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那么大事,你为什么不肯半句也不提?”
乔微攥紧被角,“你知道了,又会自顾自送我去哪个国家治病吧?如果剩下的时间不够多,我只想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乔微觉得自己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女人果然没有辩驳,她沉默着找事情做,把桌子上散开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整好,连抹布都叠得方方正正。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总是不习惯,乔微看了一会儿书,开了电视又关掉,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茶几上落下的水迹。
桌上没有水杯,乔母也没进过洗手间,那水迹是泪。
乔母来半天都在背对她,这一次细看时,乔微终于发觉了她肩膀上微不可查的耸动。
乔微从来没见过她哭。
就算当年她和乔父提离婚,又再婚,就是外公被医生宣布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再无治愈可能的时候,乔微也没见她掉过眼泪。
这个女人生得漂亮,聪明圆滑且手腕高明,好像在人生任何阶段,她都有能力让自己从困境中爬起来,过得比从前好。
可是现在,她因为她生病哭了。
乔微心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晦涩,又觉得难过。
乔微觉得扭捏,另一边的霍崤之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暴雨停后,时隔一个星期,G市的机场终于开放,二十分钟前,他从机场接到了他母亲。
有美满婚姻滋润的女人,与离婚时的怨妇脸截然不一样,容光焕发,连走路都带着一阵拂面的风。
行李交给司机,她抬手查看霍崤之额角的伤口,霍崤之没来及躲,猝不及防被她把纱布扯下来。
女人乍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惊呼,“这么大一道口子,会留疤吧?”
“男人怕什么留疤。”
“生在福中不知福,等你破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姑娘都躲着走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怕了。”
霍崤之浑然不在意。
反正他这疤不是普通的疤,是为了救爱人留下的勋章,乔微不是肤浅的人,她才不会在意这些呢。
“怎么弄的?”
“撞的。”
“撞的?”女人冷嗤,“知道是台风天你还跑出门送人头,乔敏女儿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惦记她?”
G市就这么大,霍崤之母亲当年念本科时候,是乔微外公的学生,她惯来便瞧不上乔敏的做派。远嫁没两年,便听闻乔敏嫁给了红极一时的天才青年小提琴家,成为众人倾羡的对象。
才听到这消息时她便嗤之以鼻,她的家庭教会她看人的眼光毒辣。
乔敏和她生父截然不一样,她现在确实嫁得心甘情愿,将来却不一定,这样的生活却未必承载得了她的野心。
果不其然,她半点没猜错。
她离婚又再婚,终究是嫁进了这个圈子来。
也因此,才听闻霍崤之的恋爱对象是乔敏女儿,她便生出想法了。
从乔敏的长相可推知她女儿的长相,从乔敏的手段,可推知她女儿的手段,总之一定是霍崤之年幼,被漂亮姑娘蛊惑了。
“她本来就是被我连累,什么叫她给我灌了迷魂汤?”
“得了吧,你小时候天天连累西卜被他妈打的嗷嗷叫,我也没见你有过一点愧疚。”
“她现在住医院?”
“是。”
“也是,生了那么重病呢。”
司机驾车从机场驶回市里,霍母玩了一会儿手机,忽然状似不经意地朝副驾驶提起来。
“对了,崤之,你郭阿姨说要替你介绍个对象,长的特漂亮,我推了好几遍没推掉,实在没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郭阿姨你记得吧?小时候她抱过你的,不然你就帮妈一个忙,加下人家女孩子的账号?”
“人家女孩子脸皮薄,不会骚扰你的。”
“不记得,不想帮,你也用不着编这么低级的谎话来骗我。”
霍崤之的耐性已经快到尽头了。
从一开始,他便听出了他母亲话里几分若有若无的轻视。
她不喜欢乔微,但很显然,她也并没把乔微放在心上。
原因有很多,也许她觉得自己浪荡惯了只是玩一玩,也许她觉得乔微的病好不了,用不了她出手终极会出局。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不舒服到了极点。
“你自己给司机电话,到了市区我就放你下车,我还有事,没空送你了。”
“霍崤之,你受伤了,你妈千里迢迢从帝都飞来探望你,你就是这种态度。”
女人不乐意了。
“两个小时飞机,您觉得远,大可不必来的。”
霍崤之不觉得她来单纯是为了探病。瞧着后备箱那几大个行李箱便知道,她在G市有得一段日子要住了。
“你想去干嘛?又想去医院,是不是?”
