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连母已经要将连洪给赶出去了。
一开始,连洪还好言好语地跟她解释,将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村里的亲戚都说了一遍。他越说得多,连母心中就越恐慌,生怕他说不什么不该说的,恨不得用扫帚将他的嘴巴堵起来,丢出去,所以下手的力气非常大。
扫帚拍过去,连洪没能全部躲开,背上、脸上都挨了好几下,尤其是左侧额头与上眼皮交界的地方,乌青一团。
这个时候,连洪就是再傻也看得出来,连母是诚心不认他的。这倒是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大家只是同村的邻居,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对方怕他来占便宜,打秋风,所以不愿搭理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邻村不大熟的人上他家来,他妈不愿意把好东西拿出来跟别人分享是一个道理。
可你看不上人就看不上吧,直说就是,他虽然爱贪小便宜了点,但对方不待见他,他也不会死赖着不走,何至于拿着扫帚打人啊。这么被对待,就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连洪这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也火大了,他一把拽住连母挥过来的扫帚,用力一拉,从连母手中夺过了扫帚,丢到地上,踩了好几脚。
“我不干了!”连洪觉得很委屈,连钱都不想要了。
见状,左宁薇连忙上前拉住了他,指着他的脸说:“她把你打成这样,怎么能就这么算了,至少医药费、误工费要让她出吧?否则,你回去了怎么跟饭店老板交代?”
这还真是个问题,连洪出来打工,因为年纪不大,没技术,身材又长得很矮小瘦弱,工资比较高的工作,如工地搬砖之类的都不肯要他。所以他只能去饭店做杂工,端菜、洗碗、拖地,哪里忙不过来就去哪里,每个月却只有两三千的工资。他要买衣服,买手机,交话费,还要逮着机会去网吧玩游戏,每个月都是月光光,所以一直没攒下什么钱来。
现在他的脸受了伤,要完全好,少不得十天半月,顶着一张猪头脸去给客人上菜,客人肯定会不高兴,老板也会意见。万一不要他了,他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连洪可不想流落街头,他被左宁薇说动,正准备张嘴问清楚时就瞧见连母恶狠狠地瞪着左宁薇:“要你这个小贱人多事……”
“妈……”傅彤叶完全被连母的粗俗给吓懵了。
见状,连锐的脸也拉了下来,跟着喊道:“妈,你气疯了吧,说什么呢?”
连母一听儿子的声音,想死的心都有了。她连忙回过身赶儿子走:“你来做什么,快带着彤叶上去,这种小混混我就能打发了。”
这边的动静持续太久,连在厨房里忙和的连大姐都惊动了,她擦擦手,走了出来,踮起脚往门口望去,一下子就看到了连洪。冷不丁看到家乡人,连大姐的脸上马上浮现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喜色,她不像连母,待在这城里犹如觉得到了天堂,生活水平比以往提高了不知多少倍,处处顺心,什么都很如意,所以对家乡没有留恋。连大姐在这个家里的身份尴尬,做的又是保姆的活儿,连母什么都吩咐她做,却又什么都防备着她,她心里有时候也觉得委屈,时间长了多少有些怨言。
所以猛一见家乡人,她倍觉亲切。连洪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喜色,他也委屈啊,明明是来认老家的邻居,结果却无端端地被人揍了一顿,二大娘真是有了钱就瞧不起他们这些家乡人了。好在大嫂子好像还不是这样,不等左宁薇和风岚暗示,他就挥着手,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嫂子,你也在啊,我来安城上班了,就在林周路的那个‘最好吃’餐馆工作,你有空来找我玩啊,我请你在我们餐馆吃饭,咱们厨师做的那道红烧肉可好吃了,员工还能打八折,很划算的!”
“诶,好的,我有空就去。”连大姐下意识地说到,脸上却带着几分落寂。其实她连林周路在哪里都不知道,来了安城,她的生活跟老家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干活而已,唯一好的就是住的地方比以前更舒服,穿得更好,吃得更好了而已,但手上却没什么钱,连别墅区都没出过两趟。
连母千防万防,怎么也没料到,最后掉链子的竟然是最没存在感的连大姐。她气得狠狠剜了连大姐一记,吓得连大姐瑟缩了一下,无措地搓着手,不知道她又做错什么了,惹连母不开心。
但不管连母怎么掩饰,从连大姐与连洪二人的对话,大家都清楚他们俩是认识的了。
傅彤叶不解地看了婆婆一眼,笑着说:“原来是大姐认识的人,快到家里坐坐吧。”
连锐比傅彤叶想得多,从母亲激烈的反应和连大姐熟识的态度,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人应该是从老家来的,难怪母亲刚才会让他带着彤叶赶紧回屋呢。不愧是母子,他的反应跟连母的一样,知道连洪的身份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傅彤叶跟连洪接触。
于是,连锐轻轻按住傅彤叶的肩膀,按着她转个了身,并把她往家里推:“小意快醒了,你去看看小意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你不用担心。”
丈夫那边的亲戚朋友过来,由丈夫出面处理无疑是最合适的,否则有个什么不如意或是不合适的地方,反而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于是傅彤叶点点头,拍了拍丈夫的手,温柔地劝道:“那孩子看起来不大,一个人出门不易,既然是认识的,能帮就帮吧。”
“嗯,你放心,我明白的。”连锐笑眯眯地安抚她。
站在门口的连洪看到这一幕,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连锐的背影问道:“大嫂子,那是连家大哥吗?”
