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笑问:“听说循己很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朕也想瞧瞧。”
步微行淡淡道:“有些小聪明。”
说到底是自个儿孙儿,他长到三岁了,太上皇也未曾一见,始终觉得遗憾。
幸得霍蘩祁一早察觉步微行来了雍和宫,比起步微行,她对老人心思的了解到底要多些,便牵着儿子入了宫门,太上皇面色一喜,小孙儿比阿朗还小得几岁,走路却颇有几分乃父的风姿和老成。
霍蘩祁从后退拍了拍儿子的背,他便像被摁了什么机关似的,甜甜地唤道:“皇爷爷。”
步微行沉眉不言,有隐然笑意。
太上皇有些激动,手紧紧地颤抖着,要起身,激动之下竟踉跄了一步,幸得步微行先下手将父皇搀扶住,循己便奔到了步微行眼前,又唤了他。
太上皇看着小孙子,他生得像他娘,有股聪明机灵劲儿,他看着很喜欢,拄着手杖微微弯腰下来,“听人说,你能过目不忘?”
循己不谦虚,“皇爷爷要考什么,只要循己读过的,都会。”
太上皇大笑,“好,皇爷爷问你,《论语》,共多少篇,多少章?”
这是步微行幼年时最憎恶的书,太上皇对此曾感到很是失望,他想知道,步微行是否也教孙儿走上了歪路。
但循己不假思索地答出来了,“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
“好,好!”太上皇很激动,也很骄傲,三岁熟四书,倘若当年步微行像这个孩子,他想必会更疼他一些,不至于闹成后来那般的僵局。
步微行还搀着他的手,沉声道:“父皇。”
他扭头,眼底已因为上了年纪而泛出浑浊,臃肿的眼泡,如银的发,比五年前何止苍老了五岁,垂垂朽已的老人,想必在雍和宫日日与妻儿相伴,也不快活。
步微行懊恸不已,“是儿子不孝。”
这五个字,一个一个地往外吐出来的,恁的艰难。
太上皇愣了很久很久。
他想得到儿子的原谅,想了很久很久,可岁月里,却早将应该给他的父爱遗忘得不知该如何仓皇捡起,不知该如何妥善安放。
霍蘩祁偷偷背过了身,不忍见老者噙泪,她不敢打扰这片刻。
“没有。”太上皇摇摇头,用他那还算清晰的吐字,重复了一遍,“没有。”
漆黑的雍和宫,火烛微微摇曳,灭了,一团冷光笼罩过来,除却蛙鸣和知了声,殿内空旷安谧得犹如一潭死水,步微行顿了许久,才松开了扶住太上皇的手,“阿朗大了,再过得几年,朕会封他为亲王。父皇倘若愿意,可随着阿朗去。”
“不。”太上皇摇头,“不要给阿朗太多的权力。”
步微行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他不愿意阿朗对他产生任何威胁。
他颔首,“也可。盛夏暑气湿气重,避暑山庄已经落成,朕已打点上下,父皇可先行入山庄避暑,也方便养病。”
久居深宫,到底是令人郁郁,太上皇这病,恐怕就是在宫中闷得太久了的缘故。
太上皇看了眼阿朗,释然地笑了,“也好。”
父子心结尽解。
霍蘩祁背过身,在一旁听着,她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只要一个低下头,另一个自然而然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这么多年,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地倔,倘若不是为人父的温柔岁月磨了些步微行的棱角,他也许抱憾终生。那是霍蘩祁最不愿看到的事了。
太上皇带着太后和阿朗出外地避暑去了。
宫里头确实闷得厉害,连闲不住的霍蘩祁也不得不被暑气杀得偃旗息鼓,日日哀嚎连天地躺在凉席上乘凉。
安安很贴心,给她递上碧云片好的瓜果,霍蘩祁仰头看着云天,好像这种奢侈的生活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一个称职的皇后,而且成了百官交口称赞的“贤后”,其实安这个名头也只是因为,她比较会下火。
下步微行的火。
他面对耿直忠谏的大臣,有时被戳伤了面子,便一言不发地散朝,弄得人家两股战战以为大祸临头。
霍蘩祁知道这不对啊,忠臣良将应该有赏才对,她便只好身体力行地帮他去火。
大热天,霍蘩祁也懒得动了,明知道自己男人在屋子里生闷气,她也不想劝了。不然在床榻上滚几遭,她得脱好几层水。
但她夫君就很奇怪,他生气,不骂人,不打砸物件,也不打人出气,就钻入书房里看书。
霍蘩祁想了想,觉得读书清心,的确是个好法子。于是便由着他去了。
但是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了,步微行还未从书房出来,晚膳做好了没人敢去通禀,霍蘩祁便哀叹了一声,让安安拿着纸鸢自己玩了,她一个人踩着夕阳余晖入房。
哪知他竟没有看书,一个人望着窗外出神。
霍蘩祁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靠住他的背,视线沿着他的目光望去。
原来,那是她方才和女儿吃瓜的地方,铺的凉席尚未来得及收。他在看自己。
老夫老妻了,霍蘩祁还一阵耳热,轻哼了一声,“还生气么?”
