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诤不解。
步微行向外头喊了一声,阿二阿三一起进门来,步微行毫不含糊地挥了挥五指,“打嘴,二十。”
这招是专门用来对付长舌妇的,可怜言诤近来接二连三被打嘴巴子,也不知道是如何招惹了殿下,阿二忍笑将他拉了下去。
不一会儿,嘴肿如酱肠的言诤在后院里头,阿二给他的嘴上药,他便一个劲儿跟手下兄弟们埋怨:“明明自个儿动心了叫我留意着的,为什么还打我……嘶嘶,别碰,疼……你他妈下手真重啊!下回公子赏你板子老子也不留情了。”
“……”
步微行抿了抿薄唇。
言诤那大嘴巴一说起话来满院子没人听不见,这帮人真是高估了这扇门的威力了,总之言诤那些话一丝不差地飘进了他的耳中。
但是他却犹豫,不知道是该冲出去再赏他二十个大嘴巴,还是该顺着台阶下来。
……不,他为什么需要台阶下。
步微行走回烛台旁,阖上了眼帘,似乎要努力一些,才能强迫自己想想阴氏之事。
阴氏与王吉勾搭成奸,趁赵六不在家中便时而幽会,这一点赵老夫人应该有所耳闻才是,当晚赵六被阴氏骗去东山采摘红瑚,回来之后被王吉约在酒店里见面,王吉将醉酒的赵六骗入后巷,用刀刺杀,随后将尸体抛上阴氏的马车。
阴氏以为赵六只是喝醉,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用绫罗将尸首又勒杀一次。但阴氏很快发觉,赵六早死了,杀人者是王吉,只不过此时已经晚了,她彻底成了杀人者的帮凶。
于是两人只得再次合谋,一不做二不休地让马儿带着人出芙蓉镇,抛尸河沟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杀人,作案手法不高明,漏洞百出。步微行提审了几个人几乎便水落石出了。
但阴氏怀有身孕,依照律法,孕妇不得上公堂,不得被告,也不得用刑,倘使他要审,要等阴氏诞下孩儿之后。但可笑的是,也许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死者赵六的。
步微行手中正捏着一枝红瑚,若有所思。
雨停了后的次日,霍蘩祁背着竹筐要出门采茶,但一开门便惊呆了。
她新家的门口,不知道谁放了足足两大筐红瑚草!
霍蘩祁又气又羞,将竹筐放到一旁,一手抓起一大把红瑚,红艳艳的珊瑚珠似的草被捏爆了浆,淋了她满手的红汁,霍蘩祁羞愤地一跤踢开竹筐,“谁送来的?”
这种东西是男女定情用的,她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被人送了足足两筐红瑚草上门,霍蘩祁气得抓了把红瑚草回头跟白氏告状。
白氏也惊呆了,“难道——是刘阿满又来了?”
霍蘩祁一想到刘阿满便来气,他一个人自唱自演也很久了,好不容易她搬出霍家,难道他又要跟来不成?
杀猪的有什么可怕的,霍蘩祁磨刀霍霍要出门,不巧正在大院门外撞见偷偷收拾零乱红瑚草的罪魁祸首。
“言诤!”
言诤吓了一跳,立马撒开了手,兔子似的逃窜。
霍蘩祁追不及,羞恨地想,他只是个替人卖命的,怪不着他——难道、难道是他送的不成?
约莫两炷香时辰后,言诤坐在墙头的那棵大榆树上,一面啃着桃,一面笑眯眯地看见霍小姑杀进了公子的小院。
第13章 意马
霍蘩祁奇怪守门的不拦她,等跨入小院,也没有人拦截不说,反而两人优哉游哉地在树荫下剥橘子吃。
原本心火旺盛冲动赶来质问的霍蘩祁瞬间便怂了。
她想着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其实对方并不知道红瑚……可是,她上回不是说过了么。
正当霍蘩祁犹豫不决时,等候不及的言诤从树梢上窜了下来,带下一串碧绿的树叶,霍蘩祁愣了愣,只见言诤往里指了指,“霍小姑请。”
霍蘩祁一见她,便羞怒地抿唇,“我家门口的红瑚草,是谁让你送的?”
言诤撒谎成习惯了,除了陛下和太子,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但是小女郎这么干净无辜的眼睛,让他不敢瞎说话,将食指弯了弯,又往里头指了一下,“他。”
言诤见霍蘩祁脸颊气得通红,像朵海棠花似的,又娇又美,还透着股怒火和倔强,不知道何故,觉得现在的霍蘩祁比往常殚精竭虑要赚钱的孤傲劲儿还要动人,要是殿下见了……
这么想着,言诤摆出十成诚恳,坚定地出卖了步微行,“公子说,红瑚草颜色喜庆,乔迁新居送这个一准没错。”
霍蘩祁更怒了。
她新居在芙蓉镇以南,人烟阜盛,这宅子虽不说气派,但好歹门面也够大,门前人来人往的,只要瞟一眼,谁会看不到有人给她送了两大筐的红瑚草?
