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到现在为止，你的决定没有做错。”
岳晋尘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很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叶明晓，这样脆弱中带着迷茫的她，令他无所适从。
叶明晓安静地看着他，既没有急着置疑，也没有否定。
“其实大多数的决定都不可能保全所有人的利益，你只要问心无愧，做好自己就可以，你负责不了所有人的人生。”他沉声道。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岳晋尘忽然发现，叶明晓的目光其实十分澄明，那些脆弱，迷茫和彷徨仿佛根本没有在她的目光中驻留，她的迷茫也只因为星光正倒映在她的眼中。
他半阖上眼帘：“我说的，不对吗？”
叶明晓忽然笑了：“真不公平，你知道我那么多秘密，可我对你一无所知。”
她这一笑，原先沉凝的气氛仿佛也一并冰消雪溶了。
岳晋尘唇边也不自觉勾起一抹笑：“你真的对我一无所知？”
“哦？”叶明晓挑挑眉。
“比如说，莫俨。”岳晋尘重重吐出这个名字。
对于那一次他们在工作上的合作，事后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但岳晋尘不信，以叶明晓在国安的权限，会不知道莫俨鼓动他父亲做了什么。
叶明晓仿佛不知道他的紧张，她淡淡道：“我只知道，这个叫莫俨的人曾经跟你的父亲是密友，还鼓动过你父亲盗取国家机密文件叛逃，当然，后来事情没能成功，你父亲也去世了。还有其他的吗？”
她的话如同一杯最普通的白开水一样平铺直叙，仿佛这只是一件很寻常家常小事，岳晋尘不可置信：“你觉得这很正常？”
“正不正常，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叶明晓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熠熠的星空，淡淡道：“你的父亲因此得到惩罚，爷爷失去权势，家族被逐出华国的权力中心。你生来这样的资质，又用尽了所有力气和人脉往上爬，一次又一次立下卓著的功勋，却还是只能在宣传部当个副厅打杂。一家三代都受到这样的惩罚，也够了。”
她不是只知道一点，她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却还恍若不知一般与他相交，这……
岳晋尘只觉得脸上热辣得厉害，烫得他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再也不起来！
有多少年，他没有感到这样的羞辱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简直……
叶明晓的话还没有停：“看来，你到现在都没有走出家族带来的阴影。我从认识你开始，一直以为，你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已经有了足够的认知，结果你现在还将心思放在你家族的这些得失上面，如果你真的走到人群里去，就会发现，你家的事，比起生死存亡，比起普通人的一日三餐来说，一分钱也——”
“我父亲的事，跟光明会有关。”岳晋尘觉得，他再听下去，只怕会忍不住暴发，终于出口打断了叶明晓的话。
叶明晓一顿，接着道：“莫俨，光明会。对，他之前说过，他们是有一个教派，但他说过，这个教派是在9月1号以后组成的吧，我记得？”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岳晋尘道：“这个符号，我从我父亲那里看到过，绝不会认错。”
“而且，”他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我从别人的嘴里也得到过证实。我的父亲，是被那些人蛊惑着入了邪教。”
“谁？”
“首长。”
首长？对了，以他的权限，他知道这件事，并不稀奇，但是……
叶明晓开始快速地思索，那么说，这个教派至少在二十多年前已经在华国出现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秘密档案中查阅到？是她的权限不够，还是——
“对了，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看来你可能也不知道，这个教会，不光和我的父亲有关，也和你的父亲有关。”
岳晋尘突然附耳说道。
第137章
她的……父亲？
“你是说, 周雅仁？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怎么会——”叶明晓有点愕然，在脑海中回忆起周雅仁的履历, 他明明从各方面都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 他只是在她成年后才跟母亲结婚的继父。她的父亲明明是——
“不,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的生父，叶, 安, 余。”岳晋尘紧紧盯着她迷惑的眼睛，一字, 一顿。
叶明晓的表情先是茫然了一下，随即，像被针刺了一样：“你，你说谁？”
叶，安, 余？这个名字……她从来没听人念出来过。原来, 它念出来, 是这样的发音吗？
