐道:“我们明天在院子里多种些迎春花。”
傻阿弟,迎春花要在前一年九、十月份插枝,次年春天才能开出烂漫的花朵。
夏侯虞心里嘀咕着,当着夏侯有道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而还盈盈地点头,道:“就依阿弟,我们明天多种些迎春花。”
夏侯有道开怀地笑,转身就看见了太液池。
显阳宫的太液池当然比不上洛阳宫苑的太液池,可显阳宫的太液池却胜在池水明瑟,景色幽静。此时池边的草地枯草未尽,新生的小草却已见缝插针般地顶了出来,内侍们已在草地铺上了艳丽的胡毯,摆上了案几和精美的器皿。穿着华丽的妇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话,身后不是跟着衣饰光鲜的小娘子就是低眉顺目的侍女,官员们则聚在另一边,谈论间不时发出一阵明朗的笑声。
夏侯有道欢快地对夏侯虞道:“阿姐,大家好像都到了。”
夏侯虞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笑着道:“大多数人是都到了。”
可卢渊一家却没有到。
还有卢淮。
他本镇守扬州,却没接到圣旨,也没有接到宴请,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跟在卢渊身后来参加华林园举办的御宴。
这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卢家钻了空子。
远远的,众人看到夏侯有道和夏侯虞的平肩舆都安静下来,武陵王、柳氏等人则上前向两人行礼。
夏侯有道说着“无需多礼”,声音像放出笼子里的小鸟,还非常难得地打趣武陵王:“王叔的这件衣服很漂亮。”
武陵王哈哈地笑。
他和武宗皇帝是同胞兄弟,俩人长得却一点也不像。
武宗皇帝清俊,武陵王魁梧。武宗皇帝擅书,一手魏隶直逼书圣陶然之。武陵王却不喜读书擅长骑射。这也是为什么夏侯虞把武陵王召回建康,卢渊对他很是防备的缘由。
他拥着夏侯有道去了主位坐下。
夏侯虞则被那些贵妇人围住了。
她毕竟离开建康城十年了,有些事她还极力地想淡忘,可越过人群,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明眸皓齿的崔家七娘子。
夏侯虞不由朝着七娘子笑了笑。
十三岁的七娘子却羞赧地低下了头。
夏侯虞在心里叹气。
想必这一世七娘子也知道了她与阿弟的婚事。
但愿这一世不要起什么波折,俩人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成亲。
第八章 卢家
等到夏侯有道那边打完招呼,女眷们也分主次尊卑坐了下来。
留给卢渊和范氏的案几空着,显得非常的突兀。
夏侯有道和武陵王的面色都有些难看,只有夏侯虞,早失去了面子上的争强好胜,更注重实际利益,并且在她有了前世的经历后,对此就更加不以为意了。
她示意夏侯有道的内侍田全去安抚夏侯有道的情绪,自己则端起了装着浆酪的琉璃杯淡淡地道:“今日是上巳节,本应袯除衅浴,曲水畅饮,只是天子想与诸君同游,又忌惮天气反常,怕平生枝节,这才设宴太液池。诸君不必多礼,只管游玩嬉戏。”说完,她抬了抬手。
亲厚夏侯姐弟的柳氏、崔氏自然是恭敬地起身,齐齐应诺,满饮浆酪。有些亲近卢家的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坐在那里不动,更有官员道:“大将军还没有来,是不是有些不敬,等等大将军。”
夏侯有道和武陵王都面露怒色。
夏侯虞则赶在他们之前开口道:“这件事原本是昨天朝会上商量好的,大将军今日一大早并没有派人说不能出席,想必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春日昼短,我们再等下去,恐怕就只能欣赏晚霞了!我们就不等了。”
女眷这边还好,坐在武陵王下首的那些官员听了却有的皱眉不语,有的交头接耳,原本静穆的太液池旁顿时喧嚣起来。
夏侯虞大怒,却忍着脾气将目光落在了黄门侍郎的身上,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道:“莫非是我们侍郎大人没有把话说明白,大将军不知道今日的御宴是什么时候?”
卢渊早在一年前就自封录尚书事,统领尚书台事务。夏侯有道迫于卢渊的势力不愿意答应,就掩耳盗铃般的不下旨也不在口头上承认,可事实上卢渊自封之后就开始政务、军事全都抓手里,官员任免没有他同意就不行。给事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负责传达诏命,品阶虽然不高,却很重要,肯定是卢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