他脸色平静,想了想,道:“还气着。”
霍蘩祁于是抽掉了自己的腰带,“那来吧。”
他反身抱住了她。
于是满室温香旖旎。
到了初秋,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
第97章 番外:顾翊均&袅袅
丝绸生意在银陵向来火热, 袅袅能干又勤快,凡事恨不得亲力亲为,过不消几年, 生意前程一片大好。彼美人的绸庄, 由最初的一家、两家,发迹成了十八家, 除了每个月给霍蘩祁的分红,剩下的余钱也足够让袅袅想着继续开疆拓土。
她曾是出自顾氏名门, 做生意的眼界非比一般女人, 这厢又看中了盐镇, 打算去盘活一块地。
霍蘩祁偶尔给她出出主意,她歪理邪说一大堆,偏偏都有用, 加之袅袅身体力行,上行下效,最后都能如意。
这日袅袅换了简装,打算轻车出行。
但顾翊均非要与她同行, 袅袅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他握着缰绳在一旁并辔而行。
转眼之间五年过去,听说顾老夫人在秀宛扶植的一个顾氏支系子弟, 如今已入了嫡系祠堂,挽大厦将倾,颇得顾老夫人信赖,想都不愿想顾翊均了。
顾翊均策马风流, 一路上说说笑笑,逗袅袅开心。
袅袅偶尔回应他几句,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在马蹄繁花深处,倾落满地。
她忽然温柔地微笑着,问:“我听说前不久有凉州的朋友来见你,约你去塞北游牧?”
顾翊均一听,扶了扶额头,“啊,是的,不过我说了,袅袅在哪我在哪,就回绝了。”
听口气,他倒是很想去的。
袅袅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顾翊均从来就闲不住,为了她在银陵幽居五年,过的是画地为牢的日子,又无红妆美人为伴,想必寂寞得很。
袅袅道:“去去又何妨呢?”
她说,“我一直在银陵,不会跑。”
顾翊均侧目,温润的眸黑如点漆,他搓了搓手笑道:“不一定,现在咱们不就跑了?”
袅袅回眸一看,银陵城巍峨的古城墙已远远落在了后头。官道上起了一缕春风,缭乱了她的发丝。
袅袅道:“你要不放心,我们成亲了你再去。”
顾翊均怔了。
他的马听话地停了下来,袅袅已往前走了好几步,顾翊均策着马跟上,惊喜交集,“袅袅你说什么?”
袅袅将发丝拨到耳后,脸颊浮着一层红,“你若愿意,我就嫁给你。”
没有听错。顾翊均大笑起来,一把将袅袅柔软的手臂握住,将她提起,拽到自己马背上来,袅袅花容失色,骇了一跳,顾翊均伸手抱住了她的细腰,“好啊,现在就成婚。”
袅袅垂了眸,低声道:“耽误了你几年。”
顾翊均摇头,“我还很年轻。只是从认识你,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了。”
他记得很清楚,袅袅点头,“正好十年。”
顾翊均俯身在她的唇上印上了一个吻,袅袅羞得满脸粉红,他轻声道:“这个,阔别了也有六年了。”
“还有……”
袅袅脸色更红,捂住了脸,“不要说了。”
顾翊均搂紧了她的腰,缓慢而温柔地亲她的脸颊,吐气温热,“其实我知道,你很久以前就原谅我了是不是?”
