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野有美人
霍家还没消息,汪珉的信先到了,汪珉在信中先说了点趣闻,趣闻是关于他们新科榜眼方向和的。原因为山西大同府就是方向和的家乡,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那位老举人。方向和自从过了乡试,每三年都去参加会试,但多年落选,过不了会试的举人不能当官,方向和便在他们当地的太学里进修,随时准备参加下一轮三年一次的会试。是以当地的大人小孩都拿老举人方向和说事,直到今年榜眼方向和进了翰林院观政,才算平息了大家口中的特异独行。
说了点闲话,汪珉又开始介绍山西大同府的人文风情,他是这么说的:“华北和蒙古南部近一年已经很少下雨,我来山西两个月有余,亦是鲜少见雨,雨水影响庄稼收成,长此下去,恐山西亦会大旱。并且因蒙古草原干旱,他们的俺答要求与大明互市,蒙古予以大明茶、锡器、草药与一些精致的手工织品,以换取我们的粮食和其他物资,朝廷不允。
再者,沈兄托我查询之人,姓佘名大庆,我已托付我们县衙的执笔师爷前去打听,该师爷是大同本地人,并且有一好友在大同戍军中任职,我将佘大庆的年龄和籍贯给他,约七日之后,他给我回复,说目前大同戍军中并无佘大庆这一人。”
“沈兄交付之事,珉不敢怠慢,便另寻了大同府卫所的一个提调官,他也回复我同样的消息,说大同戍军里并无此人。兄所托之事,珉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这大同府军类繁多,或许佘大庆并不在大同戍军这一支部队里。若珉查得此人,必当来信告知。若兄肯定佘大庆供职于大同府戍军一列,如今又查无此人,我恐......”
“沈大人,沈大人,”米千里在外头敲门,“沈大人,吃饭了。”
沈约收起信,折入袖中,如今卫所里来了个女人,大家练兵都积极些,毕竟男人在女人面前是最有表现力和冲劲的,所谓美人爱英雄,谁不想在美人面前当个英雄呢。
白湘灵爱打赤脚,即使刘若诚领她去买了鞋子,她也整日里赤着一双脚,戚英姿奈不得她何,只得吩咐刘若诚和米千里将卫所内院打扫的干净些,不要让湘灵踩了石头瓦片之类的东西。
每当戚英姿吩咐大家的时候,白湘灵就在井边上坐着,她一腿翘在井沿上,一脚低垂,若是大家都忙活的时候,她就在井边上晃脚,或者自己在一边唱歌。
每回戚英姿见她坐在井口,便伸手将她抱下来,湘灵勾着戚英姿的脖子,笑嘻嘻的。戚英姿抱得多了,大家都说戚将军没法子嫁人了,湘灵也没法子嫁人了,没哪个男人要她们了。
刘若诚只觉得湘灵举止奇怪,直到某一回戚英姿从街上带回来两个铃铛,湘灵非要拿去,她用金线编制成细绳,串了两个铃铛上去,系在脚上。此后每天大家都能见到一个穿紫色纱裙的女子在井边走圈圈,那铃铛系在她光洁的脚踝上,白皮肤金丝线,混着铃铛清脆的声音,夺目极了。
白湘灵又在井边坐着,刘若诚招呼吃饭,正巧戚英姿从外头进来,瞧见湘灵举动,一句话不说,伸手便去抱她,湘灵蜷在戚英姿怀里,吱吱地笑。
沈约开门出来,正巧见到这一幕,湘灵看见他,说:“沈大人今天收信了,我看见鸽子了。”
沈约觉得白湘灵这个异族女子有些邪气,他收信了不假,但不是信鸽传回来的,当日他用信鸽给汪珉去信,但汪珉要查勘佘大庆的情况,耗费时日,是以早早将信鸽放回来了。今日的信,是汪珉通过驿站寄来的。白湘灵这一嘴,纯属胡说。
“沈大人,有大庆消息了吗?”
