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悟握紧了拳,冷哼了一声,终于没有反驳兄长的制止,只是红着眼睛,眼神阴郁的扫过西明寺的这群和尚。
裴氏的手里依然紧紧的握着那盏茶,微微闭了闭眼睛,掩去里面近乎失控的焦急和担忧。
燕国公府上的仆从赶过来的时候,禅房中正是一片无声的死寂,裴氏、萧家的几个小郎君都没再开口说话,然而,周遭低沉凝重的气氛却压得人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几位可、可是徐国公府上的家眷?”张岱派过来送信的仆从被唬得愣了一下,顿了顿,才开口小心翼翼的说道:“奴是燕国公府上,我家小郎君刚刚在山下碰巧遇见了贵府的小娘子,特前来送信,还请诸位勿要担忧。”
“什么!?”万安公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异色,猛地扭头看向裴氏。
同万安公主坐在一起的新昌公主则是下意识的一把握紧了自己七姐的手。
“你们遇到了六娘?”萧悟几乎是瞬间便冲到了这个送信的仆从面前,尤为急切的追问道:“我妹妹没事吧?”
裴氏心中一颤,也豁然睁大了眼睛,忙从案前起身,由于太过急切,她的身形甚至有一瞬间的趔趄,好在萧恒就站在旁边,伸手一把扶住了母亲。
裴氏轻舒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放轻了语气,柔声道:“燕国公府上?不知究竟是哪位小郎君相助,明日我定要带着六娘亲自上门道谢。”
这个仆从几乎要被心情一激动直接冲过来的萧悟给挤出去,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之后,才道自家小郎君乃是张家九郎。
说着,为了让裴氏等人安心,这个仆从又额外补充道:“九郎身边带着仆从护卫,还请裴娘子放心,六娘定然也是安然无忧的。”
裴氏点了点头,又真心实意的道了声谢。
得知萧燕绥此时就在西明寺山脚下不远处,裴氏一行人几乎是立时便要下山过去,总要亲自看到萧燕绥安然无恙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因着云岫还在昏迷,裴氏特意让云烟留下等候,又留了两个护卫照应。
得知萧燕绥无事,道觉大师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亲自送裴氏一行出了西明寺的山门。
因为今日的这出意外,原本是来和道远大师谈经论道的万安公主自然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她等会儿要回皇宫,和萧家这边倒是一直顺路,索性和大家一起离开了西明寺,和新昌公主坐在一个马车里,路上姐妹俩之间还能悄悄的说几句贴心话。
路边简陋的茶肆里,萧燕绥一直都乖巧的坐在桌旁,微微睁大眼睛,面带几分好奇和笑意的听着张岱喋喋不休的说着他出来玩的各种事情。
只不过,萧燕绥表面上是个单纯可爱、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关键在于她还能坐得住,可以充分满足张岱在同龄小女孩面前的表现欲,不过在心里,萧燕绥却是忍不住的嘀咕着。
——没想到这只矮豆丁初看又傲娇又高冷,还有几分坏脾气的小暴躁,这一坐在一块,互相之间稍稍熟悉了一点之后,张岱根本是飞快的放下了自己的形象包袱,彻底把自己的话匣子给打开了,瞬间就整个变身一话唠豆丁……
等到裴氏一行人赶过来的时候,张岱正端着白瓷杯喝了口水,刚刚和萧燕绥炫耀完他去年自己踏青放风筝的事迹,还兴致勃勃的和她讲,春天容易起风,现在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就差没直接开口叫上她明天一起出来玩了。
“六娘!”裴氏看到女儿身上脏兮兮的,外面鹅黄色的襦裙早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件里面的白色衬裙,还沾满了泥土落叶痕迹,顿时心头一颤,满是心疼。
三郎和五郎也立刻团团围了上来,一下子反倒把坐在桌子边上的张岱给隔在了外面。
小豆丁忍不住瞪了瞪眼睛,还是顾念着对方都是萧燕绥的家人,才暂时不吭声了。
等到走进之后,看到萧燕绥的衣袖上竟然还有几滴干涸之后的血迹,裴氏整个人都被惊住,眼神瞬间便沉了下去,抱住女儿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微微的发颤。
这还是萧燕绥伤得最厉害的手都被张岱给胡乱包扎起来,完全成了馒头样子了,一时之间反倒让人注意不到里面那些道被碎瓷片割开的伤口,要不然,看在疼爱女儿的裴氏眼里,恐怕更是会心头滴血,怒火中烧……
“阿娘,”萧燕绥努力让自己受伤的手避开别碰到什么东西,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之后,先是抬眼找了一圈,没发现云岫之后,仰起头来,格外单纯无辜的问道:“云岫呢?”
