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也格外偏爱乔微,大屏在霍崤之之后,最先给了她镜头,那镜头放大,又慢慢拉长,观众们都能清晰看到她秋波眉的纹理,根根分明,湖水般的眼眸清澈纯粹。
她轻轻翘起的唇角笑得很浅,像是腼腆地同观众打招呼,然而当小提琴的琴弦落下时,整个舞台便仿佛都成了她的主场,气质完全与出场时判若两人。
……
作为观众,常青忘记了在哪听过的一句话——有生之年一定要听一次摇滚乐现场。
因为Live更感人,因为摇滚的生命在现场。
他是在官网购买专辑时,抽奖获得这一次演唱会门票的,工作上抽不开身,压力负担繁重,常青原本的打算是将门票转手他人,然后听完了整张专辑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张专辑囊括了乐队成立之初至今,创作的所有最动人的曲目,仅在他的耳机里,已经能感受那充沛饱满的生命力,去现场,耳膜享受着原唱来自几十个价值百万的音响冲击,又将是什么感受?
临时买的机票,他第一次抵达千里之外的G市,在机场等了半个多小时车,又在来的路上堵了许久,直至踏进体育馆,他甚至连午饭也还没落肚。
可当站在台下,听吉他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他便隐隐有了种预感,这一次会不虚此行。
现场音响里响起的每一句旋律,和耳机里的音乐相比,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地方。
它会因为演奏者情感的不同,力道的不一、音响的变化而产生差别,而这些差别的碰撞,恰恰又生出了最绝妙、最能打动人心的音乐。
他的位置离台上很近,近到仿佛能听到吉他手的弹片飞溅落地的声音,灯光变幻,他能看清楚乐队每一位成员投入的肢体语言,还有他们头上四下散落的汗水。
如果来G市之前,专辑里反复循环的音乐让他察觉了这个世界的广袤与自己的微渺,那么此刻的现场,更让他更真切地体验到这种感觉,真实且震撼。
摇滚的精髓就在于态度,而他是真的听到了这支年轻乐队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呐喊。
他们将最原始的生命力开辟出来,沥出油份,然后把它浇在灵魂点燃的火光烛天里,浇在现场每一位听者的心头上,越烧越烈。
乔微是第三次下场喝水,含参片了。
托每天练琴的福,她比曾经同住一间病房的人状况都好,不至于四肢无力,只能拉出软绵绵的音乐,保持着最好的水准拉了现在。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站立到如今的,指尖已经酸到动不了,脑子里全凭着一股信念在咬牙支撑。
汗水落到下巴,被化妆师用粉扑蘸上散粉压干,她头晕目眩任人摆弄,看众人帮自己换上新的服饰,打理妆容。
她们的唇形一启一合,她却全然听不清,耳膜里全是刚刚台前震天的观众呼声。
“最后一首了,乔微。”
“需要凳子吗?”
“看你抬手的力气都没了,还是坐在凳子上拉吧……”
乔微辨认了那口型好几遍才认清楚,然后她缓缓摇头,“没关系。”
助唱嘉宾就要下台,灯光已经就位,然而乔微的假发却迟迟没有固定好,暗扣似乎是坏了,卡不上,帮她处理的姑娘快要急哭了,乔微干脆把整顶头发都取下来。
“没事,把帽子给我。”她其实也不太习惯戴假发的感觉。
那帽子是乔微戴来的白色毛线帽。
她的最后一套服装很普通,黑色铅笔长裤,夹克连帽衫,choker颈链,搭配白色帽子似乎也没有违和感。
在后台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踏上台的那一刻,又觉得身上被同伴和听众给予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最后一首曲子,是《song for roses》。单曲成绩最好,乐迷们最熟知,也是乔微拉得最好的曲子。
每一句旋律都像是铭刻般印在她心上,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
乔微左手四根手指不停动,在两三根弦上演奏音程和弦,音乐呈对位的方式,仿佛几把小提琴在同时竞奏。
气氛推向高潮。
“Launched in life.”
“Like branches the river.”
霍崤之唱了整场,声线已经开始微哑,然而他高亢的音域,近到撕裂边缘的唱腔,更叫观众听得热血沸腾。
只管拥抱生活,
就像溪流终要汇入江河。
他们举手投足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引来台下观众的惊呼与尖叫,每一次汗水的抛洒,都能再次点燃他们对热血与激情,所有人一同开始了最后大合唱。
现场摇滚的魅力,其实由在场的所有人来共同呈现,正如他们影响着台下一般,台下的观众同样给予他们疯狂的氛围与资本。
彩排到了这个环节,霍崤之应该停下和粉丝接触,从舞台边缘往回走了,间奏时,乔微拉完最后一个音,抬头却发觉霍崤之不见了。
舞台近两米多高,她上一秒还见人站在哪儿,下一秒就被没了踪影。
掉舞台底下去了?