果然,白湘灵的话引来了戚英姿的注意,她将白湘灵抱到椅子上坐下了,这一刻走到沈约跟前,抬头看他。
沈约从台阶上走下来两步,回道:“还没有,找人须费些时日。”
戚英姿点头,“是的,我不急,我们都不急,不急。”女将军送上个笑脸,“来,吃饭吧,今天是海螺和虾,白灼的虾,沈大人这边坐。”
沈约过去很少吃海鲜,一则他生在扬州,二则他家里情况不是很好,能吃饱饭已属不易,更不必说甚么今日是吃鱼还是吃虾了。戚英姿装了一碗饭给沈约,她观察过很多次了,沈约喜欢吃鱼,尤其是多宝,他也喜欢吃虾,蟹倒是一般般。
另外就是沈约不怎么吃肉,猪肉和牛肉吃得少,羊肉倒是能多吃几口。平日里吃饭,遇上鱼,他能多吃一碗,若是没有鱼只有肉的话,他只吃一碗,并且是以青菜送饭。总的来说,沈约的口味很清淡,红烧肉狮子头那些都不怎么对他的口味。
湘灵端着碗,脚上的铃铛晃荡,戚英姿说:“夏日里可以不穿鞋,冬天可不能不穿,这里冷,海风吹起来,湿冷湿冷。”
湘灵不理会戚英姿,反倒盯着沈约看,她在看沈约的手,沈约的手自然很好看,骨节清瘦,手指修长,包括手腕,都是好看的。沈约对上湘灵的目光,他觉得她不是在看他的手,倒像是在看他的袖子。
沈约回看过去的时候,湘灵就将目光转开了,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日之后,霍家的信也到了,霍韬只说了一件事,杨宝儿要来宁波了。
沈约一直想不明白的孔雀东南飞,这一刻,他好像有点想明白了。
嘉靖三年,杨廷和致仕,此后不久,张璁就联合桂萼排除异己,首先就是当时的首辅费宏,费宏讨厌他们,并且抑制当时还没改名的张璁参与内廷事物。
张璁想抵消费宏在内阁的影响力,就策划让杨一清回来,因为杨一清年迈资深,杨一清回来便接替了费宏的内阁首辅职位。杨一清起先愿意听从张璁和桂萼的意见,而张璁和桂萼也依靠杨一清在内阁中有了更大的影响。
嘉靖五年的时候,张璁开始在嘉靖帝面前说费宏的坏话,不过嘉靖帝喜欢费宏,不愿意听这些坏话。张璁锲而不舍,找到机会就说几句坏话。
嘉靖六年的时候,费宏离开了内阁,杨一清任内阁首辅,张璁与桂萼赶走了费宏,原以为杨一清会召唤他们,谁知杨一清坚持召唤大学士谢迁。张璁心有怨恨。
同时,有御史检举张璁和桂萼收受贿赂,张璁想报复,杨一清阻止。张璁开始上书诋毁杨一清,杨一清上书皇帝,祈求罢免。
半年之后,张璁入主内阁。
张璁一旦入主内阁,便开始清洗杨廷和的旧部势力,这次清洗从嘉靖六年末开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逮捕了杨廷和任命的西部边境指挥官陈九畴。
起因是陈九畴谎报军情,陈九畴说吐蕃速檀王满速儿在嘉靖二年死去了,但是当时明廷弄清满速儿还活着,桂萼便指责陈九畴虚报满速儿死亡的功劳。
陈九畴被贬谪边境,嘉靖帝怀疑西北边境所有官员串通一气,于是四十多名官员被贬职,唯独杨廷和没受影响。
嘉靖七年六月,杨廷和被判处死刑,但嘉靖帝免除了他的死刑,只是褫夺了他的官阶和特权,杨廷和被黜为平民。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当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一道被贬谪去云南的一个卫所。杨家垮了。
张璁对杨廷和残余势力的清洗从嘉靖六年持续到嘉靖七年,嘉靖七年年末的时候,满速儿的麾下大将牙兰要求在大明避难,明廷允许了牙兰的请求。
