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绥眼珠一转,轻声道:“阿翁的意思是说,王忠嗣推掉河东节度使一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嵩微微颔首,不过,口中却是说道:“王忠嗣此举其实颇为明智。尤其是,他虽为圣人义子,颇得圣人信任,并且,当年也是圣人有意让他和时认忠王的太子多加交往……可是,今日毕竟不同往日了。”
萧燕绥低低的吸了一口气,适时的轻声接了一句道:“圣人连太子都不信任了,更遑论王忠嗣这个义子?”
“若是王忠嗣和太子并无交情,圣人自当是信任他的。”萧嵩点到为止。
萧燕绥扯了扯嘴角。
玄宗对太子李亨之间,一会儿打压一会儿庇护,一会儿冷淡一会儿又重视,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看得她这个外人都觉得头皮发麻,也难为太子居然还没被逼疯。
毕竟是旁观者清,玄宗当初会把皇甫惟明发落了,其本意其实还是打压太子一系,事后,为了安抚太子李亨,却又把皇甫惟明的兵权给了王忠嗣。然而,当初的事情都是玄宗自己做下的,现在,王忠嗣在外手中兵权势大,玄宗又开始不信任王忠嗣起来。
想到这里,萧燕绥眼珠一转,又重新把话题扯到了安禄山的身上,轻声道:“世人皆知,安禄山乃是胡人出身,且身世微渺,这样的一个人,和太子李亨自然是没什么交情了,且因藩镇势力相接,再加上这次的兵权一事,王忠嗣定然会和安禄山交恶。偏偏,圣人对安禄山有知遇之恩……”
萧嵩点了点头,又简单的补充了一句道:“安禄山身世卑微,六娘,你知道着意味着什么吗?”
“……”萧燕绥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就在萧嵩以为她还没有想到的时候,萧燕绥却琢磨着自家祖父萧嵩那能往前翻不知道多少辈的族谱,同理还有其它那些门阀氏族,轻声的开口道:“孤身一人、亲缘淡薄--也就意味着,安禄山的背后,没有大的家族、或者说是世家的掣肘。”
萧嵩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
唐朝到了玄宗这会儿,科举制已经渐渐变的正规,可是,事实上,选才任贤一事依旧被世家把控。
考科举的那些士子多有所出身,到了最后,能够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几人,除了本身风流倜傥、文采斐然外,更俱是出自各个豪门大姓,真正的寒门子弟,莫说是十中取一,恐怕,每届的探花宴上,能找到一个也难……
——这还是自魏晋名门后,隋唐时期的世家门阀已经被接连打压后的局面!
萧燕绥却是突然间想到了王忠嗣的身世,不由得开口道:“王忠嗣生父早亡,所以才被圣人收为义子,留在皇宫之中长大……”
萧嵩不置可否,只是简单道:“所以,此前的王忠嗣亦是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
只不过,王忠嗣一时风光无二的势头,眼见着就要转移到了安禄山的头上。
“圣人的年纪也已经大了。”萧嵩不由得叹了口气。
“阿翁?”萧燕绥听了,微微抿了下嘴唇,略有些踟躇的看向他。
萧嵩的手里还端着萧燕绥刚刚递给他的那杯茶,平静道:“石堡城一役的军报,王忠嗣虽为详谈,不过,私底下的时候,总还是把他的顾虑同我讲了讲。他觉得这一战太过匆忙,得不偿失,圣人远在长安城中,却逼得很紧,诏书一封接着一封。”
萧燕绥却是略微挑起了好看的眉,轻声道:“此前,我将那些图纸派人送去西北大营的时候,那仆从并不曾说,图纸难以送到。”
可是,若是战争状态,想往西北大营里送东西,想来也不会这般轻易吧?更遑论,那仆从回来时,也是稀松平常,并不是见了战乱的模样。
“所以,阵前换将,王忠嗣心存迟疑,最终,玄宗是令王忠嗣麾下一员大将哥舒翰上阵强攻的石堡城。”
萧燕绥并不清楚哥舒翰是谁,听到萧嵩的话语,第一反应便是,玄宗从王忠嗣麾下提出一个哥舒翰来,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
“难道是王忠嗣和哥舒翰生了嫌隙?”话音未落,萧燕绥自己便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对,阿翁你刚刚还说,王忠嗣本以为,这次的河东节度使会是哥舒翰,听起来,王忠嗣似乎还挺偏向他手下的这员大将的。”
萧嵩点点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王忠嗣和哥舒翰其实都是一个性子,人太耿直。他们两人自然不会因为圣人的一道命令心生龃龉。所以我才说,王忠嗣这次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哥舒翰未能掌管河东,反而让河东成了安禄山的囊中之物,实乃败笔!”
