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不知道,还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离家出走,现在想想,乔微当时是什么心情?
他认识的那些女人,指头上破了个小口子都要娇滴滴喊半天,输个液恨不得发遍朋友圈叫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病了。
乔微不一样。
她是真的很特别。
霍崤之晃几下脑袋,想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些叫人低落的事情,偏偏身边的人就是提个不停。
“乔微?”林以深放下刀叉,回头加入谈话,“这名字挺耳熟的。”
“前段时间崤之的新邻居,席家的继女,我不是提过吗?”严坤回他。
“不是那次,”林以深折了报纸,思虑了半晌才开口,“她之前是不是在G大念书?”
“是吧……”严坤偏着头想,“听说实打实考上的。”
G大在国内是响当当的名牌儿学校。
这圈子里到了年纪多半便出国镀金去了,学历拎出来清一溜都是金光闪闪,但彼此的学识究竟有几分水分,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因此,对那些真正学得好的人,他们打心底还是存着几分敬意的。
“她退学了。”林以深扔出平地一声惊雷。
“什么?”严坤诧异,“真的假的?她是你学生?”
霍崤之也缓缓坐直了,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
“是,从前还以为是同名,没对上号,你说她从席家出来,我才想,这么有个性还叫乔微的,这世上大概没几个。”
“她跟我说要回去拉琴,临走前还把留给她的实习名额让给朋友了。”
“哇哦,”严坤鼓掌,“那还真有个性,早前我怎么就没好好跟她认识认识——”
话音没落,他一时不妨,便被霍崤之一脚从后面踹上来,踢下了泳池。
“喂!”他扑腾了两下,一把擦掉脸上的水站稳,“霍少爷,我这儿又是哪儿招你了。”
“多在池子里凉快会儿你就想起来了。”
夜风哗哗地招呼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霍崤之仰头往后一靠,只觉得乔微的面孔在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
鼻子的弧度,嘴巴轮廓,清冷的眉眼。
今早她还给他买了热香饼呢。
粘在指头上的热糖浆很甜。
霍崤之还记得乔微前几次见他冷漠又疏离的样子,其实现在相比从前已经好很多了。
他们在一起排练音乐,总有种心灵相通的共鸣。
乔微不应该讨厌他。
也许今早真的是他冲动了一点?
霍崤之反思许久,觉得他的脾气确实坏了一点。
这件事才想通,便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心里爬似的,一个念头在心底蠢蠢欲动,越来越痒,越来越难耐。
霍崤之忽然有点后悔。
乔微一个人做完接下来的检查,一个人住院,那纤细瘦削的背影可想而知有多孤单。
不然回去瞧一眼?
就偷偷看看,不干嘛,也不算违背他发的誓吧……
这世上哪儿有人一辈子不去医院的?
霍崤之想到这儿,便再也坐不住了,马上回宅子里换了自己的衣服,匆匆告了别便打算出门。
临走,才到门口,忽地有女人端着酒杯噗通与他撞了满怀。
刚换的衣服胸前湿了大半,黏腻地紧贴着皮肤,风一吹,更是凉得皮肤起疙瘩。
霍崤之眉头不耐烦地皱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神情慌张,道歉的声音娇柔,试着用帕子想替他弄干净。
涂着红甲的细嫩的手在霍崤之胸前轻擦。
他连脸都没看清便重重把人挥开。
“严坤!”
严坤刚刚从泳池爬起来换了衣服,又听见这少爷的声音,暗含愠怒,立刻小跑着过来。
“崤之,又怎么了……”
“你这个主人是死的吗?”
这是真生气了。
严坤提起精神,这才瞧清他胸前的一滩红酒,悄悄倒吸了一口气,佩服了一秒那个女人的胆量,赶紧补救道,“我叫人马上准备新衣服……”
他便说便扔给那蠢女人眼色,示意她别呆着碍眼。
女人仿佛也被霍崤之的反应吓到,倒退两步,赶紧转身,一刻不停地离开现场。
“今天是我没管好,这个也出篓子那个也出篓子,”严坤告罪,“霍少爷,咱先上楼去把湿衣服换下来,行吧?”
