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淡淡一哂,“既然仵作不愿出手,将尸体晾在府衙门口,任是谁来围着不许搬走,孤倒有兴致看看,姓侯的县官会否回来亲自开堂。”
“这个……”言诤不大好答应,“尸体都……臭了,放在大街上不大好……诺。”
言诤实在不敢看步微行的脸色。
抗命者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银陵城敢违抗太子殿下命令的真找不出几个,政见上殿下与陛下不合,即便是陛下在回绝殿下建议前也需要再三斟酌,他性子又冷,寡情得很,位高权重,一般人看着这张没什么人色的尊贵冷漠的脸,气势上便矮了一截,万不敢再有忤逆之举。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但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
言诤见他没有心思理会那些典籍了,便好事儿地舔了舔嘴唇,道:“公子,属下还打听到,近来有个屠夫的儿子正追求霍女郎,聘礼是五头老母猪啊!”
步微行嗤了一声,不屑一顾,不置一词。
言诤疑惑,殿下竟不怒也不喜,这么一副姿态?
步微行哂然道:“算命的神棍不是告诉她,她是孤的太子妃么,她信了,岂会答应五头猪的许亲。”
言诤皱眉,提醒他们太子殿下,“那个,那个霍女郎上回一听便吓跑了,看来是不信的。公子您说,她这么个身世,想必自小受尽欺负,问天借的胆儿也不敢肖想您哪。”
再说,您在外头什么名声,您自己心里还没点儿什么……数么。
步微行不屑与言诤耍嘴皮,“现在便应了亲?”
总算像是句问话了,哪知言诤又转了转眼珠子,“殿下,您关心霍女郎的婚事作甚么?”
步微行焉能不知言诤三番五次的试探是什么心思,哼了一声,“县官回来之前,她若嫁了人,公堂陈词会有不便。”
言诤心道:我信您,真的。
他将眼角都笑开了两朵花,“没有没有,那个纠缠的刘阿满是个貌丑还下流的窝囊货,不说他了,听说这镇上最有钱的桑家,那老二跟她走得也近,看着像兄妹之情,但这年头,男女之间……公子您懂的。”
“啪”一声,竹简被扔到了言诤脚下。
唬得言诤跳了两跳,又忘了伴君如伴虎了,他们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是一般人伺候得来的啊。
步微行道:“她与什么人成婚,与孤有什么相干?”
“是是是,属下多嘴了。”
步微行缓缓起身,言诤吓得缩了脖颈,悄然后退两步等着,正等着阿二阿三说话求情,这哥儿俩却一个赛一个地默契,纷纷后退了两步。
步微行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清脆的竹简阖上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言诤梗着脖子等着,只等来一句,“明日,请她来府上做客,请她母亲一道来。”
言诤瞪了瞪眼。
什么?
殿下,说好的与你无关呢?
为什么要见人家就不说了,居然还要见人家娘?
这事态的发展,出乎寻常地快啊……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便走入了阳光下,金灿灿的艳阳。
春日融融,晴暖的一片天下,金线万重,丝光浮动之间斑斓的幽竹,宛如雕在清幽篱笆院墙里棱角分明的画。
步微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十多年前调任宪地的白大人,莫名耳熟。
第7章 约见
白氏这么多年在霍家逆来顺受,但并非没有底线一味包容,她的底线就是霍蘩祁。
霍老大若当初不愿收容她们母女大可以直言,如今有了恩情,却要挟恩安排女儿的婚事,白氏忍不了,当日同霍老大在小院里把话说死了,“只要我在一日,阿祁就不会在婚事上被胁迫。”
“大哥,你知道女人的婚事对她来意味着什么,大哥要是真觉得刘阿满好,不妨便让阿茵嫁过去,我们阿祁人微言轻,更不值那五头猪。”
霍老大被她一番话堵得脸色激红,正要说话,白氏已折回身阖上了门。
铿一声,门落了闩,霍老大还傻傻站着,动不是,不动也不是。
白氏是他心里的一个梦,窗边的一道月光,这么多年,月光始终没有眷顾过他,霍老大自认不是君子,也不想来虚的,就想着打发了霍蘩祁好对白氏下手,但白氏对他有距离感,一直刻意疏远,霍老大心里头难免不快。
如今在霍蘩祁婚事上彻底惹恼了白氏,日后再想哄好她也是难了。
还是杨氏说得对,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要不将霍蘩祁打发走了,她有了警惕心,自己将来更麻烦。
小院里的晚荼蘼如烟如霞,小径上,含嫣藏粉的,隐隐转出霍蘩祁碧绿的衣角。
母亲和霍老大说话,她就在边上听着,听母亲这意思,她绝没有对大伯父有一丝一毫的歪念头,虽然霍蘩祁也知晓自己的亲爹未必有什么出息,但毕竟他才是白氏正牌夫君,纵然是死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她的亲爹。
白氏阖上门后,却一宿难眠。
霍老大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了,在霍蘩祁这事上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她现在就是要等,要是霍老大执意如此,她就只得带着霍蘩祁出门去,再不回来。
无论如何,姓刘的休想染指她的亲闺女。
隔日白氏同霍蘩祁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这封请柬是大喇喇穿过霍家正堂送来的,送信人是言诤。
言诤衣着光鲜,单是佩剑上的蓝绿翡翠都非同一般,杨氏有点眼力,知道这不是小人物,但也没想到,没寒暄两句,对方直问白氏和霍小姑在何处,杨氏还想着顺杆儿爬说自家阿茵在家中阁楼里绣花,言诤却一句话说开,“是霍家阿祁。”
于是杨氏抿了抿嘴,到底放了言诤入小院去了。
侍女莺儿道:“夫人,隔壁吴婶子一家走了之后,没隔几日便搬来一户人家,但看样子倒不像是人家,奴婢可是听府外的家丁说了,这家守夜的人到了夜半三更都不休的,而且个个佩着剑,一身武夫装束,夫人,您说这奇怪不奇怪?”