由于母亲对过往那段婚姻讳莫如深，叶明晓只知道, 她的生父叶安余在她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他的姓名从来只存在于叶明晓在学校里填写的档案表格中，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 还是小时候她调皮时撬坏了母亲抽屉里的锁, 从而翻出的结婚证书, 压在结婚证书下面的, 还有那寥寥的几张照片。
那个时候她还太小，等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下午，母亲看到翻乱的房间，看到那些散落一地的照片后，会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又突然崩溃大哭。还有，那些照片里的人，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亲……
“我父亲？叶安余？你知道什么？”叶明晓心神恍惚一瞬，目光陡然锐利。
可岳晋尘已经从她刚刚还来不及转换的神色中明白，她对这个父亲，至少对这个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
“……当年，我父亲的案子，就是你父亲在负责。”他说。
当年？资料显示，岳晋尘的爸爸是在二十二年前出的事，而她的父亲，死在二十二年前！
她的父亲，他曾经负责过这么重要的案件？不提岳晋尘的爷爷，就是岳晋尘父亲，当年也不是泛泛之辈。再加上一个叛国案，这样的案子，一般人怎么可能接触得到？
她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她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人的生父，身上竟然有这么多疑团！她到底还有多少事不知道？
叶明晓再也无法保持平静：“那我父亲的死，是跟这件事有关？”不是妈妈曾经说过的意外？
“我不知道。这件案子，知道的人不会再提。不知道的人，连听说过的可能性都不会有。”他自嘲地笑了笑，眼中阴翳倏然凝聚：“可你也知道，我一直没有走出这件事带来的阴霾，所以，我想弄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得不错，我的执着很可笑。这件事，当年有我爷爷看着，都没有翻案，只能说明，这件事最后的真相，就是这样。我的父亲，他是个愚蠢又自私的纯种蠢货！”
“那你，弄清了吗？”叶明晓觉得她需要缓口气：如果她爸爸的死因跟这件事有关，岳晋尘的父亲，在其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我只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跟我父亲有关的？”
“时间不长，”岳晋尘心情彻底平静下来：“在你打电话找到我的前几天。”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叶明晓猛地直起身子。腰上突袭的疼痛令她身体轻轻一抖。
谁能想到，那些人苦苦寻找的预言者是个这么单薄的女人……
岳晋尘轻声一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开始会为你扫清这么多障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免费的午餐？”
扫清障碍？
“你是说，兔子小姐姐的事？”叶明晓一直怀疑这事背后有推手，尤其兔子小姐姐之后的后续，带有那么浓重的官方色彩。
是了，他后面又到了宣传部工作，这样连起来看，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按照正常情况推断，如果两人的父亲多年前曾有这样的交集，他应该就算不恨她，也不想帮她才对。可他为什么还会帮她？
还有，他的眼神虽放在她身上，但谈起这些旧事，他的神色一派漠然。
叶明晓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通过帮我，向上面表态？”对这个难得交到的朋友，她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坏，可岳晋尘的表情，以及他话里的意思，她只有认为，这可能才是事情的真相！
那么，他跟自己交朋友，甚至自己租的房子正好在他家旁边，这些是不是也在他的计划中？他是不是有意通过接近自己，向自己示好，在同上面表态交底？岳晋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明晓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
“那个时候，我出任务后身受重伤，却被强制退役。我知道，从我入伍开始，就有人不想让我待下去，可我偏不如他们的愿！让我当兵，我就当最好的兵；让我做事，我就把所有事都做到让他们无可挑剔！可我唯一没算到，我受了重伤，不得不走。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会永远失去重回平京的机会。换了是你，有一个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难道不会这么做？”