“算了。”
霍崤之拧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显然脏衣服让他不舒服极了。但却意外地没有再上楼去耽搁时间,提起被淋湿紧贴皮肤的部分,直接进了车库。
倒车,油门。
“喂,崤之,这么忙到底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剩一屁股跑车尾气。
乔微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输完了全部的药。
隔壁奶奶的儿子替母亲买饭时,也顺便给她带了一份白菜瘦肉粥。
乔微没有食欲,只是不想辜负别人好意,勉强咽了两勺才放下。
血肉里的骨头隐隐发疼,总有难言的不适。
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吧。
她这样想着,拖着疲败的身子随意洗漱完,跟着看了一会儿病房里的电视,便上床了。
临睡前,又接到了席越的电话。
最外侧的十八号床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家属说着话,病房里有些吵。
她想了想,干脆披上外套到走廊,划动了接通。
“微微,睡了吗?”
“睡了就不会接你电话了。”乔微身上没力气,干脆挨着窗子蹲下来。
“今天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弱,病了吗?”席越皱眉追问。
“没有,可能今天排练久了,有点累。”乔微说完便移开话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感觉你一个人在外边,总有点不安心。”
席越低头,把手插进裤袋里,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挨着落地窗往下看。
院子里的蔷薇花不知什么时候凋零了,早上才打扫过,到晚上,叶子花瓣又落了一地。
“我这么大个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乔微笑了下,想了想,还是问起了上林路的事。
席越这才仔细提起来,上林路原本是不在规划范围内的,因为市里临时修改了图纸,这才导致会展中心重新选址。
“马场现在拆不了,这些事可能还有些曲折,不过距离动迁也还有一段时间,你别担心,我会想其他办法的。”
乔微听着,沉默了半晌,试着开口道,“如果从古迹保护方面入手,给规划部门施压,这个办法可行吗?”
毕竟是环海的项目是他自己家的生意,乔微心里其实没有把握,席越会真的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
席越沉吟半晌,点头,“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我这些天都在了解这方面的书和资料,上林路的房子大多是百十年的老建筑,如果能重新修缮盘活,它不仅兼具历史和文化底蕴,也是道新的城市景观。这在其他城市也是有先例的可参考的,只要有人肯牵头做这件事情……”
挂掉电话,再回病房,17号床已经清空了。
清洁人员进来换了新的床单被套。
中年男子在弯腰倒洗漱的热水,老太太见她进门,从戏曲换了个年轻人喜欢看的频道。
瞧见乔微那边墙角的折叠床,便随口问了一句。
“小乔,昨晚给你陪床的那个小伙子,今天去哪儿了?”
那是霍崤之昨晚租来的,也不知他租了几天,还没还。
乔微怔了怔,答,“他以后都不来了。”
老太太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目光又落到床头柜那份没怎么动过的粥上,语重心长劝道,“你得多吃点儿,才有力气,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哎。”乔微铺开被褥,轻声应。
第38章 Part 38
霍崤之再回到医院,时间太晚,病房里已经熄了灯,门半掩着,人大概也已经睡下了。
白炽灯微暗,走廊里有家属裹着棉被躺在折叠床上,只偶尔有路过换药的护士。
他闷闷不乐来回走了两圈,不敢弄出响动,只能轻轻推开门缝,借着光朝里面瞧一眼。
乔微对着窗户那边睡,背对他。
霍崤之微微能瞧清十九号床上白色被子的起伏。
“诶——”
他瞧了半晌,叹口气。衣服湿淋淋贴在腹前,又冷又腻。一阵风吹过来,冷得直哆嗦了一下。
再转回头,瞧着走廊里睡熟的家属们,霍崤之忽然怀念起病房里面那张让他极不舒服的折叠床了。
到底没再进门,他走远些,拨通了一个电话。
“崤之?几百年不给叔叔打一次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诧异笑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求您帮忙准备个单人病房。”
“怎么了,你病了?”