“是。”
“你来G市才多久?”乔母目瞪口呆,“别告诉我你现在已经爱上她不能自拔了,你到底喜欢她哪一点?”
“是啊。”
“感情不需要时间衡量,你要问我喜欢她哪一点,我还真说不上来,我就喜欢她。”
她看过她们乐队演出的视频,那个姑娘琴确实拉的好,可其他的,乔敏还真是半点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尤其是她还生了这样的病,霍崤之义无反顾扑进去,到头来大抵终究是一场空。
“我不想跟你吵架,不过我得提醒你,你爸那么顽固的人,就算把霍仲英按下去了,他也不是非你不可。”
“你得想清楚,到底是谈谈恋爱就作罢。还是真要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话音没落,忽地听霍崤之开口,“你说的对,我改主意了。”
喜色没来得及冒上眉梢,女人本能觉得不对,果然,霍崤之接着朝司机道,“前面靠路口就停,把我母亲放下来,我们掉个头,从三环走去医院更快一点。”
台风后难得的好天气,医生说乔微可以开始下地走走了,霍崤之要趁着太阳暖,把乔微带去录音棚转一转。
烧过一场,打多了止痛药,乔微这段日子总觉得自己迟钝很多,软绵绵提不起气力,大家都开始练习,只有她焦躁得很。
那是她父亲写的曲子,将来就算面世,她也得比任何人都拉得更好才行。
心情不好不适合养病,霍崤之瞧出这一点,才想把她带去看看进度,叫她心安。
医院门口蹲守的记者们都还没散,霍崤之把自己的大衣借给乔微裹上,口罩墨镜,全副武装捂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乔微一向长发示人惯了,捂紧的大衣更模糊了她的身形,记者们一时竟都没注意,只以为乔微还气息奄奄躺在床上,任她大大方方出了医院。
比起她,霍崤之个子太出挑,反倒差点被人认出来,另花费了一番力气才跑脱,上车便吩咐司机快开。
阳光自车窗一侧照进来,乔微往那边挪了挪。
再次沐浴在阳光底下,呼吸着新鲜空气,乔微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第91章 Part 91
乔微还不知道霍崤之改了新谱子的事,到了录音棚才听到几人合奏的全新版本,完全被惊呆了。她惊诧回头,“这……这不是我拿到的版本啊?”
工作人员赶紧重新递了一份曲谱到她跟前。
霍崤之对她惊诧的表情很满意,“我刚重写的,怎么样,是不是比从前更好了一点?”
乔微没答,她双手扶上耳机认真听了两遍,直到乐声在拉长的E弦中结束,回旋的律动一遍遍减弱,才回神。
事实上,不是更好一点,而是整首曲子都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他一直在琢磨追赶乔微父亲的前作,那么这一版,则是彻底从别人所筑造的格局中脱离出来。
霍崤之个人的作曲风格已经开始锋芒毕露。
“你是怎么想到把复调写进去的?”
霍崤之没答。其实完全是一瞬间的灵感乍现。乔微那时候迟迟醒不过来,他只能疯狂祈祷,在那时候想起了巴赫的《B小调弥撒》。
这部伟大的作品在作曲家逝世后的一百多年,才由歌唱协会演唱成功,只因为曲子太过庞大复杂,比起教堂,它更适合由音乐家们在音乐会场上演出。
虔诚地求主赐怜悯,垂赐平安。
巴赫的复调堪称古典乐的最高典范,旋律线条的走向,乐句舒展的把握,任何人听来都是一种享受。
乔微终于醒来的时候,他摊开稿纸,试着在那曲子中加入复调改编。
像是在等待的许多天里,已经想好千百次一般,他落笔之后,就几乎不费力气地将整首曲子完整地写了下来。
乔微仔细擦干净琴身,细细上了松香,虔诚地把琴身架在锁骨上,拉响第一个音符。
乐声响起的这一刻,作曲者与演奏者的灵魂是相通的。
每一段热情活泼的快板,每一次张弛有度的竞奏,每一次十六分音符的跳荡,无一不是两者之间的心神交流。
直到乐曲渐趋平缓,一幕幕闪过的画卷终于翻到尽头,连绵起伏的主旋律戛然而止,繁华盛大背后被伤感填满,所有的声部都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唯有无尽的哀思,将人带入绵延的远方,悄然展望。
乔微拉完这一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然湿了。这首曲子,她完全能体会到其中丰沛的情感和生命力。
就算不出专辑,单独拿出来,它也是一首将要备受赞誉的作品。
……
乔微拉到三分之二,大臂小臂已经开始发颤,像是回到了幼年学琴的时候,肌肉酸疼,不过她并没有露出分毫破绽,强撑着将曲子拉完。
一曲终了,工作人员使劲儿鼓掌。
外行听不出问题好坏,乔微自己却羞愧难当,琴声永远是最直观的,她后面体力扛不住,便越拉越急。
“你当年参加比赛,最后一个确定曲目,最后开始练习,还不是都拿第一名。”季圆拍拍她劝道,“已经很好了,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
乔微点点头,却又将琴拿起来练习,当晚回医院的时候,已经练到双手连抬也抬不起来了。
临近十二点,霍崤之把乔微送回医院,出人意料的是,乔母居然还待在病房里。
看见乔微,她像是等了很久,唰的便站起来。
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琴盒上,又抬头看她的脸,乔母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医生不是说你需要保证睡眠时间,怎么会回来这么晚?”