明廷保护了牙兰之后,满速儿提出,如果明廷将牙兰交还给他,他便同意将哈密城还给明廷。同时满速儿请求明廷同意与吐蕃恢复互市,因为满速儿于嘉靖三年入侵甘州的时候,明廷与吐蕃的互市就中断了。
当时的兵部尚书王琼谋求恢复互市,张璁和桂萼都支持恢复互市,但张璁的反对者认为大明宽恕吐蕃,对方应该向大明正式赔不是。若这样轻易答应满速儿的要求,则会助长西部游牧的傲慢气焰。
皇帝一边怀疑满速儿的诚意和意图,一边同意了他的请求,恢复了吐蕃贸易通贡的权利。因此,西边边境安定一些,朝廷才能腾出手来专门对付蒙古人。
当年的风波好像已经远去,至如今,杨廷和已经老死,桂萼也早已致仕还乡,但当时朝廷许多高级官员都被波及,而年限尚浅的低级官员几乎全部被褫夺官阶,贬为庶民。
霍韬说:“皇帝的心思都在蒙古人身上,他讨厌蒙古人。”
霍韬说的或许是对的,从嘉靖皇帝对安南的态度,以及对东南沿海的疏忽和怠慢来看,他确实不想挑起战争,唯一能让他出动军队以战争形势兵戈相见的只有蒙古人。
杨宝儿是天子门生,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他先入翰林,然后等着被赏识入内阁,如今的内阁首辅当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杨宝儿也被派到东南沿海来了。
事情的引子就是萧大学士的别院被烧,这次事件又提醒了朝中的官员们,海盗需要治理,东南沿海当局也需要朝廷派遣官员去监督。
张孚敬很快就想到了翰林院中的新科状元郎杨宝儿,他是一颗好棋,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第12章 海定波宁
杨宝儿到来宁波差不多在半个月之后,当天戚英姿不在,贝兆楹领导的卫所和戚英姿的卫所联合练兵,南京兵部的任命书已经下来,贝兆楹升了参将。
每一名参将节制一名游击将军,恰巧戚英姿就是被贝兆楹节制的游击将军。事情已经成定局,贝兆楹与戚英姿是多年老熟人,两人一起在宁波卫已经共同战斗了有八年之久,贝兆楹的年纪更大些,他的父亲在正德朝就是一名武官,后来因贿赂了镇守浙江的边防太监,便缕立军功,直接调去了南都统领戍军。
等正德皇帝去世,贝兆楹父亲也在嘉靖三年去世,他死前依旧给自己儿子谋了个游击将军的职位。但人死事去,人死过去的关系也去了,贝兆楹这些年建树平平,近几年唯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就是活捉赖苞这一件功劳。
赵全与齐大有在外头石凳子上盘腿坐着,一个说:“咱们将军亏了,功劳明明不是姓贝的一个人的,现在可好,咱们将军甚么都没捞到。”
齐大有年纪大,看事情更老道,“你懂个屁!咱们将军没钱,上头提拔了咱们将军,咱们将军也拿不出东西来孝敬。你想啊,贝兆楹这次能拿出两万两银子,他要是升了参将,下一年不得拿出五万两银子啊?升官发财,提拔咱们将军有甚么用,屁都没有,两袖空空。”
赵全摇头叹息,“可惜了,这次不升官,下次指不定甚么时候才有机会立功呢。”
齐大有道:“你还是没开窍,你想啊,贝兆楹是个庸才,庸才留在下头当游击将军,他能干啥?领兵防御打海盗,他样样都不行。唯独一桩行,就是会送钱。咱们将军就不同了,不升她的官,她还是能领军打仗,所以啊,升贝兆楹比升咱们将军有意义。哼,上头的人精着呢,打得一手好算盘。”
戚英姿从已经升官的贝兆楹的邸所出来,齐大有和赵全看见她,两人都跟在她身后。戚英姿垂着头,齐大有说:“受气了?”
