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萧燕绥抬起头,有些奇怪阿秀为什么还不走,“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阿秀深吸了一口气,急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她猛地几步跑回来,拉着萧燕绥,使她和陶瓷罐中的烧碱隔开了好几步远之后,才忙不迭的开口道:“烧碱危险,六娘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婢子就是了,莫要亲自靠近……”
萧燕绥一想,倒也能够理解。
莫说是现在了,就是在后世的实验室里,强酸强碱这种东西,也都一直属于危险品的范畴,尤其是她现在的身体确实还只是个小孩子,阿秀忍不住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萧燕绥也不与她为难,干脆的点了点头:“可以,你先去取东西吧!等下我不插手就是了。”
得到萧燕绥如此承诺,阿秀瞬间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来,步伐也随之轻快了三分,“六娘稍等,婢子这就去。”
氢氧化钠是化学实验室里最常见的必备化学品,纯粹的氢氧化钠应该是无色透明的晶体,密度为2.13克每立方厘米。而现在,摆在萧燕绥面前的这一罐氢氧化钠,却是肉眼可见的块状,颜色略暗,且带有一些杂质。更何况,因为唐朝的工业条件,就注定了烧碱肯定无法完全密闭保存,自然也就导致了烧碱块的表面会免不了的同空气中的水和二氧化碳发生反应。
不一会儿,阿秀便带着几个分别端着蒸馏水、猪油,以及铜锅铜勺的婢女回来了。
萧燕绥伸手指了指地面的板足案,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几个婢女退下,萧燕绥站在旁边围着板足案绕了两圈,一双眼睛仿佛都在发亮,看得阿秀只觉得惊心动魄之后,稚嫩柔软的声音里才带着笑意,十分轻快的说道:“取些烧碱出来,放在烧杯——唔,就直接放在铜锅里吧,然后缓慢加蒸馏水溶解,要用那柄铜勺,一边轻轻搅拌一边慢慢溶解。”
一个胆大心细的仆从听了,已经拿起了铜勺,舀了一大勺烧碱放在了锅中。
萧燕绥见状,微微睁大了眼睛,忙又开口补充道:“别用你那沾了烧碱的勺子直接碰到水,将蒸馏水顺着锅边一点一点的慢慢加进去,然后缓慢搅拌,小心别烫着,也别把烧碱溅在手上。”
那仆从一一答应下来,萧燕绥如此谨慎,其他人的动作也都随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因为紧张,阿秀看得一眼不眨,甚至连周围几人急促的心跳声,都随之变得格外清晰。
完全相同的加水和缓慢搅拌的动作,仿佛持续了很久。因为烧碱遇水发热,期间还出现了一些泡沫,铜锅的底部也变得热了些。
一直等到铜锅里的氢氧化钠水溶液变得澄清透明,萧燕绥才再一次开口道:“再搅拌一会儿,等到水温冷却下来之后,就差不多了。”
那仆从点了点头,略微伸手,隔着衣袖碰了碰铜锅,确定现在的温度并不至于把手烫伤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直接用手指摸着铜锅的外壁,一直等到铜锅的外层也渐渐冷却下来之后,才告诉萧燕绥道:“六娘,这个锅已经凉下来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那成了,把猪油慢慢的加进去,然后水浴加热,小火慢慢煮吧!”
那个仆从连连点头,道:“然后呢?”
“然后?”萧燕绥眨了下眼睛,“等到锅里的油脂彻底没有了为止,对了,先煮着,等到猪油没有了之后,最后再把香料加进去。”
做香皂的过程中,其实香料是充当着一种相当于杂质的成分,这些香料本身是不参与皂化反应的。
再加上,香料的成分其实十分复杂,萧燕绥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氢氧化钠会不会破坏香料的成分,所以,还是等烧碱和油脂各自消耗殆尽之后再把香料放进来好了。
皂化反应的产物高级脂肪酸钠和甘油还是比较稳定的,破坏性也远远比不上强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个最先拿起铜勺的仆从每一步都按照萧燕绥的吩咐,谨慎又小心。
不知何时,院中树木的影子,竟然已经开始向东斜。
阿秀看了看天色,恍然惊觉,竟是已经到了下午。
她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一屋子里的人,最重要的是萧燕绥,竟然连午饭都没吃。
阿秀嘴唇抖了抖,然后才强打起精神,轻声对萧燕绥道:“六娘,晌午已过,你还没用午饭。”
“哎?”萧燕绥愣了一下,虽然不是她亲手操作,可是,烧碱这东西毕竟危险,萧燕绥哪怕只是盯着,自己也是同样全神贯注,哪里还顾得上吃没吃午饭这点事情。