乔微大惊,抬头左右张望,愣是没找到他在哪里。
演唱会明星跌落舞台摔伤的事故频繁,并不鲜见,上一次帝都暮地音乐节,还有乐队的鼓手踩空掉进了升降台的夹缝里摔断了脊骨。
他们这次演唱会的设置比上次暮地音乐节更立体更复杂,等台前工作人员几次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
听到乐迷们台前的惊呼,还有麦克风里传来的闷哼时,乔微全身都绷紧了,她几乎不假思索地拎着琴上前往舞台边缘跑去。
霍崤之是被人拽到脚踝不小心拉下来的,还好他身手矫健,落地时借力滚了半圈,才免得实实在在地摔一跤。
身边全是乐迷的惊叫,霍崤之一抬头,便看见台上的乔微从灯光里跑过来。
逆着光,他能清晰看到她帽子上的细绒,还有漆黑晶亮的眼睛,神情恐惧,步履急促,微动的唇形喊着他的名字。
手背上火辣辣擦开一片,大概流血了,可他并不感觉疼,他只清晰地听见了来自胸腔的心跳。
怦、怦、怦——
怎么办呢?
真是一刻都没有办法停下来喜欢她。
“崤之。”
“我没事。”
霍崤之的这一句,伴随着麦克风传遍全场,乔微才听清,便觉得脚下一软。
她的体力透支得太严重了,以至于松开提着的这口气之后,脚下一个踉跄,来不及抓稳便失去了力气。
眼看乔微就要从霍崤之刚刚跌落的地方摔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这一次,霍崤之抬手,牢牢实实把她接在怀里。
镜头捕捉得刚刚好,乔微掉进主唱怀里的瞬间,全场的观众们简直疯魔了,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安排好的环节。
台上的演奏还在继续,观众的合唱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人耳膜炸开。
这是整晚的最后一首曲子,也是曲子的最后一遍。
霍崤之摘掉耳返,关了话筒,他紧紧把乔微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骨和她说话。
“我想了很久,我把有生之年的爱都已经给你了,没办法和别人结婚,这对任何人都不负责任。”
大屏上只能看到他下巴的汗水低落,唇形微动,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站不稳,全凭霍崤之的力气抱着,他的热气呼到她的耳廓上,像是在蛊惑人心。
“微微,你现在开心吗?”
乔微唇角微启,又冻住,她没有办法否认,在此刻,她的心鲜活的。
没出声,但霍崤之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那你要一辈子记住现在这样开心的感觉。”
他说罢,便单手绕到颈后解项链。
乔微攥着他的衣角扶稳身形,这才发现,男人配饰里一直戴的银链,最末端挂着的是两枚戒指。
没有花纹图案,平凡无奇的两只铂金对戒,他先戴上了自己的那一只,又抬头征询她的意见。
“我帮你戴上,可以吗?”
乔微怔住。
“我从来不拒绝你,就这一次,你不要拒绝我。”
他漆黑的眼睛近乎开始哀求。
乔微怔怔任凭他将戒指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在所有人都疯狂的此刻,她仿佛也有了不管不顾一回的权利。时间很短,可奇怪的,生命里所有重要的时刻,在这一瞬间从她脑海里走马观花般闪过。
她的手很瘦,指节比平常人的尺码还要细一些,霍崤之把戒指旋紧,卡在手指根部的时候,却不松不紧,正好合适。
“今天太简陋,以后我给你补更好的。”
在演唱会的安保人员赶来之前,他这样宣布——
“现在,你是我的妻子了。”
和乔微戴上戒指的手十指相扣,他终于笑起来。像个完成心愿的小孩子,眼睛里落了星辰,纯粹炽热,亮得惊人。
第100章 Part 100
二十岁时候, 霍崤之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自己结婚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天性里崇尚自由, 对被枷锁套上的感觉充满抗拒和厌恶。
然而时隔多年, 当他真正跨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心境却与那时候截然不同,他觉得是幸福的,整颗心都被对方塞满。
和深爱的人结婚的体验, 大概就是无论过程如何坎坷艰难, 永远充满勇气,永远不遗憾。
冬天到来的时候,乔微的病还是没有好转。最新出来的片子上,医生说癌细胞已经开始肝转移了。
医院走廊的灯光煞白,和天花板一样, 是个让人说不出话颜色。
霍崤之发怔,看了整整两个小时, 才低头, 带着酸疼的肩颈推门步入病房。
“怎么去这么久,医生说什么了?”