萧燕绥听了,倒是提王忠嗣稍稍解释了两句道:“其实,依我看,不管是当初的王忠嗣,还是现在的安禄山,圣人对于自己心腹的偏好,倒是还挺一致的。更何况,既然圣人已经对王忠嗣生了怀疑,哥舒翰又是和王忠嗣一条心的,圣人才将河东从王忠嗣的手里拿走了,又怎么可能会轻易任用他麾下的将士?那样的话,和继续让王忠嗣兼任,有什么区别?”
萧嵩听了,反而忍不住的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当然是大有不同了。若是哥舒翰一直在王忠嗣麾下,在外的节度使和自己手下大将,自然一心,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两个地位相似的节度使之间,也能够同心同德?”
萧燕绥一时语塞,不过,片刻后她又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阿翁刚刚还说,王忠嗣和哥舒翰都是心性耿直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心中赤诚,自然没那么多的变故。”
“这倒也是。”萧嵩摇头笑笑,“不过如此也好,哥舒翰继续留在王忠嗣麾下,也算是少了了一桩变故。说起来,单就石堡城一役中,王忠嗣还屡次三番的给圣人写奏章,直言安禄山豪买战马,有作乱之心。如今,王忠嗣远在西北,安禄山却是去了长安,他怕是少不了要被安禄山上眼药了。”
萧燕绥霍然间睁大了眼睛,王忠嗣看似耿直率真,竟然如此真知灼见!?
旋即,萧燕绥又难以置信道:“安禄山在长安?”
萧嵩只道是自家孙女奇怪,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竟然不镇守在外一事,便笑着解释道:“便是节度使,也不是要一年到头在外镇守藩镇的,安禄山如今圣宠正渥,不足为奇。”
萧燕绥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只不过,此时她的心情太过复杂,饶是萧嵩,一时之间也猜不到,自家孙女这会儿绝对堪称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安禄山人在长安城,那他麾下的兵马呢?”萧燕绥知道自己这个问题说起来有点蠢,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遍。
毕竟,大唐尚武,按照唐朝军制,长安城内外自有驻军,且和藩镇之外的节度使手下兵马并非统一体系——直白点,也就是说,安禄山一旦回长安,他的身边应该是没有兵马的,至少,绝对没有足以掀起“安史之乱”战局的兵马。
“自然是该在何处就还在何处。”对于萧燕绥这个问题,萧嵩回答的同时,也有些面露疑惑。
萧燕绥听了,反而是心中轻舒了一口气,眼中也飞快的闪过了一丝的光亮。
虽然她依旧无法确定“安史之乱”的时间,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况,只要安禄山一日不离开长安城回他掌管的藩镇上,那么,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便一日无法揭开序幕!
当然了,如果安禄山就在长安城住上个把月就回去,那她也就,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第131章
等到来自长安城的下一封家书被送过来的时候, 萧燕绥在意的事情,也已经有了答案。
--安禄山回到长安城之后, 又是认杨贵妃为义母, 又是忙着收拾自己的府宅,再加上玄宗似乎也对他颇为宠信,根本就是一副要在长安城常住的模样!
当然了, 这种事情,萧嵩随口和萧华、萧衡兄弟两个问一句朝中局势很正常,但是,换做是萧燕绥向她父亲追问朝局的话,对方可能就未必会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了。
好在, 萧悟之前总是给萧燕绥夹带书信,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 裴氏和萧华只当是他们两个小孩子心性, 再加上,兄妹手足情深也是好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以至于,除了曾经瞥见一眼萧悟书信的萧嵩之外, 便是同为手足的萧恒,都不曾想到过, 自家的弟弟妹妹两人的书信里, 八卦的内容除了“东宫的李倓问过你什么时候回来和及笄礼的事情”、“我看见三郎和杜二郎、赵君卓一起去喝酒了,啧”、“李文宁和和河东柳潭大婚那日我也去了”这等零零碎碎的闲聊之外,其实还包含了不少萧悟从同窗处听来的或真或假、并且, 明显饱含传话者编撰成分的朝中大事。
上一次,萧燕绥直接向萧悟问了安禄山的事情,正好,安禄山进来在长安城风头正盛,萧悟直接给她写了好几页纸从不同人那里得到的的近况……
骤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萧燕绥一时还有些忍不住的惊愕。
一个曾经在历史上掀起“安史之乱”,想来早就怀有不臣之心的乱臣贼子,而且,再加上安禄山的出身,也就注定了他的某乱本身基本上就是他自己在折腾,靠着的可全都是安禄山作为三镇节度使手下养的那些并将,在安禄山的背后,不存在什么其他的皇室势力,最初的时候,想来也没有什么门阀世家的支撑……