还是等到阿秀提醒之后,萧燕绥才回过神来,这一下子,果然感觉到了胃里有些饥饿。
萧燕绥瞅了瞅那个仆从手里的铜勺,还有他面前现在已经看不出明显油花的铜锅,萧燕绥的食指弯曲,轻轻的抵在自己的下颌上,难得的流露出了几分迟疑不决来。
小孩子的身体本来就不禁饿,刚刚没想起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阿秀提起来了,萧燕绥真的就觉得自己的肚子都在咕噜咕噜的叫唤了,想要去吃东西的冲动,也变得尤为明显起来。
可是这边,距离整个皂化反应基本结束,似乎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了,还有后面的盐析过程,接下来出现的,基本就是香皂的成品了……
萧燕绥已经在琢磨,让阿秀把午饭端过来就在这里吃的可行性了,不过,担心萧燕绥身体的阿秀却是也急了,语含担忧的轻声说道:“六娘,厨房那边,说不准娘子随口问一句,便也知道——”
一下子被戳中死穴的萧燕绥扁了扁嘴,立时拉着阿秀的手从月凳上站起身来。
她吃不吃饭这件事,厨房肯定不会瞒着裴氏,若是裴氏不问还好,就像是阿秀说的,只要裴氏随口提一句,自然会有人把今天的事情悉数告诉裴氏,到时候,裴氏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忧呢。
更何况,她现在也确实感觉饿了。终于打定主意的萧燕绥一回头,干脆道:“这边先停一停,都去吃饭吧。”
几个仆从婢女也俱是点头称是,不过,话虽这么说,事情却不是这么做的。
待到萧燕绥和阿秀从这间书房出去之后,那几个婢女仆从自然是有人先去用饭,过会儿再交替着换过来便是,好在皂化反应进行到了后面,基本就是加清水慢慢的搅拌,维持着固定的温度水浴煮着,倒是没有太多需要小心注意的地方。
这一天的,上午先是蒸馏酒精,然后紧跟着临近中午了又是皂化反应,萧燕绥的书房里简直充满了浓重的酒香、然后便是香料太浓导致的近乎让人失去嗅觉的香味了。
才一出了书房,站在同样满是酒香缭绕的院子里,萧燕绥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感觉空气的味道都是难得的清新。
说得文雅点,是“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可是,说得直白点,其实却是萨姆纳理论中的嗅觉疲劳。
萧燕绥毫不怀疑,这会儿摆一瓶酒精在她面前,恐怕她都会觉得那个味道淡了很多了。
“换个没酒精味的地方吃饭,”萧燕绥随意的摆了摆手,若是这会儿时间还早,她就直接去裴氏那里蹭饭了,可惜现在有点晚了,这会儿过去的话,还得再解释为什么迟了的原因。
阿秀略微迟疑,然后提议道:“在院中可好?”
“可以啊!”萧燕绥点了点头,出了自己的院子,绕过回廊,拾阶而上,穿过一片荷花池上的走廊,一直走到水面的六角凉亭中,四下里,视野开阔,满目尽是莲叶接天碧翠,几个荷花的花骨朵俏丽的探了出来,周围一片静谧,隐有水声汩汩,荷叶飘香。
“就这里吧!”萧燕绥站在凉亭里,这片荷花池的对岸,便正对着萧恒、萧悟两人挨在一起的院子。
只不过,萧燕绥觉得,萧恒这会儿应该并不在萧府之内,至于萧悟,去书院读书的话,那边自有他休息的屋舍,中午一般也不会回来就是了。
萧燕绥在这里站了片刻,望着开阔的荷花池,还有视野尽处,萧府之外,乃至长安城外层峦叠嶂的青山深处,便漫不经心的想了些事情。
她前两日险些被人暗算的这番经历,虽然祖父萧嵩直接禀告玄宗,高力士亲自出马,连西明寺都上下彻查了一番,如今,兄长萧恒又一直把此事放在心上,定是要将那几个市井无赖的身份都调查清楚的,萧家之人,待她珍视,可谓用心至极。
可是,有几处怀疑,萧燕绥却是从出事那日,直到现在,一直都在思索,却始终不得其解。
其一,便是幕后动手之人的目的。
萧燕绥乃是徐国公府上嫡亲的女儿虽然不假,可是,她的兄长萧恒乃是长房嫡孙,放在古代,身份自然更加重要,那背后之人既然已经在西明寺中布置如此妥当,事后也能轻易杀人灭口,为什么却选择针对了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她,而非萧家的小郎君?
其二,便是对方在西明寺的这番布置,究竟是由来已久,还是仅为当日。
裴氏每隔三两个月,便会去西明寺上香祈福,长久来看,其实颇有规律,但是,具体的时间,却都是当月提前几天才临时定下的。如果西明寺那个被人动了手脚的禅房,是一直都存在的话,也就可以推测,幕后之人在西明寺的内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只可惜,事发当日碍于西明寺的地位,便是萧家也只能束手束脚,终究还是被那内应将西明寺禅房的线索尽数扫去了……
很快,阿秀再次回来,她身后的婢女端了依旧热腾腾的饭菜摆在石桌上,阿秀则是细心的取了一个垫子放在了石凳上,这才让萧燕绥坐下。
萧燕绥收回蹁跹的思绪,坐在石凳上,此时,身为一个腹中饥饿之人,面对这样一桌美味珍馐,不自觉的便流露出了几分带着满足的笑意来!