“说你最近状态很好, 癌细胞都很乖, 病灶也没扩大,看来最近的锻炼还是有效果了。”霍崤之已经整理好表情,眼睛含笑。
“真的?”
乔微坐在床上,敞开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睛弯弯, 伸手要他抱。
“那我以后再起早半个小时,多动一会儿。”
“嗯。”
他走近,把她放在窗边的轮椅上,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乔微很瘦了,抱起来一点也不费劲,轻飘飘在手上都感觉不到重量。
和以往一样,霍崤之瞒下了医生的话。乔微也像从前的每一次,顺从、相信他,尽管她最近越来越难从床上起身。
两个人像是在和时间赛跑,抓紧了每一分一秒沉浸在彼此还能十指相扣的时间里。
……
发行的《song for roses》已经从白金唱片升级为钻石唱片,然而红极一时的钟声与蔷薇乐队,却在最后一场盛大的庆功演唱会后解散了。成员们各奔东西,留下无数乐迷的唏嘘与扼腕。
季圆和林霖这对情侣去了美国,跟着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师深造。
徐西卜在九月时候进入了大学,还是很招女孩子喜欢,崇拜他的女歌迷围起来可绕整座大学两圈。
袁律书也被音大特招,回到了学校。从前条件不好的时候,全家倾尽所有供律静念书,姐姐走后,他一度觉得人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在这些,在他来到G市进入乐队之后,又都重新找回来了。
人生就是一段追寻梦想的旅程,只有一遍遍循回往复去尝试。
……
霍崤之和乔微的婚礼在G市最大的教堂举行。
结婚当天,男方的奶奶和朋友都来齐了,只有霍父霍母不在场。时间仓促,两人完全还没来得及做心理准备,乔微就已经和霍崤之上到了同一个户口本上。
不过就算家长再不赞成这门婚事,如今的霍崤之,已经不是可以被人左右决定的人。他当闲散少爷太久了,以至于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霍奶奶将名下的股份正式转给了孙子,再加上一众中小股东的支持,霍崤之在董事会站稳脚跟,连霍父也奈何不了他的。也不枉费他过去大半年来的奔波辛劳。
在教堂里,乔微第一次穿上了新娘婚纱。
细纱轻盈,珠绣精致。柔软的裙摆一层叠一层,纯白色的蕾丝给纱裙蒙上薄雾,圣洁纯净。
她很瘦了,婚纱店加班连改了好几夜,才改到适合她的尺寸。
头纱落及腰间,乔微坐在轮椅上,抱着捧花,精心描绘过的眉眼若隐若现,更撩动心弦。
霍崤之连在婚礼上也不走寻常路,不按流程来。他大抵觉得演唱会上已经进行过交换戒指的环节,才等神父念完结婚誓言,便迫不及待掀起头纱弯腰吻她。
底下一片笑意和惊呼,乔微骂他坏家伙,霍崤之却心满意足。
G市地处沿海,气候炎热,连续几年没下雪,然而这年除夕当晚,却飘起鹅毛大雪来。
乔微的身体已经很孱弱,医生不敢批准出院,即使是过年,也只能留在医院里。
乔微自己摘掉呼吸机,说想去窗边坐一会儿。
霍崤之想到外头一堆候班的医生,点头答应了,把她抱到窗边。
“窗子也打开吹吹风好不好?”
“不好,会感冒。”
“不会的,”乔微摇头,笑起来,“我感觉今天精神特别好。”
尽管气息还是微弱,声音听上去却确实比前几日要好很多,还有力气给自己化了妆。
霍崤之实在是拒绝不了乔微祈求他的样子,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水,会说话。
穿上外套,又戴了毛线帽,霍崤之最后拿来厚毯子帮她盖上,才打开窗。
乔微生在南方,很少见这样大的雪。纷纷扬扬,把医院楼底下都铺满了。车子上、屋顶,厚厚的,有的压弯枝头,风刮过时扑簌簌落下,入眼都是白皑皑一片。
夹着小冰粒的冷风旋进来,乔微打了个冷噤,却还是伸手去接。
“真好看。”
雪粒融化在掌心,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从前堆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半天就开始融了,怕化掉,我只能把它在冰箱里放了一整年。”
霍崤之帮她把掌心的雪水擦拭干净。
“帝都下雪更好看,你喜欢,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要是想滑雪,我们就去惠斯勒,去圣莫里茨,还有奥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