杨氏见多识广,年轻时跟着经商的父亲去过一次银陵,那大齐皇城,天子脚下,冠盖如云,任哪条街过个马车,车中人都非富即贵。而且车外必配着数名随扈,若是官大的,甚至可能带上一二十人。
杨氏身边就雁儿和莺儿两人,雁儿被她发落去照料白氏了,身边说话的得力的,也就只得莺儿一个,听她如此说,便道:“说不准是银陵来的大人物,咱们等着看看。”
说到这杨氏便愁,若真是皇城来的人,来寻白氏,难道是为着白氏她爹?
她都快忘了,白氏原来也是官家的女眷。
白氏和霍蘩祁正在小院煮梅子,霍蘩祁揭了砂陶罐盖儿,嗅到一股清幽的梅子芬芳,沁得前来送信的言诤也是浑身舒泰,嘴馋不已。
霍蘩祁扭头,只见言诤对着她笑,她吓得险些碰掉了汤匙。
白氏纳罕,“这是谁?”
“夫人有礼。”言诤折了折腰,将一封赭红书信递过来,“在下奉公子命,前来送信。”
霍蘩祁愣了下,听到是那个男人要送的,便有些恼火,他果然是不准备把自己摘出去了,这倒不说,竟然送到她母亲眼皮底下来了,母亲知晓了又要担心。
她迟迟不接,也不还礼,白氏便轻轻叱道:“阿祁,怎的没规矩了?”
霍蘩祁蔫头蔫脑地将请柬接过来。
她认不得几个字,言诤见她装模作样地对着请柬晃脑袋,便觉得憨态可掬,笑了笑道,“公子请夫人和霍女郎一同过府一叙。”
“这……”白氏有些犯难。
她是孀居之身,带着女儿去别家做客,难免引人猜忌,这芙蓉镇将她传成什么了,再不检点着点儿做人,只怕……
“夫人,”言诤看出她心有顾虑,不疾不徐道,“夫人,虽说人言可畏,但人心要是恶的,便都会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人,我们公子请二位过府吃茶,是有事请霍小姑帮忙。但因为男女有防,所以请夫人做个见证。”
“这样……”白氏看了眼一旁气得鼓脸颊的女儿,轻轻拽住她的胳膊,“阿祁,咱们便去吃一盏罢,也不碍事,别人找你帮忙,咱们不好不应,阿祁从小到大就好与人方便,这不是正好么。”
霍蘩祁不想答应,但母亲如此说,她便应承了。
顺便,霍蘩祁冲言诤拼命使眼色,让他别将命案的事儿说出来。
言诤自然是不说的,但步微行说还是不说,这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晌午,天光破云。
一缕一缕的云翳拂过,虽一墙之隔,但白氏和霍蘩祁还是感觉知道了天壤之别,这间院子收拾得朴素简约,修竹浮光,参差连绵,细细的风声从林叶间漏出来,宛如梵音般柔和。
步微行向来不习惯等人,而且他等的人竟然让他感觉有一些焦灼。
从出银陵到芙蓉镇,步微行中间只办过一桩案,罚过五个人,到了芙蓉镇才是第二桩,而且是命案,照理说他骨骼血液之中那沸腾叫嚣的东西,他可以理解,只是好像又与之前有一点不同。
霍蘩祁和白氏如约而至,步微行蹙了蹙眉,多等了两刻,他的目光在白氏身上过了一眼,便起身走出了前堂,“过来。”
霍蘩祁松了一口气,正怕他在白氏面前说出来,忙掸了掸衣袖跟上去。
白氏纳闷儿地瞅着,步微行走到一株苦楝树下,墨绿的树,纷纷冉冉的花朵擎在花萼间,他负着手等着,霍蘩祁正小心翼翼地靠近。
苦楝树淡紫的花,蓊蓊郁郁的,香气在小墙内氤氲缠绵。
步微行道:“你迟了两刻。”
霍蘩祁抬起头,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我厌烦别人迟到。”
霍蘩祁气结,“可是是你请的我,又不是我约的你,你这人真奇怪,我来都是给了你面子了,你还理会这个,不就是两刻么。”
步微行拗过目光,哂道:“你所谓的两刻,已足够用来杀人了。”
忘了他是让自己过来了商量命案和升堂的事儿的,总之霍蘩祁觉得自己大约与他八字不合,他这种性格她真是喜欢不起来,也不想同他有什么交集。
要不是……
他长得俊啊,她多看一眼都不愿的。
日色稀薄,他侧脸的轮廓亦是棱角鲜明的,金相玉质般斫刻似的,镌的是鬼斧神工,没有半点赘余,也没有半分不足,高挺的鼻梁上流淌着金辉和绿影,衬得那肤色愈发的白,宛如脂膏白玉,犹如浮冰碎雪。
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美成这样,还让你不觉得很女人,反而有一股冰冷的阳刚味儿?
