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未经历数百年的岁月,却也知晓白羽剑宗名剑数百年的蒙尘,更知晓太师叔祖数百年的等待沉寂。
如今她走出白羽山,她就站在当下,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如此情形,如此风华,如何叫人不心怀激荡!
顾闲影视线正好落在戚桐的身上,她身形岿然不动,只对戚桐淡淡点了点头,沉声道:“带众人后退。”
戚桐不说废话,当即点头应下,回身叫众人离开此处,他的反应很快,没有去问缘由,更不会质疑顾闲影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去想顾闲影远在白羽山上,为何会突然之间出现在眼前。在他看来,只要有太师叔祖在,一切就能够得到解决,这是一种几乎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来自本能的信任,来自他自幼在白羽剑宗长大,对师叔祖的了解。
顾闲影始终在上空与那魔皇对峙没有出声,便如此看着下方众人撤离山谷,密密麻麻的人影渐渐靠得越来越远。
不知是否顾忌着顾闲影在前,那魔皇竟当真没再有动静,只是纵然如此,气氛依旧沉得可怕,翻滚的阴云激荡如海水,随时将倾覆天地。
越来越沉的天色预兆着即将到来的灾厄,戚桐于行动间抬头朝着天际那道身影望去,骇然间却发现顾闲影竟缓缓扬手朝着魔皇的黑影一剑重重斩去。
此景自然不止戚桐见到,除他之外,其余人也正望着那惊心一幕,黑影飞袭漫卷,却遇上那一剑。
那一剑光华无尽,霎然明媚。
剑锋轻而易举破开黑影,宛如一抹霞光浮现当空,开出灿烈如火的花朵。
黑影刹那尽散,零碎消逝。
人群中顿时发出惊异叫声,却没人能够立即松懈下来,谁都不信那魔头能够如此轻易便被除去,所以人群中更多的声音是惶恐,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知接下来会迎来愤怒的魔皇何种报复。
顾闲影于此时回过头来,向着已经撤离大半的人群看来,出声道:“你们立即离开,不要靠近山洞。”
她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激烈的情绪,甚至没有任何起伏,但相隔着如此距离,这样一句话却很是轻易而清晰地落入了人们耳中。
戚桐至此终于迟疑着上前了一步:“师叔祖。”
“他的本体在里面。”顾闲影远远看着前方山洞,这句话说得冷静无比,却唯有戚桐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担忧:“里面还有其他弟子。”
叶歌,夏蕴,这次参加碧霞峰大会的弟子,还有许多人在山洞中没有出来。
戚桐明白了顾闲影的意思,却仍忍不住道:“师叔祖小心。”
顾闲影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拂袖间人已经化光进入山洞之中,人群在山谷之外所能够见到的最后景象,不过是顾闲影所佩逢魔剑的赤色光焰。
·
顾闲影进入山洞之后分明感觉到了气息的变化。
身后的声响无端消失,自身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与先前毫不相干的世界,而这种感受中隐隐透着熟悉,她并不会认错这样的感觉,风中的腥咸与阴沉,无不昭示着那个魔头的存在。
事实上顾闲影如今并没有众人看起来的那般从容,她也没有太多的把握当真能够对付冲破了禁制的魔皇,但她必须要走一趟,这一趟也只能由她来走。
不久之前她在白羽剑宗后山的深渊中发现了属于魔皇的秘密,那人早已经不在山间,而那道深渊当中所残留的气息,不过是他为了不让顾闲影发觉而留下的障眼法。
除却那些东西,顾闲影在那处深渊还发现了另一种气息。
那是与花离身上有些相似的气息,自深海而来的气息。
一直到了那个时候顾闲影才知晓,有人隐瞒着她悄然进入了这座深渊当中,见到了这位被封印多时的魔皇,并且那人与魔皇之间定然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说魔皇得到了那人的某种帮助,所以他得以在不惊动顾闲影的情况下脱离出白羽剑宗的镇压。
那个人究竟用了何种办法已经不是顾闲影所能够追究的问题,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顾闲影开始思索起魔皇究竟去了何处,又有着什么样的计划。
镇压魔皇是她的宿命,如今魔皇已脱离镇压,她便必须要担起这个责任。
放走魔皇的人必然与深海有关,那人自然不会是花离,除了花离,近日来过白羽剑宗的人只剩下三人。
所以说放走魔皇的人必然就在花离身边。
顾闲影想起了近日来天下数月不曾下雨的异状,又想起深海中的骚乱和花离必须要回去的理由,这两者之间似乎有着隐隐的联系,然而究竟为何她却难以说清。
她开始担忧起花离,若那隐忧真的在花离身边,她实在无法放心得下。
魔皇离开深渊,必然不会甘于平静找个地方缩起来再躲上数百年,顾闲影了解那人,她知道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必然会在这天下掀起最大的骚乱,他会风风光光的在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会用最狠辣的手段报复所有人。
而近期来最大的盛会,便是碧霞峰大会。魔皇若当真如她所想一般重新出现,必然会出现在碧霞峰之上。顾闲影想清此节,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只对着苏衡匆匆交代两句,就飞快御剑朝着碧霞峰赶来。
一路上她始终担忧着碧霞峰众人,不知疲累的赶路,几乎没有心力去考虑别的事情。
直到踏入这座山洞当中,四周骤然安静下来,顾闲影才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去考虑更多的事情。
然后她倏然怔住。
她低垂下眼眸,终于在这一瞬之间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白羽剑宗。她如今踏足的地方,早已经不是那座困了她四百余年的白羽山。