这样一个“孤家寡人”,他都有不臣之心了,不好好回自己镇守的藩镇上操练自己麾下的兵将,而是留在长安城中处处讨玄宗的欢心,至少,在萧燕绥看来,总觉得安禄山这个做法有些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安禄山敢携妻带子的留在长安城中,竟是毫不担心三个藩镇上的事情,萧燕绥也不知道,是该说安禄山艺高人胆大,还是说,安禄山麾下的副将就当真这么“忠心耿耿”,十分靠得住了……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秋收季节,萧燕绥鼓捣了整整一个春夏的水车升级版,也已经在河道边安装完成,并且试行成功了。
至于水车副产品的简略版“自来水”,在没有成熟的水管道的情况下,唐朝版本的这个其实就是用竹管引流,省了日常去打水的时间而已,技术难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低的,萧燕绥直接就挑了几个平时不怎么住人的院子,把萧家老宅里给安装妥了,至于萧家村和山海镇上的其他人会不会有样学样,她也根本就没再操心。
那个水车也是同样,萧燕绥从不操心这种技术推广的问题--如果它真的好用,发现其中妙处的普通乡里乡亲自然会学着仿造,反正,图纸之类的东西,萧燕绥也不藏私,当初给她干活的木匠那里,各个都有备份,爱怎么传怎么传。
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丰富多彩的,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更何况,劳动人民的力量也从来不容小觑,为了改善生活,这些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人,自然会想做出改变,也许比起主动推行,这种被动的等待过程,肯定会缓慢许多,可是,却也会减少更多的阻力。
萧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次数多了,也把自家宝贝孙女叫过来私下里问过。
毕竟,比起萧燕绥在自家大刀阔斧的各种实验和改装,像是地暖、玻璃暖房、蔬菜大棚之类的东西更是拆了房子就直接上了,萧燕绥在外面的事情上,不管是声势浩大的水车升级、还是农具改良,竟是一直都表现得颇为被动,似乎顾虑很多。
“六娘是顾忌着家里吗?”念及此处,趁着自家孙女陪自己吃饭的时候,萧嵩直接就开诚布公的问道。
祖孙两人在老家里每天都生活得舒舒服服的,当然了,主要是因为,作为一个老人,萧嵩表现得颇为豁达,萧燕绥本身也是个省心的,两人相处起来自然也就轻松随意许多。
萧燕绥手里还捏着筷子,听到祖父的这个疑问,她略微挑了挑眉,想了想,才颇为认真的回答道:“肯定有一些了,不过也不全是。”
萧嵩面露好奇之色,“怎么说?”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阿翁虽然已经致仕了,不过,过去的威望犹在,当地的郡守表面上再怎么对咱们家一直都颇为礼遇,按照一山不容二虎的客观规律,想来心里,多多少少肯定还有些想法吧?”
萧嵩不以为然的笑笑,毕竟是曾经的天子近臣,即便现在回想养老了,一个当地郡守而已,还真的就不会被萧嵩太看在眼里……
萧燕绥见状,也跟着笑了笑,却没说,她大概能猜到祖父萧嵩的心思,毕竟是门阀世家的兰陵萧氏出身,即便随着科举制的推出,在唐朝,世家已经渐渐被打压,再不现当年魏晋时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可是,豪门世家骨子里的傲气却还是在的,尤其,现在还活跃在朝堂中的世家,基本上都和李唐王室亲密的这些,和当年那些已经没落的世家门阀还不尽相同……
可是,萧嵩他们可能并不在意的事情,萧燕绥的心里,却始终都在揣摩着“不争锋”的这个度--说白了,处于她现在这个地位,她总要顾忌着兰陵萧氏,而且,除了她自己不想太出风头之外,其实,也是出于她鼓捣的这些东西,在古代差不多都属于“奇技淫巧”的类别。
尖端科学技术的发展,基本上是和社会的发展同步、或者稍稍快了那么一小步的,在技术推广这方面,萧燕绥本身又没什么私心,既不图名也不图利的情况下,她现在还真的就是,除了提高自家生活水平外,完全是在为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做义务了……
顿了顿之后,萧燕绥侧过头来,又轻声道:“更何况,上赶着不是买卖,费尽心思求来的,永远比主动白送上门的东西更受重视,人心向来如此。”
“这倒是了。”萧嵩点点头。
萧燕绥微微一哂,“水车也好,农家肥也好,还有自家的庄子里弄的那一套立体种植的法子——反正说起来也都不算难,懂的人看过之后心里也就明白了,有好处的法子,谁家都不傻,其他人自然会主动打起注意来,随着他们去便是了,左右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我又何必插手太多呢?”
更何况,萧燕绥虽然对原理清楚,不过,自己才知道自家事,直到现在,萧燕绥也不敢说,自己现在就对整个唐朝的情况足够了解了--换言之,就算再怎么确信自己在技术层面没问题,可是,萧燕绥对于这些多少有些揠苗助长的技术在唐朝是适配性上,其实还是存了些许顾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