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那只火光飘忽的白烛,一步步往阶下挪去,一进的院落,爬满青痕的台阁,影影绰绰地于月下沉默着,如素妆温婉的琼树,结着乳白霜华,随风灿烂地披拂开一地碎霰。
这时,风骤然大了,吹落了杨氏披在两肩的湖蓝袍子,杨氏骇了一跳,再是佯作镇定也乱了阵脚,正要去拾,一回身蜡烛也吹灭了。
杨氏顾此失彼,惊慌失措,忙不迭捡起衣裳,烛泪落了一滴,烫到了她的手背,杨氏哀惨地呼痛一声,拾起衣裳飞快地披在肩上。
捡了衣裳正起身,忽见身侧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地闪过。
杨氏担忧是自己眼花,叱道:“什么人!”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风,杨氏捂紧了袍子,想到霍老大还在屋内,怕得要冲回去。
岂料一回眸,那雪白的身影再度从眼前闪过,这下是真真切切,连宽慰自己看错了都不能。
杨氏怕得要命,但更怕万一是小贼溜入家中,借着装鬼偷钱,杨氏便咬碎一口银牙,朝着那白影消失的樱桃树后头追过去。
追了几步,杨氏愈发觉得是个小贼,但壮了几分胆儿,怒斥:“哪里跑!我看到你了!”
霍蘩祁一怔,她飞快地将手里的荷包塞入袖中,一回眸,披散的青丝被风卷起,月光底下,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带着温和笑意,她本是回来取母亲忘了带走的针线簸箕,里头还有母亲绣了一半的荷包,杨氏做贼心虚,不敢让人打扫,一直留在那儿。
取了荷包,她便想着溜走,熟知来的时候被霍老大撞见,走时又教杨氏撞了个正着,霍蘩祁是不怕,但既然撞见了,她便大大方方正面与之交锋。
岂料到,她这一笑,杨氏花容失色,惨叫一声,惊惶地跌坐在地。
那神情,惊恐得仿佛撞见了鬼。
“鬼!”
杨氏明明亲眼瞧见,那两个男人将霍蘩祁装进猪笼扔下了水!她亲眼瞅见的!
那天下了暴雨,芙蓉镇十年难见地水位高涨,霍蘩祁的猪笼被洪流卷走了冲出了芙蓉镇。
“不、不可能,我亲眼所见,我亲眼所见……”
杨氏满嘴里念着,神神叨叨地,手扒着身后的石砖,蹬着两条腿不住地往后退。
她越往后,霍蘩祁越听不清她在念什么,好奇地,面露微笑和惊讶地往她走去。杨氏大约是见了鬼了,霍蘩祁索性摇了摇头,那散落的长发掩着苍白的面容,白裳飘卷,清妩的眉妆衬得脸颊分外妖艳。
杨氏怕得后退,霍蘩祁却越来越近,她惊慌失措地抓住一块石头往霍蘩祁砸去:“不要过来!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霍蘩祁被砸得脑袋一懵,但她不敢大叫,怕杨氏发觉不对,趁着她张皇地低头去找石子,霍蘩祁闪身躲到了树后,沿着小径窜出几步,跟着便彻底钻入了樱桃树尽头,那尽头有一棵最大的桑树,前门后门被堵死了,未免杨氏追来,她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
杨氏捡起石头,抬头一瞅,只见那白影跑得飞快,一转眼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她惊骇不已,但与生俱来的多疑和敏感,让她不由得不怀疑,人说鬼走路脚不沾地,不会像她还留下了一串脚印。杨氏惊骇地回去要取了灯笼再去,有了光更能壮胆,鬼是怕光的。
却说霍蘩祁麻溜地窜上了树,正是骑虎难下,要从树杈上跳到外边,难免不会被摔伤,要是杨氏追出来……
她幼年时学过爬树,当时几个男娃笑她爬上去了下不来,鼓掌大笑,编歌谣嘲讽她,被谁家的阿娘一唤,便登时作鸟兽散,只留她一个人在树上。
她怕极了,想找人来救,可是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来伸出他的援手。
那会儿她就知道,除了病弱的娘,没有人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她便死了心,从树上一跃而下,摔断了腿骨头,伤筋动骨一百日,疼得她长了教训,再没爬过树。
时间紧迫,霍蘩祁不敢耽搁,闭上了眼睛。这棵树比小时候那棵矮不少,最多腿疼几天,她现在发觉了杨氏的大秘密,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活人”。
她提起一口气,默念一声:保佑。
纵身跃下。
意料之中的熟悉的摔痛感没有来,霍蘩祁落入了一双臂弯里。
轻巧地一个旋转,她稳稳地被他拥入了怀里。
她心慌意乱,又无比镇定,猛地睁开眼睛,起风的长夜里,男人的双眸黑如点漆,是他,是他接住了自己。
那一瞬,她从小幻想的父兄的怀抱,从小求而不得的残缺和遗憾,再也不复存在了。
“阿行!”