“她被人打晕,昏迷过去之后,至今未醒。”一身锦服华裳的裴氏毫不在意女儿身上脏兮兮的,只是怜惜的轻轻把女儿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西明寺中可找到了什么线索?”按照萧燕绥的心思,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去重新检查一遍自己午睡时待的那间屋舍。
只可惜,她现在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说了不算=_=
在裴氏眼里,先把受了惊吓的女儿带回家中,喝点安神汤睡一觉好好休息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调查清楚究竟是谁对萧燕绥动手这件事,自然有大人操心,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孩子去管……
·
暮色渐深,日已西斜。
西明寺的禅房之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捧着一晚刚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女施主,”小沙弥小心翼翼的把这碗药放在了床榻边的案几上,“这是厨房刚刚熬煮好的药。”
“多谢小师父。”云烟守着云岫,转身行礼道。
小沙弥从屋子里出去之后,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两个徐国公府上的仆从,眨了下眼睛,清脆的童音又道:“等下我再将斋菜给几位施主送过来。”说完之后,才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云烟手里拿着小汤匙,慢慢的将这碗颜色厚重、苦汁浓稠的药喂给云岫。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本应看护着萧燕绥的云岫定然难辞其咎,只望娘子看在六娘已经被找了回来的份上,能够从轻处置罢了……
因为怀着心事,云烟端着空了的药碗怔怔的,自己也无心再去用饭了。
不一会儿,躺在床榻上的云岫突然闷闷的咳嗽了两下,满头虚汗的挣扎着醒了过来。
“六、六娘——”云岫甫一转醒,便声音沙哑的失声叫道。
云烟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和汤匙,轻轻的按住挣扎着要起来的云岫,安抚道:“六娘无事,云岫你先莫急,娘子已经带其他人先行回府了。”
恍惚听到云烟说萧燕绥没事,云岫才放下心来,躺在床榻上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她被歹人打在了后脑上,昏迷中又吸入了过量的迷香,这会儿眼前发黑,头痛欲裂,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你醒了就好。”云烟替她掖了掖被角,小声喃喃道:“你先好好休息,等恢复些气力之后,再和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娘险些出事,这件事,府中定然是要彻查的。”若能找出歹人,云岫自然也能减轻责罚。
·
晋国公府上,宰相李林甫负手而立。书房中,一盏灯火明明灭灭,映着李林甫神色晦暗的面孔,幽深的眼底透出的光宛若寒潭。
之前仔细检查了萧燕绥被关的那间猎户屋舍的男人一身劲装,面容端正,神色冷峻,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杀气,早不见了先前便宜行事时的农家模样。
他微微低头站在李林甫面前,沉声道:“……绑走萧六娘的那几个市井无赖,在遇到李俶等人的途中,正巧被燕国公府上的张九郎撞见。张岱性格向来骄纵,根本不由分说便将那几个市井无赖给打散了。”
李林甫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他也是没料到,那几个市井无赖,没能把李俶等人引到萧燕绥被困的地方,反倒是被碰巧路过的张岱给收拾了……
那个劲装男人又低声道:“属下刚刚从西明寺离开时,特意又去寺院的后面寻了一圈,发现那几个市井无赖,皆已被人灭口,尸体就在通往山间猎户小屋所在的林子里。”
“什么!?”听到这里,李林甫终于按捺不住,不敢置信的猛地回头。
第8章
“哼,下手倒是够快……”李林甫握了握拳,冷声哼道。
那幕后之人得知裴氏和新昌公主早就安排好了会在今日去西明寺上香,对方有意对徐国公萧家下手,在西明寺中,自然要比长安城中好操作得多。
李林甫在西明寺的暗哨上报了这个消息之后,又得知太子府上的李俶和李倓、李文宁也碰巧于今日去了西明寺游玩。他当即便决定以此借势,李俶若是正好撞上了徐国公府上的人出事的场景,抛下不管,定然会得罪徐国公一系,若是出手相救之后,李林甫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随随便便做个垡子,直指太子李亨有意施恩徐国公萧嵩,别有图谋,便足够令玄宗震怒……
只是没想到,因为张岱碰巧先遇见了那几个用来诱使李俶入局的市井无赖,反倒是让李俶三人避开了被困的萧燕绥,并且,萧燕绥逃脱后,竟然是和张岱一路,身边护卫仆从云集,完全让人没了下手的机会,这种事态发展,也让李林甫等人始料未及。
