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观察着苏衡的脸色,忍不住想要出声询问,苏衡在见到顾闲影动作之后却是不由得一怔,随口动念间回身对众人道:“都不必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得了苏衡这话,众人连忙应声,不敢再往前,只是抬起头看着洞内,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不解。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师叔祖如此失了冷静的模样。
外面的人们紧张地盯着洞口,却不知晓就在进入山洞之后,原本行色匆匆的顾闲影,却在将要靠近山洞尽头的冰壁密室时突然之间顿了脚步。
顾闲影视线透过山洞中朦胧的光晕,感觉到了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山洞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守在外面的弟子们一个也没有进来,应该是被苏衡出言阻拦了。
在这种当口,顾闲影忍不住出神觉得侥幸,还好没人进来,还好没有人见到她这副模样,否则她活了这么多年,这时候还紧张至此,岂不是要被弟子们笑话。
顾闲影苦笑一声。
她的确有些紧张,双手微微发颤,指尖泛着凉意,一颗心跳得无法控制。
就连顾闲影自己也没有料到,这颗安定了数百年硬得像颗石头一样的心,有一天还能欢悦地跳成这般模样。
就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节。
四百年的时间仿佛从不存在,她依然是昔日的顾闲影,紧张地等待着冰雪消融后的一场相见。
她缓缓抬步,循着清冽的光晕走进了山洞深处。
那里,光芒已经变得十分柔和,她能够看到原本坚硬的冰壁此时已经融化开裂,无数细小的冰碴子随着动静散落开来,映照折射着如梦如幻的颜色。
冰壁中的身影从未如此清晰。
纵然这数百年来隔着冰雪无数次看过那人的容颜,但这一次顾闲影却竟有了退缩而不敢直视的念头。
四百零四年。
顾闲影心中骤然一惊,准确的数出了这个数字,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顾闲影,而花离依然还是从前的花离。
她这满身尘霜,如何堪与那人相见。
顾闲影犹豫着低下头,无意间却瞥见了白日里她带来的那枝梨花,花朵于浅光中娇柔细腻,雪白的花瓣仿佛透明。
身侧骤然传来清脆声响,引得花枝霎时一颤。
顾闲影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白羽剑宗的太师叔祖,旁人眼中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从来没有哪一日如今天这般患得患失得像个小姑娘。
她几乎是立即便抬眸看去,那片被冰封了数百年的所在,如今冰雪早已消融殆尽,熟悉的身影便在眼前,隔着千山万水的岁月与之相视。
那双眸中是一种极深的幽蓝,仿佛浩渺无际的海,又或者星辰璀璨的夜,旷然与清寂蕴于其中,一眼便看尽了星河变幻。
顾闲影一颗狂跳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花离。”
她松懈了心神,轻轻唤出那人的名字。
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那人双眸已经再次闭上,身影无力倒了下来。
顾闲影匆匆上前,接住那倒下的身体。被冰封数年的人身体意外的轻,就这么靠在顾闲影的肩头,漆黑的长发扫过她的颊边,呼吸平和而绵长,不过轻柔地触碰,便痒到了心底。
看出那人不过是暂时昏睡,顾闲影放下心来,抱着他久久不曾有动作,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盈满全身,似乎大半辈子的孤寂清冷都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成了过去。
脑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重复着道,花离回来了。
她的花离。
第三章
当日见到花离醒来,顾闲影便立即带着他自清雾洞中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白羽剑宗弟子们紧张地在山洞外等了半晌,却只看到了一道光影倏地掠过朝着远处梨花林而去。
众人茫然四顾,却只有掌门苏衡看清了方才的身影,他凝眸看着梨花林中远去的人影,半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眉梢掠出些许欣然笑意。
他回身对众人道:“没事了,都散了吧。”