她捂住嘴巴,惊喜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脸色微凉,“孤一直在。”
若不是见这树晃得太厉害,他不会走到这边来。他明明暗中跟来了,却不能现身,幸得猜到她不会走大门,便等在此处一带徘徊。
话没有多说,只听后门那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杨氏提着一只灯笼,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往这里来。
霍蘩祁一惊,“逃不掉了!”
杨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步微行微微蹙眉,耳梢一动,霍蘩祁急得要逃走,步微行摁住了的手腕,霍蘩祁一怔,不懂这时候唱什么反调,便被男人一把摁在了墙上。
他的肩胛骨撞在她的脑袋上,疼得霍蘩祁“哇”地低低抽了一声。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用身子严实地盖住了她。
冰凉的墙面贴着脊背,身前是透着一丝灼热的胸口,霍蘩祁被他护在方寸之间,仅有的心慌意乱,酝酿成意乱情迷。
渐渐地,脸颊闷得通红,燥热而羞赧。
男人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杨氏拎着灯笼,缓缓悠悠地从他们身后经过,却探头探脑地往南边绕过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了,步微行才松开了她。
她一身白,在夜里太刺目,他常年一袭缁衣,却是绝佳的隐蔽色,杨氏眼神儿又不大好,竟完全没有察觉,轻巧地便避过了一劫。
霍蘩祁长长地呼出几口气,“幸好幸好。”
步微行拽住她的手,拉她进了巷子口。
一面走,他沉声道:“为什么偷摸着进门,不让杨氏察觉?”
说到这儿,霍蘩祁才奇怪,“她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说什么我已经死了,还拿石头砸我……”
男人要转身回去,霍蘩祁拽住他的手,“干什么去?”
“拿石头砸死她。”
霍蘩祁“噗”一声,“今日先算了,反正只是一颗小石头,没怎么样,我看她要搬大的,就先溜了。”
说罢,见男人抿着薄唇,怒火未消,霍蘩祁笑眯眯地抱住他的胳膊,“你说,她的反应是不是很有意思?”
步微行冷笑,“意思是,她便是那个雇佣山贼将你浸猪笼的幕后主使。”
这个霍蘩祁倒是不知道,微微一怔,“什么?”
“她们母女狼狈为奸,一个害了你母亲,一个又要来害你性命,孤要说得更明白,你才听得懂么?再要胡闹,孤收回那些话,立即出面杀了她们。”
霍蘩祁哽住了。
她讨好地摇了摇男人的手指,“别生气别生气,我不胡闹了,真的真的,你让我自己再玩一会儿好不好?”
步微行不同意。
她拉长了脸,“那我保证,下一步做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做了这般保证,他就权且再纵容她一回。这个女人皮厚,竟敢从树上往下跳,若不是他放不下心跟来看,真不知该被她闹出什么祸端。
霍蘩祁把脸贴着他的胸口,嘿嘿傻笑,“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跳了,一回生二回熟。”见男人的愈发沉得可怕,她赶紧摸摸他的脸,“你接住我了嘛!”
“……”
她是个遗腹子,从小没有阿爹,方才在树上,明知不会有人来,却暗暗许愿,要是有人接住她了,她就……对他好一辈子。
然后,他就来了。
是不是天意霍蘩祁不知道,反正,他是赖不掉的了。
第59章 闹鬼
步微行不满他现在不能露面, 这个女人显然是不愿在人前承认他,这倒罢了,他顺着她的心意, 后到了几日, 却听她念了一路,听意思, 是要让他晚到个十天半月怕才能甘心。
听了半路,他冷哼一声, 抽开了手。
霍蘩祁一愣, 只见男人转身进了一条深巷, 吱呀的开门声,然后,修长的玄色身影, 被夜色吞没。她扬起头,只见一树莹光粲然如月,轻红浅白,隔着数进的院落, 里头有潺湲而过的溪水声,她微微凛然,原来他住在她的隔壁。
费尽心思, 却不愿教她察觉,仅是为了全她的心意。她一门心思要找杨氏母女报仇雪恨,却让他受委屈了。
霍蘩祁张了张嘴,哑然地望着那一堵拦住她去路的青墙, 心头漫过难以言说的涩然。
是她不好,是她不对,倏忽了他的感受,一见面便从树上跳下来,还让他担心了……霍蘩祁检讨半晌,听自己门前的开门声,侍女在里头应着,一呼一答。
霍蘩祁急急忙忙溜到后门,闪身钻了进去。
侍女出来开门,只见一个轩然若朝霞举的年轻男人,拎着一只竹篮,候在槛外,侍女诧异地问:“公子是谁?”
桑田赧然,“实不相瞒,在下是这家原主人的旧交,数月之前她便失踪了,我也派人找过,一直没有音讯,听闻此宅有了新主人,所以特意来问问。不知道您家的新主人,方不方便见我一面。”
侍女疑惑道:“您与旧主人关系密切么?”