霍蘩祁怒火上头,沿着言诤所指的地方奔了过去。
然后,寝房的门便被撞开了。
她不知道这家的摆设和布景,青天白日的,以为某人在家中看书。
当然步微行确实在看书,只不过是在卧房之中,而且刚出浴。暮春的气候多了暑意的前征,步微行嫌热,只披了一件轻薄的月白雪花绸,露出胸前那块撩人的结实的肌理,竹简被霍蘩祁粗鲁地闯入惊地震了一下。
步微行抬眸,只见这个冒冒失失的女人已经傻了,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粗鲁的动作石像似的静止了。
然后,她还羞红了脸。
步微行仿佛听到了满院的笑声,不用问,是言诤引她来的。用了什么名目他不知道,但是这帮自作主张的奴仆可以都再加三十军棍了。
霍蘩祁捂住了鼻子,总觉得滚烫的,好像有岩浆从底下窜起来似的。
男人身后的轩窗没有阖上,嫣粉的花瓣被风一卷,便散入了小屋里,精致典雅的竹床,他雪白的衣襟之间,到处都是这种粉白如絮的花。
霍蘩祁微微仰头,只见男人微耸眉骨,墨色一般深的眼眸露出淡然的不悦,好像因为有什么好事被人惊扰到了,他感到不耐烦。
可是、可是明明是他先调|戏自己的……
步微行坐了起来,姿态雍容,“有事?”
大概是这景象太美,他又生得太俊,还衣衫……不整,霍蘩祁反而生了逃意,“没、没事……”霍蘩祁强迫自己不看眼前美色,挣扎着往后退去,却不料后脚绊到了房内的门槛,噗地一下跌倒在地。
绿竹荡漾的小院里传来遥远的哄笑声。
阿二用手指戳言诤,“这种主意只有你想得出来,等殿下得知那两筐红瑚是你送的,咱们可就保不了你了。”
言诤爽朗地一挥手,“怕什么,今天殿下和霍小姑聊得高兴,只怕还要赏我。”
阿二道:“但愿如你所想,哈哈。”
阿五老成庄严,虽然不反对言诤胡来,但是,“头儿,你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打算我们离开芙蓉镇的时候,殿下带着霍小姑一块儿走?”
不待言诤答话,阿五又道:“咱们都知道霍小姑有个病弱的母亲,就算殿下有心思,那霍小姑愿意跟着他走么?”
“这个……”
众人都一阵沉默。
霍蘩祁一跤摔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本想着逃走,但又丢了人,这下肯定要让言诤他们笑话了。
她不甘心地咬牙,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
霍蘩祁傻兮兮地仰起小脸,两腮通红,清澈如溪的眼眸写满了错愕,呆怔地望着歪腰要拉她的男人。
步微行的左手里还握着他的竹简,似乎有些不耐烦。
霍蘩祁赧然地低下头,悄悄地把手递给了他。
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霍蘩祁飞快地整理起自己凌乱的衣裳。
步微行转过了身。
右手上还有少女掌心的温热,陌生而柔软的肌肤,却不似银陵城里如风摆柳般的娇弱女郎,很有力量。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微行低声道:“言诤骗你来的?”
“你……”霍蘩祁捏住了衣袖,紧张而忐忑地望向他的背影,“是言诤要送的,你不知道么?”
“送什么?”步微行疑惑地回眸。
霍蘩祁一见他的脸就脸红,偷偷将眼睛转向一侧精致的屏风和屏风上鹅黄嫩绿的花鸟纹,“红瑚草,两筐。”
对芙蓉镇的人来说,红瑚是男女定情之物,送的越多,心意越深。
两筐……
步微行哂笑一声,“来人!”
瞬间四五个护卫持剑冲入房内,齐刷刷跪地,“公子!”
“言诤,再加三十棍。”
“诺!”
近来言诤犯太岁,几人应诺爽快,心底里都在偷笑暗爽。
直至这些人风一阵儿似的冲出寝房门,霍蘩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他们俩都被言诤耍了!