“平常不会,今天耽搁了。”
乔微说话间,在窗边落座打开琴盒,把弦调松,又用毛巾将琴身上的松香仔细认真清理掉,打发时间。
她习惯了从前冷冰冰的模式,乔母这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叫她很不自在,怎么也适应不了,只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干干净净擦了好几遍,乔母还是没有要走的样子,乔微才停手。
碍于角落里的霍崤之不停朝她示意,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去休息吗?”
“我昨天已经与家里商量过,在你这次出院之前,晚上我都留在医院陪床。”乔母答她。
此话一出,霍崤之脸色顿时不好。单人病房里只有一张陪床的小榻,乔母睡了,他便没地方去了。
怎么一个个都惦记着他的床?
季圆三天两头来抢也就罢了,这下又多出来一个,问过他的意见了吗?
乔微万没料到乔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再仔细一看,房间里有些地方果然已经摆上了她的东西。
收回视线,乔微摇头,“你不必这样,我现在很好,不需要的。”
乔母没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提琴上。
乔微的手下意识一紧,将琴重新塞回琴盒,低声道,“我叫谭叔来接你吧。”
女人锦衣玉食惯了,大概不知道陪床的人每夜要起几次,她就算想做也不见得能做好。
她号码没有拨完,便听乔母道,“我昨天把你父亲留给你的琴找出来了——”
此话一出,乔微一愣,猛地抬头看她,像是在探索她这句话里的真实性。
那么多年,她从未想过乔母居然还会有主动提起那把琴的一天。
乔微漆黑惊愕的眸子里带着水光,无意识流露的全是期冀,乔母别开头。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戳破她的希望,“我试着找了很多人做修复,但是他们都没有办法。”
乔微的眼神僵在原地,嗓子咽了咽,“修不好了?”
“我还没有找到能保证修复它的人。”
也许永远都找不到。
小提琴本来就是一种极其敏感脆弱的乐器,环境细微的变化,修复时的调动,都会影响它的音色。
像乔微那把博物馆级珍贵的古董,一般的小提琴修复师根本没有动手的勇气,就算找到了,它当年被砸成那样,音柱上都有了裂纹,修补的难度极大,还有可能根本找不回从前的音色。
“琴呢?”
“你想看,我叫人明天给你送过来。”
乔母还是留下来了。乔微自从知道琴修不好之后,便神情恍惚没了精神,洗漱后匆匆上了床,没有心情管她。
她怎么都没想到,支撑自己在席家坚持那么多年的,居然是一把支离破碎的怀琴。
霍崤之也不愿意走。
乔微刚醒来,她最近离开他的视线一久,霍崤之便觉得浑身都被不安全感充斥,他干脆合衣拢在沙发上,打算在这里将就一夜。
没料,当天夜里,乔微的胃痛果然便发作起来。
霍崤之最先听到了细碎的翻动声。
从前一干朋友从来不敢在清晨给他打电话,因为霍崤之的起床气大得惊人,代价太重。
而到如今,霍崤之每夜被频繁吵醒,一个小时两三次的时候都有,他却半点脾气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