桑田“嗯”一声,颔首道:“是总角之交。”
侍女点头,“待我去问询,不过男女有别,见面最早得等到明日。”
“应该的。”
侍女进门,问了霍蘩祁的意思,再出来答话,“我们主人说,她近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烦请公子您等上数日,她也有些话想对您说。”
“好。”桑田将竹篮给侍女,便告辞退了。
侍女拎着竹篮,将东西交给霍蘩祁,霍蘩祁把眼一瞅,竟然是杏仁蛋酥,她从小最爱吃的东西,只要她一哭闹,桑田哥哥便给她买糕点吃,原来他不辞辛苦大晚上亲自送东西来,是猜到她回来了?
不过——
她从小喜欢感激桑二哥,可现下霍茵成了他的妾室,要找霍茵麻烦,难免惊动桑田。到时候万一他护着霍茵,她岂不是要同桑田也刀兵相向了?
霍蘩祁微感懊恼,怕是要将步微行和桑田一并得罪了,今晚真让人头疼。
侍女轻轻抿唇,笑靥如花,“女郎,是为了太子殿下的事烦扰?”
霍蘩祁撑着手肘,闻言扬起眼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侍女江月笑道:“殿下来了之后,嘱咐婢子不能说出去,不让您知道,分明是想哄着您高兴呢。婢子也清楚,他就算答应了您什么,也放不下心的,您何必为了一点点小事与他闹不愉快?”
霍蘩祁苦涩地捂住了脸,“我没想与他闹不开心啊,我本来……”
本来想带着他回祖地,祭告父母双亲的,告诉他们,她找到喜欢的人了,他是她的如意郎君啊。
她是不想他插手她的家务事,因为只要他一经手,这案子顷刻便能结了。可结得太轻易,杨氏母女恶事做尽,不吃点苦头怎么能行。
听着她嘀嘀咕咕说了大串,江月掩住红唇,眼波流转,“那我将您这番话转告他一声可不可以?”
霍蘩祁挥袖,“随意罢,哎,最多我认错,我服输!”
杨氏战战兢兢过了一晚,提着灯笼出门,一无所获之后,便又提着灯笼折转回来,一进门,霍老大却已经睡了,鼾声如雷,杨氏不耐烦,气得踢了他一脚,出门去换了厢房睡。
这一晚可算是匆匆忙忙过了,可这事没完。
霍茵始终得不到桑田的垂青,加之近来心火浮躁,内火旺盛,请了大夫,看诊之后开了药方,谁知药拿到霍茵手上,她看到那刺眼的“野蔷薇”三字,便骇得扔了药包。
“老匹夫!作弄我!”
桑家的侍女自是大惑不解,那药方上确实没有写野蔷薇,许是抓药的人记错了?不过是个小病,抓错了药也没有大碍,何况这蔷薇用在此处未为不可,她们自是不懂霍茵的焦躁和恐惧。
除此之外,那桑夫人命人从外头购置了一些盆花,命人摆着院里头,霍茵由侍女搀着出门,原本柔柔顺顺,想问婆婆安,却扭头见那一盆一盆的蔷薇花被搬入府苑,勃然变色。
桑夫人见她脸色苍白无比,担忧她身子不好,让她回去歇憩。
霍茵声音发抖,“娘,您这是……”
桑夫人笑道:“有人在外头低价卖花,尤其这蔷薇,又好看又便宜,正巧桑田也喜欢,我让人搬了一些进你的院子,兴许他看了,能多顾着你几眼呢。”
桑夫人因不知桑田被人暗算一事,以为儿子是欢欢喜喜要抬了这房小妾,却不晓得为何进门后桑田对霍茵冷眼交加、不予理会,自然心急,桑田这个年纪还未留下子嗣,是她心里的一块心病,这些年老大的身子骨又不好,桑家以后自然是要落在老二的头上的,桑夫人便盼着霍茵身子好了,即便是生个庶子,也比现在好,他们又不高门富贵,嫡庶之别虽也计较,却也不是大过天的事。
说罢,桑夫人唉声叹气起来,“阿茵,你脸色不好,早些回去歇着罢。”
“是,多谢娘。”
霍茵觉得自己多心了,暂且不愿想野蔷薇的事,但没过得两日,杨氏又来了,这回便是来诉苦的。
“女儿,家中怕是生了邪祟。”杨氏满眼青黑,仿佛几日不眠不休了,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叨扰霍茵,“娘能不能同你在桑家住几天?”
霍茵怔愣,“阿娘,您说什么,这是我婆家,我也不过是个小妾,您怎么能住这儿?再说您来了,阿爹该上哪儿?”
杨氏说的“邪祟”到底是什么,霍茵心中猛地咯噔一声。
当日霍蘩祁要跟着权贵离开芙蓉镇,她心生不甘,嫉妒霍蘩祁得了如此奇遇,得到了如此人物的青睐,杨氏为了给她出气,勾搭山贼,雇了两人将霍蘩祁套入竹笼沉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