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亲娘的眼光了,温含章若是知道张氏是这么想的,一定会羞得脑袋冒烟。
万氏的大丫鬟便是此时过来的。张氏看着单子上万氏添上的那一行秀气的小楷,笑着道:“帮我跟太太说一声,她有心了。”又让张嬷嬷将她前日得的一套红翡莲纹宝石头面找出来,让丫鬟送给万氏。
万氏愿意对温含章付出一份善意,礼尚往来,张氏也不会装聋作哑。别说,万氏得了张氏的回礼,心里头才熨帖了下来。
张氏今日的这堂嫁妆课,足足上了一个时辰,温含章便是想走神,看着她如此殷切的目光,也舍不得了。她还没嫁,张氏说的就跟要生生剜她的肉一般,若是她真的嫁了,她怕张氏必得要失魂落魄好一阵子。
其实她也不想嫁人,钟涵的举动让她十分困惑。
温含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存在,但钟涵看着她的眼神又像多了些什么一样,叫她一直不解其意。温含章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她出阁的日子了。
明康五十一年六月十八,宜嫁娶。
伯府正门早在先前几日便张挂着洒金红联,今日一早老门房更是领着几个小厮把鞭炮都挂上了,密密麻麻地散发着浓重的喜庆味。
温含章这辈子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在春暖的伺候下惺忪着睡眼泡了个花瓣浴,就被张氏请来的全福妇人按在镜前梳妆打扮。
朱仪秀她娘古氏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全福人,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难得的是夫妻恩爱,延平侯朱尚钧膝下就没有小妾姨娘所出的庶子庶女,甭论古氏是如何做到的,只看她能将丈夫拢得紧紧的这点,就没有人不羡慕她。
许是大家夫人们心中都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情,古氏这些年的全福人业务发展极为顺畅,就连张氏还是仗着两家的关系才插队将她请了来。
古氏一边往温含章脸上抹白粉,一边夸道:“看着章姐儿这小脸我就欢喜,像个年画娃娃一样又白又润,钟小子今晚可有福了。”话音一落,屋外的女眷们都捂着嘴在轻笑。
温含章想着自己是不是应景地脸红一番,毕竟古婶婶这话说的太内涵了。
张氏怕温含章害臊,忙扯开话题道:“这孩子一向爱美,上次跟秀姐儿一起研究出了一个用花瓣做香膏的方子,没少祸害庄子里头的花朵,现下终于出效果了。”
古氏也知道这个事,她笑着道:“姑娘家都这样,我家那个还为此单辟了五亩地用来做花田,整日里就想着捣鼓那些香料。说来还是张姐姐有福气,儿子女儿都成器,章姐儿从小就不用人担心,现下要出嫁了,夫婿也是个顶好的,将来必有一番锦绣前程。”
张氏乐呵呵道:“承你吉言。”她爱怜又不舍地看着温含章,待得古氏告一段落,张氏便手脚利落地奉上了一个大红包,又转头给温含章递上了一碗莲子红枣粥。温含章一咬下这莲子便知道,这碗粥必是张氏亲手做的。她爱吃硬一点的莲子,这一点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只有张氏亲自下厨时才会拿捏着分寸。
温含章端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咀嚼着张氏的这份心意,心头就像揣了一罐蜜糖一样。
温微柳进来时,就见着温含章在丫鬟和婆子的环伺下低头用粥。今日族中有头有脸的女眷都过来为温含章撑场面,屋里屋外不时传来一片高声交谈的哄笑声,极为热闹。
温若梦许是被温含章的妆容吓了一跳,一小声惊呼后便挤过众人到了温含章身边。温微柳跟在她身后,脸上一片嫣然浅笑。
温含章放下了手中这碗寓意吉祥如意的糖水,用手帕抹了抹嘴,对着好奇瞧着她的妆容的梦姐儿打趣:“像不像个裹着胭脂的白馒头?”
温若梦捂着嘴轻笑,清亮的眼睛弯如月牙,温含章便也跟着笑起来,眼角不小心掠过身旁微笑站立的温微柳,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温微柳眉目秀美,平常惯穿着浅色的衣裳,今日却一袭老气的缠枝海棠翠蓝襦裙,整个人的感觉就像脱胎换骨一般。
温含章有些不解,永平伯府人口简单,家风严谨,除了前阵子温晚夏出的那件事外,一直一派和谐。温微柳从哪里练就的这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在屋外震天的鞭炮声中,温含章思绪散了开去。
温若梦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个姐姐,一个一脸发散,一个笑容不变,小嘴巴动了动,突然贴近温含章的耳朵,细软的声音中满满都是好奇:“大姐姐,你觉不觉着二姐姐今日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温含章不顾张氏在一旁的瞪眼,十分不尊重地跟梦姐儿咬着耳朵。
热乎乎的鼻息扑在她细致可爱的小耳朵上,温若梦咯咯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觉得她跟朱太太有些像。”梦姐儿的声音中满是困惑。
温含章看了过去,温微柳正在和古氏说话,两人站在一处,仪态端方,行止稳重,不知道说到了些什么,古氏大声笑了出来,看着温微柳的目光竟然带着些许赞叹。
温含章啧啧称奇,作为朱仪秀的亲娘,古氏和朱仪秀有着如出一辙的高傲性情,看着和蔼,但却不容易讨好,温微柳究竟说了什么话搔到了她的痒处,叫古婶婶如此不顾体面?
