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虞冷笑道:“那礼品够补偿我们会稽庄园的收成吗?够补偿前些日子受伤部曲的抚恤吗?”
杜慧不说话了。
夏侯虞怏怏地挥了挥手,示意杜慧退下。
杜慧不敢打扰她,躬身行了礼。
夏侯虞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去了阿褐寄居的群房。
没想到阿好也在。
阿褐拿着个棒槌在井水边洗衣服,阿好手里抓着把野花蹲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阿褐你可真厉害,还会洗衣服!我就不会洗衣服!阿嬷说,要等我大一些了再教我怎么洗衣服。长公主去了城里,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我已经有两、三天没有看见长公主了。阿良姐姐还告诉我写字,我现在已经认识自己的名字了。阿褐,你想不想学写字?我让阿良姐姐也告诉你写字。到时候你就可以给长公主当账房了,不用去马棚里喂马了!马棚里的阿叔说,羯人天生就会养马,是真的吗?”
她说得开心,阿褐却沉着个脸,一声不吭的捶打着衣物,只是棒槌越来越用力,看得出来,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阿褐居住的小屋门里就突然响起个温柔的声音:“阿好,你到阿婶这里来,阿婶做了甜糕。”
阿好立刻朝小屋跑去。
夏侯虞循声望去,看见了个身材高大的羯族妇人。
她长着张五官分明的面孔,褐色的头发和眼睛,表情坚毅,没想到说话的声音却很温和。
感觉到夏侯虞的目光,她抬头望过来,随后神色大变,忙牵着阿好上前给夏侯虞行礼:“长公主!”
这还是夏侯虞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阿褐的母亲。
她微微颔首。
阿褐已丢下衣物走了过来。
“长公主!”他恭敬地给夏侯虞行礼。
阿好却是蹦蹦跳跳的,声音也清脆欢喜:“长公主,您回府了!我给您去端个胡几来。”
“不用了!”夏侯虞特别喜欢阿好的活泼,她问阿褐的母亲:“你在这里可住得惯?身体好些了没有?”
“托长公主的福,身体已无大碍。”阿褐母亲恭顺地道,心里寻思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问问夏侯虞。
夏侯虞请了医工帮他们这些羯人医治了伤患,其他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分到各处做事,只有她和阿褐,大管事刘契始终没有安排什么活给他们做。
这让她心里忐忑不安。
可此时夏侯虞含笑而立,阿好又欢声笑语的,气氛这么好,让她很是犹豫。
夏侯虞是准备把阿褐留给尹平的,刘契自然不好安排,连带着也不知道怎么安排阿褐的母亲——若是阿褐做了夏侯虞的随从,阿褐的母亲就有资格在正院服侍了。
正院缺的就是像阿褐母亲这样看着就身强体壮,什么事都能做的仆妇。
受前世记忆的影响,夏侯虞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她在阿褐住的小院里盘桓了一会,回到了正院,杜慧委婉地问起来,她这才惊讶于自己的疏忽。
“那就照着刘契的意思,把阿褐母亲安排到正院里当差好了。”夏侯虞道,问杜慧,“阿褐的母亲叫什么?”
杜慧忍俊不禁,道:“说是叫阿兰。做农活是一把好手,正院里的差事,怕是还得人教。”
“那就找人教教!”夏侯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阿褐的母亲进来给她磕了头,正式开始在正院当差,能见到夏侯虞的时候也不多。
阿褐母子就这样在庄园里安顿下来。
章含却奉了夏侯有义之命来请夏侯虞进宫:“十月初一的大祭,天子想举行大傩,请长公主进宫协商此事。”
祭祀跳傩舞,事项繁复。自国库空虚之后,宫里就很少举办这样的活动了,就是要举行,也多半是过年的时候。像这样十月初一举行大傩,自朝廷南下之后,还是第二次——第一次还是夏侯虞祖父的时候。他八月二十六登基为帝,为了所谓的国力,他在十月初一的大祭举行了大傩。
夏侯虞不禁皱眉,道:“这是天子的主意还是尚书台那边的建议?大将军怎么说?”
章含闻言深深地看了夏侯虞一眼,道:“是尚书台那边的主意。说这几年年成不好,新帝登基,自有一番新气象。不如在大祭时跳傩舞以祭祖先。大将军也觉得这主意好。”
所以夏侯有义要她进宫是做什么?
反对吗?
好没能这么无聊!