霍蘩祁无比歉疚起来,“对、对不起……”
果然又是她闹了笑话,横冲直撞地闯到别人家里来不说,还在绣襦的大荷包里装了一把小菜刀……
这刀当然不是用来砍人的,她只是怕,步微行手底下一大帮子人成日里呼呼喝喝,她拿刀来壮个胆儿,没想到全是一场误会,霍蘩祁半是羞愧半是后悔,恨不得现在冲出去。
步微行沉下眼睑,“你满意了?”
明明是言诤不对,他身为言诤的主子,可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好像随时要刁难她似的?
霍蘩祁低声道:“一场误会,对不起,要不,我、我就先走了。”
她巴不得现在偷偷溜走,才一迈开脚,便听到男人微凉的嗓音,“这么轻易便走了?”
“那、那你要如何?”
霍蘩祁紧张起来。
她从来不觉得他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至少现在以前她是这么认为的。
步微行淡淡道:“他戏弄了你,我罚了他,你已经满意了,你擅闯我府宅,该怎么罚?”
霍蘩祁心想,单单是送了红瑚草,被他打了三十棍,自己私闯民宅,该怎么罚?
老实说,见官是不行的,她宁愿私了也不愿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别人笑话。
步微行道:“替我更衣。”
男人脸孔又冷又傲,要不是如此,霍蘩祁早以为他图谋不轨居心不良了,可这么一张脸摆在眼前,他图她什么,霍蘩祁正奇怪这点,信口便问,“你家……这么有钱,为什么没有贴身带几个婢女?”
步微行薄唇一动,“不必她们,我有手脚。”
霍蘩祁嘀咕了起来:有手有脚,那为什么让我服侍呢……
步微行耳力好,刹那之间俊脸更沉。
霍蘩祁忙点头,“好好,我答应了。”
她怎么总是不由自主想听命于这个男人,到底什么缘故?
霍蘩祁懊恼地取下了木架上叠得一丝不苟的淡黝色帛衣,他没有婢女,谁把这裳服规矩地叠放齐整放这儿的?霍蘩祁疑惑地瞟了男人一眼,他手不释卷地垂着眼眸,仿佛山凝岳峙般,犹如春光深处繁华障中的一尊玉刻。
她利落地抖落起衣裳,替他更衣。
步微行并没有刁难她,她递了衣袖来,他便伸出手去。
已经十多年没差人伺候过的步微行,发觉自己其实并不讨厌别人的亲近。
或许也只是因为这个靠得如此近,早已过了安全阈限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小姑。
霍蘩祁伸手替他将腰后的玉带扯过来,她身形娇小,手臂也短,身量几乎才到他的胸口,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若隐若现的胸膛挥散出来的热度,烙铁似的烫在她的脸颊上。
她不敢看他的脸色,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步微行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少女漆黑如云的鬓发,星零的几朵簪花别在鸦发中,比宫里的翠翘凤钗显得朴素无华,他却偏偏觉得适合她。
霍蘩祁大约也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将玉带系紧,然后绕到他身后去了,将最后一件缁色外袍拿过来,“这个……你的衣裳太华贵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穿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隐约听到了一声笑。
步微行微不可查地翘了唇。
能被言诤骗到,其实也说明她并不那么聪明。
他倒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傻女人也是可以可爱的。
第14章 告知
霍蘩祁被这笑声弄得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最后一件缁色衣袍穿上之后,霍蘩祁替他掖了掖袖袍边角,有意无意地便碰到了他的手背,男人的手是温热的,白皙袖长,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她羞涩地低下头,男人抽离了手指,已经装束严整,墨色的袍子一旦披上,立即便多了几分威严冷峻,宛如寒山绝巉般肃穆。
霍蘩祁一见,便再不敢想别的了。
步微行道:“可以了。”
霍蘩祁“嗯”一声,“那我……就走了。”
她悄悄背过身,见他没有再留她的意思,便长舒了一口气,“对了,那个凶杀案你查出来了么?”
步微行眉梢微动,“你想知道?”
霍蘩祁轻轻垂眸,“你不想说也不可以不告诉我的,我就是——毕竟算是个证人。”
步微行的五指将竹简握紧了些,淡淡地瞥眼,“阴氏与外人勾结成奸,串谋杀了赵六。”
这话让霍蘩祁哆嗦了一下,就在前几年,一个背着丈夫偷人的女人被浸了猪笼,这是杨氏拿着在母亲跟前得意了许多天,威胁要是母亲被她拿了把柄,也就是这种下场。
霍蘩祁倒现在都记得杨氏的嘴脸,还有旁人指指点点如看盗贼的眼光。
她轻声道:“那会、会沉塘么?”
步微行不着痕迹地回道:“会。”
霍蘩祁咬住了嘴唇,“可是杨氏怀有身孕了,这样,不是很不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