众人自是不解,他们在这守了许久,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等到人们进了山洞,才发觉那面存在了数百年的冰壁早已经消融,清雾洞内空空荡荡,曾经冰封其中的人不见了踪迹,唯角落里一枝梨花吐露香蕊,花开正艳。
·
此时整个白羽剑宗的天翻地覆与顾闲影并无关系,自带着花离回到居处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处。
而让她忧心的是,自那日破冰短暂的睁眸之后,花离始终不曾再醒来。
如今已是过去三日,花离静静躺在床上,却连丝毫睁眼的迹象也无。
顾闲影带走了清雾洞中的人这件事情很快便在白羽剑宗内传来了来,其间也有不少人偷偷来这梨花林外打探过,顾闲影知晓这些人的心思,却也没有空理会他们,就这么过了好几日,终于在某天替花离擦拭双手的时候,顾闲影发现床上的人似乎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一双手轻得几乎不见重量。
顾闲影霎时一怔,竟回想起花离的出身,终于发觉了不对。
她才明白自己这几日来忙来忙去,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想清此节,顾闲影几乎是立时便带着花离出了房间,匆匆往梨花林后方的清池赶去。此时已是春日,天气开始泛暖,池水干净澄澈,将四周景象皆倒映其中。
来到池边,顾闲影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轻轻俯身,动作小心地将花离送入池水之中。
水波轻晃,搅动满池波光,花离一身白衣墨发散开于水中,不过任由顾闲影扶着轻轻靠在池畔,顾闲影不知此法是否奏效,不过也是病急投医,此时见到花离苍白映着波光的脸,不知为何却忍不住觉得,这才是花离原本的模样。
他本就该身在水中,而不是陪她一起困在这茫茫山巅之上。
顾闲影心底不禁一叹,抬手之间,指尖轻轻抚过花离冰凉的面颊,回想起自己与之初见时候的模样,那一眼似乎还在当下。
不知是否四周的风掠得林间树叶响动,又或者顾闲影指尖的温热惊扰了睡梦中的人,沉睡了几日的花离轻轻颤动着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闲影蓦然对上那双深眸,落在那人脸颊上的手便霎时定在原处,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下。
花离初醒似还茫然,眨了眨眼视线却还定在顾闲影的身上。
一片风过,花叶簌簌地飘来落了遍地遍池,顾闲影僵立不动,被那双眼看得一跳,直觉当是要说些什么,但念了好几日的说辞,却又都无法出口,最后只余下轻飘飘地两字自口中逸出,混着不知迟了多久的情绪:“花离。”
池水中的人听得顾闲影的轻唤,白皙的面颊竟是显然可见的迅速泛起了微红,他怔怔看着顾闲影,还不待她再说什么,便忽地身形一动,转身一头栽进了池中。
“……”顾闲影甚至来不及收回动作。
池水本就清澈,隔着覆着花瓣的池水,顾闲影看着那道身影在水下徘徊几圈,白衣散开犹如一捧云朵。半晌方才见得水花扬起,花离身体依然没在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蕴着水光般羞怯地看着她。
顾闲影为花离提心吊胆几日,如今见了这般情形,心情霎时开朗,扬起眉梢就笑出了声来。
花离盯着顾闲影,似乎是终于回过了神,却又被她的笑声搅得心绪难平,怔了半晌才稍稍往上,自水中露出了整颗脑袋,小声问道:“阿闲?”
或许是沉睡太久,水里那人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听得人心弦乍然颤动。
但这确实是她所熟悉的声音。
顾闲影本已准备好了调笑的话,到这时却也改变了主意,她笑意变得柔和起来,自怀中拿出了一个白色海螺,递向花离道:“是我。”
花离不过看了那白螺一眼,转瞬又将视线递回了顾闲影的脸上,惊喜或是失措,又或者带着更多五味杂陈的情绪,他微红着脸,不知为何却又蓦地缩回了水里。
“喂。”没讲两句又不见了人影,顾闲影蹲在水边好笑地唤着那人名字。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水里的人便已经游到了她的近前,再度浮出水面,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羞涩窘迫地道:“阿闲,我是花离。”
“嗯,我知道。”说来顾闲影本也紧张了许久,花离沉睡数百年的时间,她便在这世间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变换,她早已记不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与花离记忆中的模样究竟差了多少。
但如今花离紧张了去,她反倒显得轻松了不少。
她将白螺收好,勾起唇角笑得有几分无奈,对花离探出手道:“所以,我们能上岸来说话吗?”