她微微抿唇,未曾答话。
顾翊均将她掩着脸的手拿下来,温柔地勾唇,“我知道你只是对我不信任,这五年,我并不是在蹉跎时日。袅袅,我在等着,等着这一日,你足够自信,足够从容,足够对任何一个男人想去追求便追求,要舍弃便舍弃,足够,即便是将来我见异思迁,你依旧能这么从容一生。”
她就是不自信,就是怀疑他,她已没法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他,所以用了五年,她为自己留足了退路。
袅袅眸光闪烁,却说不出话,一出口却成了哽咽。
顾翊均道:“任何承诺和山盟海誓,都不如实权来得重要。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袅袅,我不觉得是枉然,这五年我也过得很快乐,无论是妻是友,还是生意上的伙伴,你在,我就觉得知足。”
袅袅握住了他的手,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滚烫。
“你总是把我看得很透。”
顾翊均牵起唇,“需要足够了解,才能看得透一个人。”
她擦拭了脸颊上隐约的泪痕,回眸灿烂地一笑,“顾公子五年不沾花惹草,我才愿意信你的。”
顾翊均扬起唇,她倚靠的那方胸膛也跟着微微震动,两个人的开怀是无需隐藏的,顾翊均附唇在她耳畔,微语:“我只有过你。”
她微微一怔,顾翊均腾出右手捂住她的唇,蹙眉道:“无论信不信,但别说出去。”
袅袅眉眼弯弯,莫名地觉得好笑。
男人争这种面子有什么意思,她是真不明白。
趁着他将手拿下来,袅袅疑惑地挑眉,“依稀记得,当年老夫人给公子选了十几个婢女,单单通房丫头便不止四个。”
顾翊均想了想,陈年旧事差不多快忘了,他幽幽道:“那年我才……十七?太小了,本来一个不想要,只是母亲逼得紧,我没法反驳,最后挑了一个,我心里想着,倘若她以后怪我,我也只能对她好一辈子了。”
袅袅问:“为什么是我?”
顾翊均笑道:“缘分,我只是闭着眼睛随便指的一个。”
“……”
袅袅安静了许久不肯说话,顾翊均俯身,轻声道:“这话我以前是不肯说的,既然已是十年过去,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袅袅,咱们也都不小了。”
“嗯。”
顾翊均奖励地给她一个吻,唇瓣厮磨之间,笑意溢出了眼,犹如春日下朗风拂过桃花,灼灼亮眼,袅袅疲乏了,躺在了他的怀里,想着此去盐镇还有几十里,她不如靠在他怀里睡一觉。
身后的随从都渐渐掉得远了,只有袅袅原先那匹马落回了队伍里。
顾翊均抱着她,声音极尽温柔:“袅袅,多谢你,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她还没睡着,但困乏得也说不出话了,安静地吹着春风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两人到了盐镇,英雄所见略同地看中了一块地,但一问价格,却贵得令人咋舌,袅袅当机立断说不要了,那人又巴巴上来说愿意低价售出,袅袅看似温柔和顺,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砍价却利落得很,弄得地主很是无奈:怎么看起来这么有钱的两夫妇,竟然抠成这德行呢?
顾翊均就在一旁,微微掩着唇,继续光风霁月地做他的世家公子,一言不发。
袅袅拿到地契房契,才与他一道回去。
顾翊均忍不住赞叹,“有夫人持家,以后……”
袅袅转头,很严肃地看向他,“你的家业是你的,我的生意是我的,各司其职,即便你是我夫,我是你妻,也不混为一谈。”
他呆了呆,虽然他是很想将自己的钱财都送给袅袅保管,但是袅袅提出这个,固然还是有心维护自己的权益,作为一个无亲无靠的女人,她要留着自己的钱无可厚非。顾翊均点头,“那不重要。”
回了银陵,顾翊均便开始广撒喜帖,让亲朋旧友都来喝喜酒。
霍蘩祁得到消息,喜出望外,便动用皇后的身份,作为袅袅的娘家人,给她风光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当晚霍蘩祁好说歹说,总算将他的夫君拉过去镇场子,作为“高堂”享受了顾翊均与袅袅的三拜。
虽说是喜事,但步微行整晚没什么好脸色,因为他并不想做什么高堂。
霍蘩祁见他脸色不大对,趁着新人入洞房,赶紧见给自己夫君备了车马,与他一道上车要回宫,连袅袅的洞房都不肯闹了,一路上就记着喜事一桩,很是开怀,步微行摁着她的脑袋,声音低沉:“竟比自己成婚还欢喜。”
霍蘩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也没有,反正就是很高兴,袅袅总算嫁出去了。咱们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儿是女,袅袅既然成婚了,想必不久也有好消息了,咱们两家定个娃娃亲岂不正好。”
她怀着身子,今晚却上蹿下跳不当事,步微行早拉长了脸,上了马车还不老实,他便动手将她摁进了怀里,“仔细些。”
霍蘩祁一愣,脸颊烧起来,“啊,我有谱儿的,都是两个孩子娘了。”
他“呵”了一声,瞥眼望向了别处。
洞房花烛是人生一大喜事,顾公子今晚这小登科,险些被灌得烂醉如泥,幸得他料事如神,事先让人备了一晚醒酒汤搁在房里,入门先喝了,摇摇撞撞地扑上床,将今晚打扮得明艳照人的袅袅扑倒在榻,一宿酣战。
两人对彼此的身体都很陌生了,顾公子很新鲜,与袅袅久战乏力之后,一觉睡到了次日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