她的眉眼精致,才五岁的小孩子,脸颊白皙娇软,嫩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便是前日在西明寺的那般可怕遭遇,也没让她被噩梦所魇,哪怕心中疑虑重重,至少表面上,萧燕绥从来都是一派天真娇憨,毫无忧愁的模样。
阿秀素来知道她的口味偏好,厨房中准备的饭食,自然也是照着她的喜好来的。
萧燕绥取了一块曼陀样夹饼,又把长长的羊皮花丝夹在其中,慢慢悠悠的卷起来之后,才配着其它的菜肴和汤羹,露出一口米粒般的小白牙,慢慢悠悠的咬了下去。
——趁着现在还没换牙,先多吃几口吧,等到过个一年半载,小孩子开始换牙满嘴漏风的时候,说话都不想说,吃饭仿佛也不那么香了。
不远处时有一身鸟声轻鸣,萧燕绥随意的侧过头,循声望过去,看着院中一片翠意欲滴的景象。
待到收回目光,萧燕绥稍一低头,明亮的星眸映在一碗清汤中,轻起涟漪,却是一种完全不属于孩子的沉静。
——她是断然受不得这般委屈的,西明寺当日之痛,她早晚要揪出那幕后之人,悉数奉还。
第21章
从兴庆宫出来, 原本还神色凝重肃穆的萧嵩,脸上的表情竟然迅速变得悠然自得起来, 他在长安内从同旁的身份贵重之人遇见, 还能笑着打个招呼,谈论几句。
刚巧,又和寿王打了个碰头之后, 萧嵩先停下了脚步,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寿王李瑁。
“萧相公,”对于萧嵩这等朝中重臣, 李瑁自然是颇为礼遇。
萧嵩也还了一礼,“王爷可是要去拜见武惠妃娘娘?”
寿王李瑁点头, “正是如此, 阿娘这几日略有不适,我便想在其身边侍疾。”
大概是春夏之交,换季的时候,早晚气温寒凉变化, 最易让人身体不适。还在李瑁之前,李瑁的王妃杨玉环便已经入宫侍疾。
两年前, 武惠妃便欲以自己的亲子寿王李瑁为太子, 玄宗问及宰相李林甫的时候,李林甫也是对寿王李瑁大加赞赏,极为推崇。
然而, 武惠妃和李林甫等人未料到的是,经历过废太子李瑛一事后,玄宗对于自己的子嗣同重臣结交一事,颇为敏感,免不了的便心生厌弃之意。
以至于,在玄宗多年独宠武惠妃,又有宰相李林甫大力推举的情况下,玄宗非但没有立寿王李瑁为太子,反而在自己剩下的儿子中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打着立长的名义,把原本几乎无任何根基的第三子李亨给捞了出来,就此册立其为太子,其母杨嫔,还是在经此一事之后,才被封为杨“贵”嫔——封号中就只多了一个字而已。
李亨骤然被封为太子,面对的便是玄宗后宫之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武惠妃、以及前朝宰相李林甫一系的疯狂反扑。
母族卑微,手中权柄更是有限,李亨虽贵为太子,却不得不每日兢兢战战、谨小慎微,就怕稍有不慎,便落入李林甫等人罗织的滔天罪名之中。
萧嵩摸了摸他那一把美髯,感慨道:“王爷仁孝。娘娘见到你,定然便觉心中舒畅,早日病消。”
寿王李瑁听了,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借萧相公吉言了。时候不早,本王便先行一步。”
萧嵩点头,目送寿王李瑁入宫之后,才收回目光,踏在朱雀大街光滑的石板上,面上神色平和,心中却是心思变幻莫测。
绑架了自家宝贝孙女的三个市井无赖,早在当日便已经被幕后之人灭口。
不过,也是凑巧,那个杀人灭口之人,使用的竟然是军中兵刃,由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口,便是那致命重伤,于是,还被那仵作一下子就给认了出来。
不过,萧嵩的眼睛里便露出了一点冰冷的笑意。
那刀用得好啊!那仵作认刀伤也认得好!一举牵扯到了北衙六军,可算是直接戳到玄宗最为敏感、防备的地方了。
萧嵩毫不怀疑,便是这次险些出事的不是他萧家的孙女,换成一个寻常百姓,玄宗只要知道那个刀口,便是将长安城搅得翻天覆地,也得将那幕后之人给揪出来,再做分辨!
心里不停的想着事情,萧嵩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慢慢悠悠的走着,手里还握着一块玉佩,被他无意间信手把玩。
身边萧府的护卫牵着马,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跟在旁边,随时待命。
就在两日前,萧嵩的手里,还一直都是把玩着一串被西明寺高僧开过光、诵过经的佛珠的。
只不过,萧燕绥在西明寺受伤之后,萧嵩骤闻此事,手中一紧,握着的那串佛珠的穿线,就这么折断了。
当时,周围侍奉的几个心腹婢女慌忙跪地去捡,不过,等到这串散了线的佛珠被人盛放在玉盘上,一个不差只待匠人再次小心将其穿好的时候,萧嵩却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既然线断了,想来这佛珠与我无缘,就先收起来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