李林甫脸上的神色一阵阴晴变幻,书房中,灯火闪烁,昏黄的光线中,他的眼神满是算计,晦暗不明。
那劲装男人紧接着又沉声道:“萧六娘脱身的动作很快,我得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便赶往了后面山上的猎户屋舍处,结果那个时候,萧六娘便已经没了踪影。”
李林甫的神色微微一动,不由得拧眉,若有所思道:“她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孩子,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皆有些怀疑,这件事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人的影子。
“属下只担心,有人藏在暗处救了萧六娘。”那劲装男人开口道:“从猎户在山顶的小屋一直到山脚下,这中间的山路崎岖,着实并不好走。萧六娘一个小孩子,动作未免太快了些,而且,随后她就遇上了张九郎,也实在是有些巧合。”
李林甫缓缓的点了点头,犹自在沉吟,细细想来,今天的这件事中,巧合之处,实在是多了些。
等到萧燕绥成功逃脱之后,事后徐国公府上定然也会回来调查真相。设计太子长子等三人的计划失败之后,那劲装男人本想见机行事,给萧家那边留下些伪造的线索,然后凭借那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将事情往太子府上牵连,却没料到,背后指使之人竟也如此杀伐果断,将那三人灭口的动作如此迅疾……
如此一来,李林甫这边反而因此束手束脚起来。
当初,李林甫交构寿王李瑁的生母武惠妃,极力推荐李瑁成为太子,却没想到,最后太子一位反而落在了李亨的头上。而同朝为相的徐国公萧嵩,深受玄宗宠信,却自始至终都从未参与东宫册立一事。
如今,暗地里护着萧燕绥的那个人还未查明,自己这边若是稍不小心,真的被萧家查到什么,借机嫁祸不成,却和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双方称得上是相安无事的萧嵩对上,恐怕反倒平白惹得自己一身麻烦……
·
同矮豆丁张岱告别之后,萧燕绥直接被裴氏带着准备乘马车回府。
因为萧燕绥见到家人之后,也自始至终始终都没喊过一声疼,裴氏之前的心神又全部都被女儿失踪一事攫住,等到找到萧燕绥,心中只余下了庆幸和止不住的后怕,便是看到她那个包扎起来的手,也只是以为可能有些轻微的擦碰,尤其包扎的人手工还那么粗糙,裴氏也就下意识的没太当回事。
还是她伸手轻轻的握住女儿的手,想要牵着她走路的时候,萧燕绥的手指间因为疼痛有一瞬间的瑟缩,裴氏才陡然间意识到不对之处。
“六娘,手指伤到了吗?”裴氏立刻松开手,转而轻轻的握住了女儿的手腕。
萧燕绥点了点头。
裴氏的眼神微微一颤,里面满是心疼,小心翼翼的护着女儿上了马车之后,才轻轻的解开了萧燕绥手指上包扎着的绢帛,看到小孩子白嫩小巧的手上,那些密密麻麻好几道清晰的割痕,裴氏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裴氏的眼底深处,几乎是顷刻间便凝聚起了暗沉的怒火,若是绑走萧燕绥的人此时落在她面前,恐怕会被愤怒的母亲给撕碎……因为担忧和心疼,裴氏扶着女儿手腕的手指都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的将萧燕绥的手重新包扎好之后,裴氏将自己的披风轻轻的裹在了女儿的身上,把女儿搂在怀里,声音里仿佛都带了几分低低的沙哑哽咽,“六娘……”
“阿娘,我没事。”累过劲的萧燕绥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的轻声说道,那些伤口虽然密集,伤口也比较深,不过,自己割绳子的时候,心里有数,终究不曾伤到骨头,这些皮外伤只要小心一点别沾水,这段时间仔细养养也就好了。
裴氏没再说什么,只是无比温柔的搂着女儿,身体似乎都有些微微的发颤。
因为萧燕绥的手指受伤,这一路上,裴氏再没有牵着萧燕绥的手,而是一直护着她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至于那件鹅黄色的襦裙。早就让人拿去毁掉扔了。
心疼又爱怜的搂着女儿在月牙凳上坐下,裴氏抬头看向一直都一眼不眨的盯着女儿的两个儿子,柔声道:“三郎、五郎,你们两个也都回去休息吧!”
萧恒摇了摇头,“我想多陪陪六娘。”
年龄尚小些、平时性格也更加跳脱的萧悟干脆就自己搬了个凳子过来,直接挨着裴氏坐下来了,小声嘟囔道:“阿娘,我也不走……”
在萧燕绥的两个兄长看来,妹妹还这么小,今日却遇到了这种危险,心里不定多惶恐不安呢,在这种时候,多一些家人陪伴,她的心中想来总是会安稳些吧……
裴氏心思一想,自然也明白这兄弟两个的心情,她现在就恨不得一直把女儿放在眼前寸步不离,生怕她再遇到什么危险……
裴氏看着两个儿子,转而柔声道:“也好,那你们两个先回房收拾一下吧,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天,都先去换身衣服,然后等下来阿娘这里一起用晚饭。”
萧悟抬头看向三郎,萧恒则是立即点头答应下来,笑道:“母亲说的极是。”说完,他又轻轻的摸了摸妹妹的头,“还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