这样的念头让她心间一颤,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但顾闲影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感慨这件事情,山洞深处腥咸湿冷的气息越来越浓重,那种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那时候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只能看着窗外的落叶数春夏秋冬。
她很不喜欢那样的日子,她微微拧起眉峰,朝着那气息传来的方向走去。
碧霞山的山洞暗道十分复杂,顾闲影虽是头一次来,却一眼便能够看出其中玄妙,看似有无数个洞穴,但其实所有的洞穴皆是相通,只是碧霞峰主用了些许机关咒术让它们看起来不再相通而已。只要看破了那一层障眼术,一切就会变得十分简单。
顾闲影几乎没有花费任何力气便破除了无形的咒术,她负手继续往前,不过片刻,便在山洞中见到了横倒在路中的几道身影。
那些都是此次参加碧霞峰大会的弟子,有的早已气息断绝,还有的状况要好上一些,只是也昏迷不醒,身上沾染着浓重黑气,眉心紧蹙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将丧命。顾闲影自然知道这究竟是谁所为,她早有准备,手中几枚符咒贴在弟子们身上,白光闪烁之间,他们已经被送出了山洞。顾闲影脚步不停,接着往前,行了不知多远,终于听到了自山洞深处传来的窸窣声响和沉重喘息。
顾闲影脚步一顿,接着便更加快赶去。
她已经认出了那道声音。
果然如顾闲影所想,当她循声拐过几条洞穴踏入一片石室后,她看见了正被魔皇捏着脖颈的夏蕴,以及靠在墙角满身狼狈伤痕的叶歌。
魔皇就站在石室中央,数百年来被镇压在白羽剑宗锋芒尽敛的魔皇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孤绝冷傲,眉心紧紧拧着,笑意却自有股邪厉。
就在魔皇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模样清瘦有些矮小,隔着黑雾面貌有些朦胧,但顾闲影依然将他认了出来——那是不久之前与玳瑁平沙一起出现在白羽剑宗的深海少年。
顾闲影用了短暂的时间回忆起了那人的名字,涉蓝。
只是,这个人如今出现在这里,那么……花离呢?
顾闲影一颗心没来由地突突跳了起来,不自觉紧握住手中赤剑。
第四三章
见顾闲影出现在此, 夏蕴几乎是立即便大喊了出来,不顾眼前魔皇的钳制,挣扎着便要向顾闲影冲去, 惶然道:“太师叔祖!”
魔皇轻瞥夏蕴一眼,几乎没用上力就轻而易举将人捞了回来, 这次下手更重, 夏蕴整个人摔在墙上,口中呛出大口鲜血,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只是仍奋力想要朝顾闲影那方走去:“太师叔祖……”
顾闲影看得心中一惊却不敢有动作,角落拄着剑的叶歌忍不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闭嘴, 别吵。”
夏蕴被这声吼得愣在原地,原本就没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少年如今被同伴吼了一下, 心下的委屈与恐惧顿时爆发出来, 他红着眼眶,顿时落下泪来。
叶歌看不过眼, 有些嫌弃的别过脸去,却是缓缓朝着魔皇走了过去,神情冷淡着道:“你就算捉了这小子也没用,你该知道若论身份地位,叶家更胜夏家一筹。”
魔皇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短促得不真实, 叶歌脚步一顿, 紧抿着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就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叶歌的肩上。
叶歌抬头便撞见了顾闲影的眼神。
顾闲影牵扯着唇角似是笑了笑,但那笑意很浅,浅得对叶歌来说仿若幻觉,她接着朝魔皇看去,放柔了声音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这话说得不容反驳,叶歌甚至觉出了几分茫然,欲言又止地看着顾闲影,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顾闲影对剑阁弟子们从来都吝啬夸赞,从当年他们进入白羽剑宗就是如此,花离醒来后顾闲影终于与从前有了些许不同,但却依然不会将夸赞挂在嘴边,叶歌始终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也知道在顾闲影看来,他们所谓的剑法的确高明不到哪里去,所以他一直认为,一切都还不够,他还不够强,他刚才的一剑还不够好,他本应该从魔皇的手中救下夏蕴,但如今的他根本做不到。
他都知道,所以在听到顾闲影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究竟哪里好呢,生死关头,他明明没能够将夏蕴救出来,没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叶歌紧绷着脸还要上前,但顾闲影落在他肩头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力,阻止着他再上前。顾闲影的视线是向着魔皇的,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山洞四周,从顾闲影的位置能够清晰地看到魔皇的衣袖有一处破损,那自然是叶歌所为。
没有人比顾闲影更清楚魔皇的强大,叶歌不过初初学剑的少年,就能够以一己之力划伤魔皇衣袖,已然是超过了顾闲影的预料。刚才她对叶歌所说的话不是安慰,而是发自心底的惊讶与赞叹。
叶歌很强,将来还会更强,但现在她需要站在他们的前面,就像是当年鸿叶真人站在她的身前。
顾闲影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师父当年的心境。
逢魔,然后除魔。
顾闲影再度扬剑,这次的剑意却不再是满满的锋芒,而是狂风骤雨将来的宁静。许多年前顾闲影曾经见到鸿叶真人在面前出剑,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当初那一剑究竟是如何心境,如何决然。
魔皇终于敛了神色,全副心神应对着顾闲影的一剑。
在白羽剑宗修炼数百年,今日的顾闲影早已经不是昔年的少女,剑锋递出的瞬间便是摧枯拉朽的剑意,魔皇踏前一步,双掌迎上顾闲影一剑,袖袍随之鼓动飒飒作响,一招之势竟无法立即缓下,竟只得错开身形任那一剑之威直没入后方石壁之中!