她又看了一眼温微柳,就像梦姐儿一眼就能看出温微柳的不同,温含章从小和温微柳一起长大,对她脸上那份热络却克制的神色绝不会认错——温微柳一向自诩文雅,现在竟然如此讨好古婶婶,其中必有古怪。
温含章是真的好奇起来了,却禁不住时间地点都不允许,古氏看了一下屋内的壶漏,瞧着时间差不多就过来为她补妆。前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古氏从丫鬟捧着的红漆描漆莲枝圆盘中拿起大红盖头,在张氏微红的眼眶中,为温含章戴了上去。
张氏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温含章能感觉到,随着丫鬟嬷嬷的报喜声,张氏冒着细汗的手掌一直在抖动着。温含章心中突然十分酸胀。
她这辈子在锦绣堆里长大,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明艳动人的张氏。张氏亲自带她到四岁,直至怀上了温子明才将她安置在耳房中。两人母女之情极为深厚。张氏从来都是一个满分的母亲,她的母爱不偏不倚地分给她和温子明两个,甚至因着她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孩,张氏对她比温子明更加着紧。
时间在这时候过得飞快,温含章忍不住红了眼眶,喉咙梗得十分难受,可还没容她紧紧回握住张氏的手,闺房中便乌拉拉涌进来一大群人,喧嚣地贺喜笑闹着。温子明为难不住新郎官和他的狗腿子们,绷着一张不爽的稚脸跑了进来,在宾客的喝彩声中,竟然掉了两滴泪。
在温含章以一个郑重的叩首拜别了张氏后,温子明才珍而重之地将她背了起来。
鞭炮从新郎官进了院子起就没停过,温子明在这轰鸣的声响中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像背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将她背出了院子。
温含章握着手下温暖稚嫩的肩膀,一颗大大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温子明似乎被烫到了一般,略微一晃,惹得身旁抓着红绸喜球的另一端的新郎官吸了一口气。
伯府正门早已停着一架描金绘彩的大红花轿,温含章一到了外头就被震天的喜乐弄得有些晕了脑袋,在进入花轿的最后一刻,她在盖头下瞧见一双猩红的男式翘头履,先是踌躇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在她手中塞了一张绣着喜字的红色棉手帕。
在近处看见这一幕的几人——
古氏抽了抽嘴角,当做没看到。
秦思行捂着脸不忍直视钟表弟丢人的行径。
温子明撇了撇嘴,算是将姐姐出嫁的心结从心底抹去了。
钟涵全不知旁人心中在吐槽什么,笑得脸上能开出一朵花来。刚才他瞧着温含章落泪就忍不住心中一揪,没多想就上前递了手帕。此时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时不时回头看着花轿,心中的情意再也无法抑制。
…………………………
温含章坐在喜轿中,十分无语地看着手中的锦帕。想了一想,还是折叠收好。不得不说,被钟涵那么一打岔,她心中的不舍之情徒然消了几分。八人大轿没一会便出了伯府所在的桃源街,温含章只觉得下面的时间就像被人为拨动过似的,轿子一落下,她就被古氏扶着走上了喜毯,在一片红色中,她被人拉着行礼、跪拜、再拜、对拜,接着就被人扶进了喜房。
从头到尾就像一尊扯线木偶一样,头上的盖头隔开了周围喧嚣的鞭炮声和人群的笑闹声,一路走来温含章的表情都是木木的。
钟涵两辈子头一回成亲,在全福人小声催促的声音中,他手上满是细汗,忍不住在身上擦了一下才郑重地拿起了装饰着红绸的乌木秤杆。时间在这时候就像慢了半拍一样,周围人的打趣取笑他全然听不见,眼底就只有面前的大红盖头,秤杆一挑——
如果不是钟涵眼中掩盖不住的激动,温含章真要以为他是被吓着了!