“不是,是我朋友……”霍崤之解释完一番,又道:“您平时留点儿神帮我多关照一下,还有,这事儿就是别让她知道。”
“行。”对方爽快答应,又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朋友啊,难得见你这么上心。”
这次霍崤之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才说话。
“是喜欢的朋友。”
乔微睡得很浅,凌晨便醒过来,老太太的儿子还在另一侧蒙头睡。
病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外面零星的灯光透进来。
她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手机,时间刚过五点钟。
老年人睡眠少,乔微擦干净眼睛坐起来,偏头一看,这才发现老太太不知在床头坐多久了。
“志国打鼾吵到你了吧?”老人问道。
志国是他儿子。
乔微摇头,“不会,我平时也起得早。”
老太太似是坐僵了身子,活动了下,才叹气道,“志国的工作忙,孙子才刚上三年级,他白天要上班,下班要来医院照顾我,连孩子也顾不上。连轴转太累了,他从前不打鼾的……”
“都怪我得了这个病……”老太太的声音很哑。
乔微能听出来,她心里充满了对儿孙的内疚。这种负罪感大概已经压在心底许久了,这才忍不住会与个认识没两天的陌生人倾诉。
“您别这么说。”乔微轻声道,也不知道该安慰她些什么,隔了许久才问:“您的儿媳呢?”
老太太怔了半晌,轻轻摇头,“她工作也忙,顾不过来这么多。”
天亮时候,乔微买完早点回来,也顺带给隔壁床捎了一份。
中年男子替母亲再三谢过后,这才拿了公文包出门上班,西服微皱,背影佝偻。
是个孝子呢。
乔微收回视线。
病房的电视开着,在播早间新闻。
“……分局发布通报……接警后进行调查……下一步,霍某可能因涉嫌强奸罪被刑事拘留……”
乔微模糊才听几句,忽地猛地抬头看去。
正瞧见了嫌疑人进警局那画面。
媒体中间围着的人虽戴上了口罩,但前段时间刚见过面,乔微还是一眼将人认了出来。
是霍仲英。
画面很快切到下一条新闻,乔微忙又拿起遥控,换了另一个帝都新闻台。
“……据悉,自丑闻曝光到今日凌晨,霍氏股价已经掉落两个百分点,”女主持侧身,把屏幕切换到霍仲英平日出席活动的大幅照上,“霍仲英名陷性侵丑闻,这样的负面舆情究竟会给霍氏公司股价带来多大冲击呢?让我们继续关注……”
霍仲英性侵?
乔微想到那日霍崤之替她挡住的手,不自觉打了个冷噤。
以那天一面留下的印象,乔微倒是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上,按说以霍氏强大的公关团队,昨天夜里警局才发布的通告,舆论不应该发酵得这样迅猛。
拿出IPad一看,网上已经全是相关话题的讨论。
这事儿其实有些蹊跷,乔微关了电视,若有所思。
城市另一端,也有人难得起了大早。
严坤瞧着新闻便露出喜色来,“我得赶紧给崤之打个电话,让他也起来看看……”
“不用打了,”林以深止住他,“让他多睡会儿,早晚知道都一样。”
严坤失望收起手机,转而又笑起来,“对,等到正式拘留时候再通知他不是更好。”
“我平日还以为崤之不关注这些,谁知他一出就出个狠招。”严坤笑道。
“你不知道,把这个女人找出来去报案,花了我多少力气,还要打通这些媒体,我为了帮他出气,这次可连老本儿都豁出去了……”他得意忘形炫耀着,忽地意识到身边的人一直没回应,这才想起什么,回神赶紧噤了声。
严坤差点忘了,林以深大学时候的女朋友,也跟新闻里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遭到了霍仲英毒手。
那女孩无权无势,以深那年拼了命想要为女友讨回公道,然而林家二老不愿得罪霍家,同样拼了命想从这件事中摘干净,把事情压下来。
那个女人不堪受辱后还要忍受舆论折磨,男友又不作为,绝望之下,她自己了结了性命。
严坤那时与林以深交情还不算太深,这事情只隐约在他脑中有个轮廓,其中因果利害不甚清楚,后来的这些年也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