风岚从花台的侧面走出来,冷笑道:“不是你们村那位风光无限,人人艳羡的连家大才子还是谁?”
“可是……”连洪指着连锐扶着傅彤叶肩膀的手,他虽然出生小山村,但也知道,国家只允许娶一个老婆啊。就连锐跟傅彤叶的亲昵劲儿,说这两个人完全没关系,打死他,他都不信。
风岚瞧出了连洪脸上的狐疑,故意在一旁煽风点火:“有的人一发达就忘了本,不但不认以前的穷邻居,还把连大姐当成不要钱的保姆使,又娶个有钱人的女人,什么便宜都被他占光了。”
连母听到风岚的话,骇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她挥舞着手,冲着风岚大叫:“你胡说什么,见不人好的小婊子,滚,滚啊,滚出我家……”
正转身要回家的傅彤叶听到自家表妹意有所指的话,整个人都僵硬了,她眨了眨眼,回过头,没理会发疯的连母,直直看着风岚:“怎么回事?小岚,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刚才风岚站在花台边,被茂盛的植物遮住了大半个身子,而傅彤叶的注意力又全集中在连洪和连母的身上,所以没发现自家表妹也在。
风岚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心里一酸,更加痛恨连锐。连锐这个混球将她大表姐骗得好惨,她要揭穿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还没等她开口,旁边的连洪已经跳了出来。他愤怒地指着连锐,大声对连大姐说:“大嫂子,他们怎么这么对你,发达了就忘本了,还另外娶了这个胖女人。走,咱们回去,让村里人评评理。”
这一刻,因为先前连母的歧视和侮辱,他已经自动将自己与连大姐代入了一路人,以为连大姐也是受了连母的欺压和逼迫,所以对连大姐的遭遇格外愤懑。
连洪的话,无疑证实了刚才风岚的指责。
傅彤叶如遭雷击,头晕目眩,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旁边的连锐见了,连忙扶住了她,不断地安慰:“彤叶,他是个疯子,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先上去看看小意,免得他醒了没看到人害怕。”
傅彤叶狠狠咬住下唇,力道大得嘴皮都破了,直到闻到嘴里的血腥味,她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定了定神,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身体,接着她用力推开了还扶着他的连锐,一步一步往连洪的方向走去。
连洪看着她悲愤交加又难掩悲伤的脸,不知为何,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
傅彤叶闭上眼,逼回滚到眼角的眼泪,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连洪,用暗哑的声音问道:“你再跟我说一遍,他连锐跟连二凤是什么关系?”
连洪看着她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也跟堵了一块石头般,压抑得很。他蠕动了几下嘴皮子,正要说话,旁边的连大姐已经先一步大声嚷嚷了起来:“连洪,你不要胡说,没有的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爸妈和连锐、彤叶都对我很好。我真的过得很好,你赶紧走吧,以后,以后有空我会去看你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哀求之意。
这下不止左宁薇和风岚意外了,就连傅彤叶也扭过头看着这个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的女人。连大姐抱着头,眼神中一片惶恐不安,还带着丝丝茫然与恐惧,就是没有任何的高兴或者愤怒难过。
这一刻,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爬上了傅彤叶的心头,她没再多看连大姐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接着往前走了两步,直直站到连洪面前,再次重复道:“告诉我,连锐他在老家娶妻了吗?”
连洪被连大姐奇怪的反应和傅彤叶冰冷充满恨意的眼神给弄懵了。怎么这些人的反应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不是该大嫂子难过愤怒吗?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风岚看不下去了,拿出手机,翻出她与连洪的聊天记录,准备给傅彤叶看。见状,左宁薇连忙拽住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动:“让傅姐自己来吧,相信她。”
风岚有些不放心,到底还是收回了手,没有再动。宁薇的意思她明白,就这几人的异常反应,事情的真相已经很清楚了,她大表姐还执意要寻一个答案,不过是让自己彻底死心而已。也好,等她表姐彻底死心了,就不会再跟连锐这个烂人在一起了。
连洪被傅彤叶这种瘆人的目光盯着看了好几秒,他渐渐地感觉头皮发麻,再也坚持不住,张了张嘴,小声嘟囔着:“连锐跟连大嫂子很早的时候就结婚了,我妈妈说我小时候还去吃过他们的喜糖!”