夏侯虞想拒绝。
章含却接着道:“大将军还说,过了年,天子就又长了一岁。先帝舞勺之年选妃产后,天子的婚事也应该好好谋划一番了。”
也就是说,夏侯有义想请她去显阳宫,还真是有事商量她。
不管是选后的事,还是大傩的事,他估计都一时拿不定主意。
夏侯虞想到卢渊的那三十万贯礼品,陡然间觉得,去显阳宫喝杯茶也是不错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候选
进入九月,显阳宫听政殿的廊庑下就会换上山茶花。
往年是红色,今年换上了白色。
碗口大的花朵洁白如玉,花瓣叠叠,清丽雍容。
夏侯虞看到的时候脚步微顿。
陪在她身边的章含忙笑道:“天子说,他小的时候,显阳宫的山茶花是白色。”
从前,显阳殿的山茶花的确是白色的。文宣皇后失宠后,就换成了黄色。后来夏侯有道继位,换成了红色。
夏侯虞上前轻轻地抚了抚那白净花瓣,笑道:“挺好看的!”
可她心里却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夏侯有义很好,可惜她被伤了心,不想再管宫中的事了。
她随着章含去了听政殿的偏厅。
宫女敬了茶。
夏侯有义快步走了进来。
“天子!”她恭敬地向夏侯有义行礼。
夏侯有义忙笑着把她扶了起来,道:“长公主不必如此客气!”
夏侯虞看着他还稚嫩的脸庞,心中一软。
前世的夏侯有福还有冯氏帮衬,夏侯有义却像个苦菜花,只能自己靠自己。
可若是论起本事,恐怕还是夏侯有义最有担当。
就为这个,她也应该帮帮他才是。
她和夏侯有义面对面地坐下。
夏侯有义问了她日常的起居,话题就渐渐地转移到了朝堂上来:“……前些日子大将军攻讦都督,引起许多事端来。如同互相揭短,越说越让人不忍目睹。好在是大将军还算是有所觉悟,没有继续下去,言下之意是想和都督和解。”
“我看都督的意思,也不想和大将军继续下去。”
“这样多好!”
夏侯虞笑着应是,心里却在腹诽,萧桓和卢渊多半是怕两败俱伤,便宜了别人吧?!
她就主动提起武陵王的事:“王妃找到我,说起了王叔的事。我也知道王叔这是犯了糊涂,他自己也知道错了。”她把武陵王想回封地的事告诉了夏侯有义,并道,“王叔性子急,若是想回封地也不错。”
韦家打得好算盘,萧家怎么肯把白瓷的生意继续交给韦家呢?
夏侯有义并不知道武陵王和韦家的交易,应该听说了武陵王亏空的事。
他沉吟半晌,道:“那大司徒由谁接任好?”
谁接任大司徒,谁就要查前任的帐。
武陵王亏空,若是查了出来,拿什么平帐?
夏侯虞笑道:“自曾祖父之后,就不曾设立太尉,如今尚书台那边有个度支尚书,大司徒也不是那么要紧了。”
夏侯有义很是心动。
但这件事得卢渊同意,不能操之过急。
他话锋一转,说起了立后的事:“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我原本就没想现在就定下来的,可大将军执意要我选人,我拖了又拖,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他很苦恼地搔了搔头。
夏侯虞笑道:“不妨等到明天的上巳节。天子选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总要选个堪当重任的。”
夏侯有义并没有放轻松,继续愁道:“可过了上巳节呢?”
夏侯虞温声安慰他:“天子大了,也应该立皇后了。推到明年的上巳节,不过是让事情有个缓冲的余地,天子也能静下心来确定到底娶谁。早点定亲也尚未不可。”
夏侯有义面颊微红,流露了些许少年人的赧然,低声道:“那,那长公主觉得谁比较好?”
夏侯虞笑道:“是你选新妇,是你跟新妇过日子,你管我怎么想?你自己要满意才行。”
夏侯有义想了想,声音更低了,道:“我都不想选!”
当时的三个候选人是卢四娘子、崔七娘子、柳家的女郎。
如今柳家女郎退出,就有卢四娘子和崔七娘子了。
这两个人都曾经和夏侯有道有缘分。
夏侯虞笑道:“新人新气象,天子的确应好生考虑一番才是。”
夏侯有义听了忙道:“长公主和先帝都相中的人,自然是一等一的人品。只是我觉得若是先帝在世,肯定不愿意看到现在的情景。我心里觉得难受。”
是啊!
夏侯虞也觉得难受。
她道:“那天子意下如何?”