赵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咱们不如想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咱们是不是也学他,跟上面送个一万八千两银子的,咱们也好提个参将。”
升个参将自然是好的,参将是武官中的高级职位,通常参将还能谋个副总兵官,再往上面爬,就可以衔将军,当个制定战术的总指挥了。不过总兵官通常都镇守浙江或者广东沿海,有更高的职务。
贝兆楹有没有给戚英姿气受众人不知道,但赵全和齐大有都很清楚,这一万八千两银子不是说有就有的,贝兆楹的父亲在军中混迹多年,攒下不菲的家当。再说贝兆楹自己,他恐怕也不是廉洁昌明的,若是廉洁无比,怎么随手能拿出两万两银子来。
赵全说:“姓贝的这回不可能将家当全部都掏出来了,他一年尽忠,年年尽忠,他的这点孝敬是不能断的,但他这个狗.日的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贝兆楹的银子的确来路可疑,军中发多少钱又不是秘密,人人都心中有数。齐大有说:“我找几个兄弟盯着他,他但凡有不轨,咱们就把他举报了。一旦有实锤,咱们就把他从参将这个位置拉下来,看他还能风光几天。”
马世远给浙江的镇守太监送了一万两银子,贝兆楹暗地里给马世远送了两万两银子,他们都以为此事隐秘,殊不知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马世远的贿赂是因为他初来乍到,想在宁波府扎稳脚跟,这点供奉就不能少。
至于贝兆楹与马世远的勾搭,就有点暗渡陈仓了,犹记马世远与沈约初到宁波府的时候,游击将军贝兆楹那副轻狂样子,外人看来,他们二人不合,摆在台面上的不合。
不过这种不合被当事人演绎得太轻佻和虚伪了,贝兆楹纵然不满意移权给马世远,但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突出惹人关注。
再说马世远,他不肯住在卫所,要求单独出去赁个宅子,焉知他不是也想掩人耳目,搬出去才方便他行贿受贿啊。
抛开表面不和,事实上是马世远在贝兆楹的引荐下,成功搭上了浙江的镇守太监,贝兆楹在马世远的强烈推荐下,终于升成了参将。一环套一环,一锁扣一锁,等事成定局的时候,戚英姿甚么都没捞到。
回了卫所,米千里送上一张张单子,“将军,这是马都尉送来的,他说让咱们卫所承担这笔开销。”
单子上是一笔数,马世远到宁波一个月余,赁宅子的钱,预计一年三百两,再算米、粮、肉、茶叶、酒、鸡蛋、鹿肉和蔬菜的钱,合计是六百三十两,最后一项是蜡烛和木炭,他希望卫所能提供。末了,单子后头又添了一句,马大人爱吃乌龟,希望卫所能送几只新鲜的乌龟过去。
赵全瞧了单子,简直快被气笑了,“还乌龟,我看他自己就是个大乌龟。”
戚英姿捏着单子,“咱们卫所还有多少余钱?”
“没有多少了,去年年底咱们卫里还有点盈余,今年上半年军田收成不好,卫所里还有二十八两银子,连着八十石大米。”
刘若诚拿着个账本子出来,“喏,花费都在这里,今年初杨秀的老娘去了,将军说要大办,就光丧葬这一项,咱们就花了十三两银子,八两银子买了副厚棺材。余下的......”
戚英姿说:“人死当然要厚葬,人家老娘生养他一场,杨秀跟着咱们出生入死,咱们总不能不给人家老娘送终,让人家老娘裹个席子就下葬吧。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那说的是咱们,说的不是人家老娘。”
戚英姿一屁股在木椅子上坐了,她朝内院看一眼,“沈大人呢?”
“沈大人他跟马大人去看戍军练兵了。”刘若诚说:“贝将军升了参将,一早就派人下了帖子,说请沈大人去看他们练兵。”
“嗯”,戚英姿挠挠头,捏着那单子,“咱们卫所的钱连个零头都不够,这怎么给?不给不行,给又给不起,你们说这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