叶明晓张了下嘴，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嘴唇：“别轻易答不是！你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你应该是最明白的人。”
岳晋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加上最后一句话，他不想承认，自己其实不愿意再听到她之前说的那些话，他……他的目的即使没有那么光明，可他也不愿意让她再向刚才那样，揭开他并不光明的内心。
这个男人的眼中竟有了一丝脆弱。
他的执着叶明晓即使不能赞同，并不是全然不理解：背负着污点的人生原本就不那么好过，他又是那么高傲的人。
算了，他想弄清真相也好，想洗刷污点也好，只要没有害人之心，被人利用一把也没有那么难接受。
自己其实是把他看得太高，反倒忘了，这个人其实也是个普通人。
“我明白的……”她最终道。
岳晋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所以，我的行踪从一开始在上面就是透明的？他们早就知道我是谁？”她体贴地没有在刚才的话题上继续下去。
岳晋尘却像被人打了一样跳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承认，我帮你是没有那么纯粹，可我不是个卑鄙小人！在明知道你不愿意曝露行踪的时候那么做！”
他眼中怒气勃发，拳头捏了又松，嘣地一拳砸向躺椅间放着的小茶几！那双眼睛里再也不复之前的淡漠！
叶明晓被他吓得紧绷了一下，却见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又是自嘲一笑：“算了，反正在你眼里，我跟卑鄙小人——”
“岳晋尘！”叶明晓突然高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一向都是这么妄自菲薄的吗？我只不过顺着你的话合理推测一下，你怎么像被戳爆了的气球一样？我连向你求证都不行吗？”
岳晋尘猛地回头，还没说话，突然听见楼下噔噔噔有人跑步的声音，高远在楼梯间探出一个头：“怎么了？我刚刚在下面听见什么东西掉了？有什么事吗？”
两个人彼此瞪着彼此，谁也没出声理他。
高远往上走了两步，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岳晋尘：“老大，你刚刚是不是吼人了？就林小姐这么一个伤病号，你也好意思吼人家？”又转向叶明晓，跟她赔笑：“那啥，林小姐，我们老大他一向这个脾气，太爆了，那什么，有什么事你多担待一下啊。他这人其实挺好的，心肠也热，就是脾气有点差。”
被他这么一打岔，两人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淡了不少。
岳晋尘想到自己刚刚的反应，的确有点大了。叶明晓说得不错，在这方面，是他太敏感了。
他没好气地往下赶人：“行了，行了，就你话多。快滚吧。”
高远不服气：“怎么我话多了？林小姐，他没欺负你吧？”
叶明晓缓和了一下口气：“没事，你下去吧。”
高远见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像锯嘴的葫芦，自忖这两个人自己一个也没办法对付，只好嘀咕着下了楼：“肯定是，夏天到了，火气也涨了，我去给你们煮点消火茶吧。”
叶明晓：“……”
岳晋尘：“……”
不过，经过他这一掺和，两个人是再也吵不起来了。
“可你在最开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你为什么还会帮我？”叶明晓也不想去碰这个一点就炸的话题，她想到了去年9月1号那天早上，他并没有时间去查她的身份，可他还是帮了她！
岳晋尘又笑了：“谁知道呢？也许，他说得对，我就是个赌徒吧。我赌对了，所以，我还站在这。”
叶明晓无奈：“……好好说话行吗？对了，‘他’又是谁？”真不知道，这个男人居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岳晋吸了口气，冷静下来：“这不重要。总之，你身份的泄露，跟我无关。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这是拒绝回答她先前的提问了。
第138章
“还有, 我爸爸的事，你知道多少？”
叶明晓要问的问题有很多，让她最先冲口问出的，还是这件事。她以为, 她已经过了最渴望父亲的那个年纪, 可, 那不是别人，那是她的生身之父，是给了她另外一半生命的人！
她的爸爸……叶明晓很用力地回想，却在脑海中连一个影子都捕捉不到。
她很肯定, 至少在她记事之后, 她没有见过他。
那么，她的爸爸叶安余,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妈妈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起他？为什么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谈论过他？
他突然在她幼年的某个时段消失，之后再没有出现在叶明晓生活中，却在这个夏天的晚上骤然从天而降。
各种问题，还有那些激烈的情绪在胸臆中交织着，碰撞着, 直到听到岳晋尘的回答, 叶明晓才发现, 她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起来。
她是那么紧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