霍蘩祁默默地偷看了一眼,见他微微凝了眉,便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睛,跟着又偷看了一眼。
白氏身后传来言诤的咳嗽声,她诧异地回眸,只见言诤递了一袋金绣白银线的钱袋,鼓鼓囊囊的,银子的元宝状棱角凸出来,白氏骇然,“这是?”
言诤作势要送到白氏手中,“公子的一点心意。”
当然某人在交代言诤送银子之时,口吻是很冷的,“酬劳明日送。”
言诤得把这五个字抠字眼抠出花儿来了不说,还得美化修缮一番,弄出一套白氏能接受的说辞。
早知白氏有可能不会收,她确也拒绝了,“无功不受禄,贫妇要不起公子的钱,何况也非亲非故。”
言诤抓了抓脑袋,只见前堂外,银白隐紫的苦楝花树底下,身姿颀长宛如丹青誊画的神仙人物,旁立着一个拘谨不自然,还有几分羞涩似的不敢看他的小女人,便心中暗暗一叹,这种事到底是自个儿做的,好事全是太子爷的。
言诤笑道:“您莫不收,公子交代了,您这是让我为难。”
白氏愁眉不展道:“这……我实在不好……”
言诤道:“要不这样,您就把这当做酬劳好了,我们公子这人呢原本就好仗义疏财,何况这回霍小姑要帮了他的大忙了,这点银子,不过他的一些心意,您收了只当是公子还你和霍小姑的情义。”
说罢,言诤又道:“公子日后离了芙蓉镇只怕不会再来了,他不大喜欢欠旁人的。”
白氏本来在犹豫,步微行出手阔绰,足以解决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要有底气面对杨氏的刁难和与霍老大撕破脸皮。
一旦他一意孤行,白氏立马带着霍蘩祁出门,但这中间也需要一段时日打点行李,安顿下来,需要一些银钱周转。
不知道为什么,白氏总觉得言诤那目光太过于坦诚,毫不设防一般,他好似能明白自己现在的窘境,而这些钱正好是送来救急的,只不过它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白氏咳嗽了两声,扭头望向树下。
霍蘩祁微微垂眸,好像在凝神听着什么。
春阳淡淡,男人丰神俊朗,那气度着实不凡,分明只是说着话,却仿佛圣旨降临,而身前人唯有俯首不敢造次,他身后,绿竹如箦,幽篁微声。
如此人物,怕什么图谋不轨。
白氏心思一横,“嗯,烦请替贫妇转告公子,贫妇在此谢过了。也烦请留下恩人姓名,贫妇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机缘,必当还报。”
太子之名,天下皆知。
言诤怎么可能说?
第8章 一致
言诤摸了摸后脑勺,微微咧开了嘴角,“我们公子行踪成谜,大名自是不便外透,不然家中郎主知晓了,公子自然平安无事,咱们这群做下人的少不得要皮开肉绽,所以夫人您问这话,在下实在不敢回答。”
白氏似懂非懂,也不强迫言诤,只是心底里对这位神秘不凡的“公子”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听言诤口音,他们像是银陵人。
白氏自幼在银陵长大,熟悉那里的风土民情,天子脚下能人异士杂烩,更不乏有龙章凤姿之辈,单看这群人她确实瞧不出门道。
霍蘩祁一直低着头,本想他说什么,自己答什么,可惜面前这很显然是个话少的人,几乎不怎么开他那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