“呵呵,喜糖……”傅彤叶的脸惨白惨白的,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没有回头看连锐,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连锐,我们离婚,小意归我,你现在就带着你们这些姓连的给我滚。”
第四十四章
连锐从未想过, 傅彤叶会主动跟他提离婚。因为两人之间,一直以来是傅彤叶付出的更多,患得患失的也是她。有句话叫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在爱情中就是如此, 被爱的那个总是在两性关系中掌握着更多的主动权。
所以傅彤叶的口气那么恶劣, 几乎可以称得上咬牙切齿,他也没放在心, 只当她是一时的激愤, 他心里笃定只要好好解释清楚, 她总会原谅他的。反正自从连洪出现后,他心里就清楚,纸包不住火, 他的过去迟早会暴露出来, 但他有信心能说服傅彤叶。
连锐上前两步, 捉住傅彤叶的肩膀, 将她的头掰过来, 直视着她说道:“彤叶,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傅彤叶打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不是我想的那样, 那你说是哪样?你能说你没在老家娶过妻子吗?”
连锐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大言不惭地说:“我敢, 这辈子我连锐只娶过你, 也只爱过你一个人。”
他说得坚决异常,傅彤叶的眼睛微微眯起,狐疑地看着他。
风岚看不下去了,唯恐她被连锐又骗了回去,连忙上前一步,将傅彤叶的手抓了回来,然后拉着她后退几步,离连锐稍微远一些了,她才义愤填膺地对傅彤叶说:“姐,你别被这个人渣给骗了,我看过连洪的身份证,跟他们是一个村的,他不会说谎。”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的好事,连锐眸子中闪过一抹阴沉,他抿着薄唇,睨了风岚一眼,一脸沉痛地跟傅彤叶解释道:“我承认,当时我因少不更事,在父母和村里人的见证下与陈二凤举办过婚礼。但我那时候只有十九岁,去过最远的地方仅仅是县城而已,我什么都不懂,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也不过是被父母、被世俗摆布的可怜虫罢了。彤叶,在这件事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我也是受害者,你不能就因此而完全否定了我,总要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啊。”
这是连锐的真心话,在老家那一段婚姻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提起的污点,每次想起他都觉得憋屈得慌。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说是井底之蛙也不为过,没什么见识,见村子里祖祖辈辈都这么过了,父母让他娶,哪怕不情愿,他最后还是屈从了。
可等他走出那个偏僻的大山后,见识到了外面精彩的世界,见识了更多美丽、活泼、自信、独立有见地的姑娘后,他才意识到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活法,与他的祖辈完全不同的活法。他这才明白,在老家那一段仓促又如同儿戏一般的婚姻是多么的荒唐,所以他只能藏着捂着。
连母是个机灵的,看连锐的表现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她当即屁股一歪,坐在地上,捂住脸伤心地大哭了起来:“彤叶,你要怪就怪我吧,当年连锐不想娶二凤的,是我和他爹逼他,要是他不答应,我们就要跟他断绝关系。这都是我和他爹的错,你心里有气,不开心,冲我和他爹发火,真的不关阿锐的事啊……”
傅彤叶看着连母唱作俱佳的表演和连锐脸上深深的后悔与落寞,心底的一角忍不住发软。连锐那句话还真是说对了,他也是受害者,愚昧、落后与封建家长制的受害者。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割舍下对他的感情,只是,这件事太挑战她的道德观和从小所受的教育了,让她就这么原谅他,傅彤叶又做不到,她心里矛盾到了极点。
夫妻多年,连锐一看傅彤叶的表情就知道她有所松动了,连忙继续解释道:“彤叶,我并不是故意欺骗你的。在跟你谈恋爱之前,我查过了,根据94年民政部《婚姻登记管理条例》的规定,男女双方未补办结婚登记,其关系为同居关系,不视为事实婚姻。我与陈二凤顶多算谈过一段恋爱而已,根本没有结婚。而且,自从我上大学之后,便再也没跟她在一起过。我只是在认识你之前,谈过一段恋爱,同居过一个月,就这么罪不可赦吗?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傅彤叶听到他的这番辩解,脑子都被绕迷糊了,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辞,偏偏从法律上来讲,他说的也没错。
可是,他跟陈二凤的婚姻若不存在,那连大姐在连家呆了这么多年,从一个二十来岁水灵灵的女人蹉跎到三十几岁,人老珠黄,毫无生气,又算什么呢?
傅彤叶下意识地看向连大姐。
可连大姐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听到连锐否认跟她结过婚,连大姐的脸上一片茫然,还有害怕和恐惧,就是没有任何的愤怒和不满。何为行尸走肉,不外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