直到这时,温含章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钟涵,才有了些出嫁的真实感。
钟涵就那么拿着根秤杆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而后慢慢地吐尽了腹中之气,脸上绽开一种真切的喜悦。
世子夫人出身旬氏,是个瓜子脸的美人,在众多老太太和小姑娘中,她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衬得周遭女眷都颜色黯淡起来了。温含章记得万氏的亲弟弟就在她父亲旬大儒门下,许是因着这点姻亲关系,旬氏看着温含章的眼神颇带几分善意,她对着钟涵打趣道:“二弟怕是美晕了,赶紧把喜秤放下啊。”
女眷们都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钟涵这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抓着掀盖头的秤杆,温含章有些忍俊不禁,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其中有一个穿着大红暗金薄纱襦裙的妇人,约四十上下,凑趣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新郎官这是打一开始就秤不离手,以后咱们二少爷和二奶奶定能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屋里的女眷都拿着帕子掩口笑了。
钟涵红着耳朵将喜秤放回喜盘中,又拿过一旁备着的合卺酒,眼睛亮亮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她侧着身与他对饮,直到此刻,她才有种感觉,她和眼前的男人是要一生一世绑在一起了。
旬氏瞧着眼前一对璧人,心中涌上几分羡慕,脸上却沁出暖暖的笑意:“喝过了合卺酒,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这个做大嫂的,愿你们以后和和美美,相濡以沫。”
温含章笑着对旬氏道了句谢,张氏之前跟她说过,旬氏大家出身,行止端方,不难相处。现在看来的确如是,温含章从小就在美人堆中长大,最是知道美人举手投足总会不自觉带着几分优越,但旬氏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优雅天成,一言以概之,有美人的气派,却没有美人的脾性。
让温含章颇有好感的旬氏此时却在听完身旁小丫鬟的小声汇报后,皱起了两弯烟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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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屋里的人都退出去后,春暖和秋思才上来伺候着温含章脱去喜服。
春暖笑着道:“姑爷院子里的人都和气着呢,我们刚才找不着烧热水的地,还是一位嬷嬷指点我们去了小厨房。”春暖是丫鬟出身,对下边人的心事最了解——虽说只是一点小事,但若姑爷对小姐不上心,他们且得等上一阵才能与这边的人相处融洽。
温含章洗过脸后,总算舒了一口气,她道:“你们备好了醒酒汤,我怕待会屋里会出现一个醉鬼。”
秋思正从箱子里拿出一身常服,闻言转身笑嘻嘻:“我们早就备好了醉酒的物件,小姐准备好迎接新郎官没有?”
还没等温含章回话,春暖就满脸通红地唾了她一口:“你这丫头,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她抬眼看了一眼温含章,温含章十分镇定地让春暖打量。笑话,她前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虽然只有理论知识,但也称得上见识渊博好不好。就连昨晚张氏给她科普的那些,都还不如前世小黄文里写的让人辣脸。
几人打打闹闹的,温含章整理完了衣裳首饰,又用过了吃食,也没有理由再留着丫鬟了。春暖帮她带上了门,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屋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大红的喜字、喜庆的红绸都在在显示着今日是她的大好日子,温含章看着桌上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一日,她就从未婚状态切换到了已婚状态?
还没等温含章继续伤春悲秋下去,屋外就传来一阵喧闹:“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醉了,赶紧拿醒酒汤!”扶着钟涵的两个婆子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拍门,钟涵就一把推开了房门,反身利落地上了栓。
温含章的手正放在盛放打赏荷包的圆盘中,愣愣地看着他这一串动作的行云流水,被这厮敏捷的身手晃瞎了眼。钟涵略一思索就知道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提高声音道:“清明,拿两个红封给嬷嬷们。”
清明唉地应了一声,后头又传来春暖秋思几个的轻笑声,温含章将手淡定地收了回来。
钟涵看着温含章镇定的脸,只觉得心跳地跟奔跑的兔子一样,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意,他脸红了一大片却浑然不知,略微试探着靠近两步,温含章却突然皱了眉。
钟涵这柔情满满的心啊,就随着她眉毛皱起的弧度,突然像被人抓了一把一样。
温含章睁着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嫌弃:“你身上的酒气真熏人。”
他嗅了嗅身上的衣服,笑开了脸:“你等等,我去沐浴,很快就出来了!”
隔间一早就预备着浴盆热水,温含章一开始还担心钟涵醉意上头无法自理,伸了伸脖子往侧间一看,立马就脸红心跳地缩了回来。脑子里一直回放着那线条流畅的年轻躯体,钟涵许是平时注意锻炼,身上竟然还有一些肌肉在。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偷窥的钟涵洗了一个战斗澡,出来时便瞧见温含章已经卸好了钗环簪翠,穿着一身大红的软绵亵衣端坐在同样喜庆的床上。如瀑般的长发铺盖在身后,透着几分可爱和稚嫩。
钟涵顿时笑得一脸温柔,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他嗓子发干,路过桌子时一连喝了三杯茶水,才雄赳赳气昂昂地过去了。
随着身旁被褥的塌陷,温含章咬了咬唇,钟涵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唇瓣,嘴角一勾:“今日我很开怀,十多年来从没有那么欢喜过。”就连当日金榜题名都没有今日多了一个家人这样的欢喜,钟涵看着温含章,心口柔情满满。
温含章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暖热的气息像是一种暧昧的信号,钟涵突然伸头过来啄了她的唇瓣一口,又啄了一口,起先是蜻蜓点水一般,而后是慢慢舔舐着,气氛随着他这一下又一下的,突然火辣了起来,直到钟涵突然衔住她的唇给了她一个长长的深吻,温含章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已经从坐着变成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