夏侯有义道:“自然是从那些门阀世家里重新选取!”
这样也好。
把旧的都抛去,建立夏侯有义的王朝。
“天子要我帮着撰写候选人的名单吗?”夏侯虞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只能做这件事。
夏侯有义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道:“我只信得过长公主。”
这话未必太过。
难道他就不相信章含?
这也是为什么每当夏侯虞想帮夏侯有义的时候,总觉得夏侯有义少了些许的真诚,让她没有办法真正的喜欢起来。
“那我回去就拟了名册让人送进宫来。”夏侯虞道。
夏侯有义非常的高兴,和夏侯虞聊半天才放她出宫。
因为有之前的经验,又有杜慧帮忙,她们很快就拟定好了名单,让尹平送进了宫。
夏侯有义的名单还没有出来,消息已传了出来。
卢渊脸色发青,连连冷笑。
服侍卢渊用早膳范氏怕他伤了身,忙帮他顺着心。
卢渊忍不住就抱怨起来:“她还真是给点颜色就想开染房。怂恿着天子废除大司徒之职不说,还怂恿着天子另选新妇。她还真当自己是太后了不成!”
范氏对夏侯虞很是不以为然,却不想给卢渊火上加油,忙劝道:“晋陵长公主毕竟还小,有时候不免做些错事。大将军教训教训她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骨。”
卢渊没有吭声。
卢淮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范氏请他用早膳。
他早早地和范氏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了卢渊的身边,一面等着范氏给他上粥饼,一面对卢渊道:“大兄,天子真的废置大司徒吗?我还准备过些日子接了武陵王的手去做那大司徒呢?”
卢渊马上要和萧桓休战了,按惯例,卢渊也就可以重新安置一个职务给他了。
他思来想去,最好的地方就是大司徒了,这样说起来他们卢家一门两杰,也算是给祖宗争光了。
谁知道他这边在心里琢磨着,夏侯虞就在那边给他挖了个口子。
卢渊沉声道:“现在不过是晋陵长公主说了几句,你不要听风就是雨的。天子答不答应还不知道呢!”
他这边说了没有一个时辰,巴掌就打到他脸上来了。
武陵王主动辞去大司徒的位置,回封地去。
夏侯有义不仅应允了,还提出由谢丹阳帮着武陵王把帐目理顺了交到度支尚书卢泱的手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坏事
卢渊的脸色很难看。
朝廷大臣也都不愿意撤除这个职务。
虽说这些年来大司徒早已被大将军架空,没有什么权利,但好歹也算着朝廷的税赋,是正二品的官阶。大家都还能争一争。若是撤了,大家都没有了想头不说,想重设那可就难了。
就是谢丹阳,也反对。
夏侯有义因有夏侯虞的提醒,昨天晚上几乎想了大半夜,早有了准备,当然不会让这件事就这样罢休了。
他笑道:“大家都有异议,那这件事就暂放一放,以后再议就是了。”
至于说“以后”是什么时候,就是他说了算了。
众人不想把新君逼得那么紧,自然也就没有人追问。
夏侯有义笑盈盈地望着殿中的大臣,第一次觉得原来做天子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武陵王却是一刻也不想在建康城里呆下去了。
他下朝之后就催着柳氏收拾行囊:“最多这两三天就回封地去!”
柳氏却担心着他那十万贯亏空。
但她也知道武陵王是个要做面子的,他若是不提,你就不能说。
柳氏憋了好几天,只见武陵王天天欢欢喜喜的一会儿这个给他送行,一会儿那个给他送行,压根就没有人提那十万贯的事。
她心里有点慌,想了想,去找夏侯虞。
夏侯虞也很是惊讶。
她并不是不想给武陵王贴补亏空。
而且她还刚刚得了卢家的三十万贯礼,正好拿去给武陵王填平账目。
她之前之所以没有一口应下,不过是想为难为难武陵王,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别再这样肆无忌惮而已。
谁知道武陵王心大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却把柳氏给吓着了。
她忙遣了杜慧去打听,留了柳氏在庄园里用膳,安慰她。
柳氏好不容易心定下来,杜慧那边也得了信。
“听谢大人说,王爷的亏空,已经填上了。”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我去拜访了谢逾谢公子,谢公子说,是都督帮着填的亏空。”
“什么?!”夏侯虞和柳氏齐齐惊呼。
“正是!”杜慧苦笑道,“谢公子说得清清楚楚,说王爷的账目已经理顺了,明天就可以交给卢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