花离又是一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往身下看去,探手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两条腿,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
顾闲影虽不至于猜透这人的心思,但心念一转却也大致明白了意思,她笑意不减,敛去眼底利复杂的感情,轻声道:“站起来试试。”
花离犹豫不过一瞬,接触到顾闲影的眼神,终于点头应道:“嗯。”
他本就是在岸边,如今抬手就着顾闲影的扶持,便这么缓缓自水里离开。只是挪上了岸之后,他却没有立即起身,另一只手搭在腿上像是在忐忑着什么。
顾闲影勾了勾唇角,干脆将他另一只手也握住。
刚刚从水里出来,花离衣衫贴在身上,手上也还沾着水珠,本应有几分狼狈,在他身上却不尽然,他与水有种特殊的契合,顾闲影拽着那双手,感觉到两人指尖交握处的冰凉,慢慢站起了身来。
花离便是如此随着她若有若无的力道,跟着自池畔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模样站立有些不稳,双足软绵却是不懂如何施力,花离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欣然抬眸便正撞上顾闲影的浅笑。
·
纵然花离不怕冷,但既然上了岸,顾闲影自然也不能让他再穿这身湿漉漉的衣裳,她带着人回到自己住处后,胡乱捏了个法诀便叫来了人。
却怎么也想不到,来的竟然是堂堂白羽剑宗掌门苏衡。
感觉到顾闲影的视线,苏衡摸了摸鼻子左右看去,一眼便见着了正坐在床边的花离。
苏衡愣了愣,第一次见着醒着的花离,有些回不过神:“师叔祖,他……”
花离也在看着苏衡,听他问话当即出声道:“我叫花离。”
“花……”苏衡犹豫一瞬,看了看旁边的顾闲影,斟酌后才道:“花离前辈。”
苏衡看模样一把年纪,却是如此相称,花离对这个称呼显然有所疑惑,不解的看向顾闲影。
顾闲影笑了笑没去解释,只对苏衡吩咐了两句,道是要寻几件干净衣裳给花离,顺便替他安排一个好的住处。
说完这些话,见苏衡找了衣服过来,她这才又看了花离一眼,转身离开房间等他更衣。
房间内传来窸窣的换衣声响,顾闲影离开之后其实却并没有走远,只靠着房间的墙壁轻轻捂了捂胸口,心跳声似乎还没有平复过来。
纵然面色始终如常,但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时的心情有多不平静。
太久了,等待已经用去了太长的时间,她久到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却觉得一切似乎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四百多年里她盼望过的,想过要在花离醒来时说的那些话,要做的那些事,她却也一件没能去做,她只是在这里站着,听着身后一墙之隔的房间属于花离的声音,让一颗心慢慢安定。
她听见苏衡正在与花离交谈。
苏衡应是对花离的来历十分好奇,趁着她出了房间,正在低声问着:“花离前辈,这衣服是新的,本是替我们白羽剑宗的长老准备的,前辈你看是否合身,不行我再找人改改?”
花离应是面对生人还有些拘谨,迟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必了,很合身,谢谢。”
“前辈……”
应是察觉到了什么,花离终于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苏衡声音一顿,想了想道:“就我所知,至少也该有三四百年了。”
顾闲影本想着以后再慢慢将此事告知花离,却没料到苏衡这么快就说了出来,她此时阻止不得,转身想要进屋,却又顾忌着没能推门。
屋中霎时一静。
隐约是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苏衡犹豫了一瞬又道:“花离前辈,其实我们白羽剑宗上下都见过你呢,不晓得前辈知不知道,我当年拜师还是在清雾洞里,由前辈见证的呢。”
这话终于让花离出了声,他喃喃问道:“我?”
纵然看不到模样,顾闲影也能想到花离如今茫然又不解的眼神。
“……”
顾闲影终于觉得该要阻止这场对话了。
她知道花离素来内敛,也很少与旁人交谈,若是叫他知道这数百年里整个白羽剑宗拜师结亲求子都往他的山洞里跑,指不定得吓得脸蛋儿煞白。
这人好不容易醒了,她可不能叫人再把他吓走。
她此时已到了门外,手落在门边便要推门而入,然而屋内苏衡一句话却叫她再度定在了原地。
“花离前辈,你与师叔祖究竟是……”
第四章
她与花离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
其实几百年的时间过去,就连顾闲影自己也难以说清。
在顾闲影的记忆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随着娘亲在山林里流浪。欢喜悲忧都是旁人才有的感受,与她而言只有不断行走才能够活下去。
她身上只有一袭薄衫,吃的都是山中野菜,乏了便找个地方休息,等醒来便又继续往前。
后来娘亲不在了。
娘亲闭眼之前,交给了她一支白螺,也给了她一个名字。
从那时候起,她叫做顾闲影。
那时候的顾闲影不过七八岁年纪,她有许多东西不懂,也总有许多话想说,娘亲在的时候她跟在娘亲的身后说话,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后来娘亲不在了,她便将白螺当作了娘亲,有时候捧着白螺,能说上一整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