魔皇沉冷着脸,冷冷笑了一声。
顾闲影一剑得势,心中却并未轻松下来,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招能够胜过对方,不过是因为对方刚自深渊中脱离而出,如今尚且在虚弱阶段,若当真要与全盛时期的魔皇相比,自己没有丝毫胜算。她自然不会侥幸,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在对方恢复之前彻底将此人除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于自身的状况,魔皇自然比顾闲影还要清楚,他避过一剑之后飞快朝着一旁叶歌夏蕴而去,显然是想以这两名少年拖延时间。
魔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不会有什么卑鄙偷袭的界限,捉住夏蕴肩头就往顾闲影砸去,顾闲影看出那一砸之间的力道,却是毫不犹豫上前将人救下,整个人后退数步被夏蕴生生撞得呕出一口鲜血。
夏蕴本人倒是没事,匆匆站稳了身子往后看去,见到顾闲影这番模样,一张脸吓得煞白,连声道:“太师叔祖!你没事吧!都是我……都是我太重了砸伤了你……”
顾闲影被这话说得扯了扯唇角,却没力气多说,只将人往身后拉扯,一把塞到了叶歌面前。
叶歌拽住夏蕴,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道:“闭嘴。”
夏蕴顿时不敢再说,却仍是忍不住拿眼睛瞥向另一方,关注着顾闲影与魔皇的动静。
那处顾闲影已经再度与魔皇交起手来,方才为了救下夏蕴,顾闲影被魔皇所伤,如今内腑火辣辣的疼着,出手自然慢了几分,而魔皇本也未曾恢复,两个人如此一来竟暂时战作了平手,顾闲影既无法伤及魔皇,也不能带着叶歌二人逃离此地,如此僵持之下,整座山洞摇晃不已,越来越多的乱石自壁上滚落,腥咸的味道蔓延开来,渐渐变得粘稠浓郁。
顾闲影伤势在身,牵扯着动作越来越慢,然而魔皇却是越战越强,原本被封禁数百年的力量尽数回归体内,随着这场战斗而被激发,隐隐有了当年之威。
如此战下去绝不是办法,顾闲影心下着急,却苦于难以招架对方的攻势,更不必说阻止对方。
连番的交战之下,顾闲影身上伤处越来越多,就连逢魔剑亦受损,光芒渐渐变得晦暗,剑身微微颤抖。紧拽着逢魔剑在手,顾闲影蓦然想着这多年种种,想到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想到从前的鸿叶真人,与今日的自己,心里面暗暗作下了决定。
她在魔皇狂风骤雨的攻势下突然站定,不再有动作。
魔皇面色蓦地一变,动作却未及变化,一掌狠狠落在顾闲影肩头。
顾闲影受这一掌顿时苍白的脸更不见血色,整个人随着掌势微微摇晃,却竟坚持着站稳了身子。她抬起头,衣衫长发都有些凌乱,却只在这昏暗的夜明珠光芒下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魔皇眼底闪过一丝异色,迅速抽手想要离开,然而顾闲影却忽而抬手,一把捉住了对方手腕。
“当初我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这是你亲口说的。”顾闲影紧扣着魔皇的手,像是突然生出了巨大的力气,钳制着对方不让他挣脱半分。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无奈却又决然的笑意,用喑哑的声音道:“因为你知道,我身上的血脉力量是对你最大的克制。因为如此,所以你本想取我的性命,但我娘不肯,她说什么也要护我周全,于是你将我与娘亲关在牢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