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玥说道。
黄甲双目赤红,目眦尽裂:“那是一座城啊!上万人的性命啊!这些畜生就不怕遭报应吗?就不怕挖掘堤坝的痕迹被人发现吗!”
“不会发现的,”宁玥无奈叹气,“别说今年雨水多,就算是往常的水量,只要堤坝的口子一开,所有痕迹顿时都被冲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留下,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
黄甲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抱头痛哭。
“我爹他……他还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他到死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勤勤恳恳只偷过那么一次懒的人,因为自己少填了几铲土死不瞑目啊!
“他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
四日后,冯长永忽然得到消息,说是钦差忽然加快了速度,不日即将抵达仓桐。
随从听后有些紧张,悄声问道:“大人,钦差怎么会忽然快了那么多?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冯长永却是笑了笑,并不在意。
“那些京官最喜欢玩儿这种把戏,诈的就是你这种人。”
随从见他并不慌乱,心中也跟着安定几分,又道:“那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按原计划进行吗?”
冯长永点头:“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让人待会儿就把准备好的账册放到知府大人房中去,库房那边也记得露出些马脚,方便钦差大人查案。”
随从应诺,退出去将他的话交代了下去。
谁知没过多久,随从却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告诉他库房走水了!
冯长永一惊,不可置信。
“不是有人看着吗?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随从也是一脸莫名:“那边的人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火忽然就烧起来了,现在正在着急扑灭呢。”
冯长永咬了咬牙,在房中走了两圈,最后道:“告诉他们赶紧离开,不要管了,别让人发现他们的身份!”
不然牵连到他这里,之前的布置就全都成了给他自己设的局了!
随从愣了一下:“大人,那……里面那些东西怎么办?”
那可是用来给陶莫定罪的证据。
冯长永双目微狭,道:“只要有账册在,就可以说是陶莫想要毁尸灭迹,没什么不同。”
随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才转身出去了。
结果一条腿才刚迈出门口,却听身后冯长永忽然惊呼一声:“糟了!账册!”
说着上前几步问道:“账册呢?账册在哪儿?”
随从回道:“您不是让人放到知府大人房中吗?属下已经吩咐下去了,现在应该已经……”
“快去看看!”
冯长永道:“调虎离山,说不定是有人察觉咱们的意图,想把账册偷走!”
随从赶忙跑了出去,一边吩咐别人去让库房的人撤走,一边亲自去查看账册。
结果果然如冯长永所说,那个去偷放账册的人满脸血污倒在地上,怀中账册已经不翼而飞。
随从蹲下身问他账册去哪儿了,谁抢走的,那人声音虚弱地答道:“不……不认识,但他们以为我晕倒了,我听见……他们说话。”
“抢了账册的人,对另一个人说,让他……找钦差,告状,说……说咱们大人,掘开了堤坝。”
随从两眼陡然瞪圆,回过神后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站起身来,在那人震惊的目光中拔出刀,毫不犹豫一刀捅进了他的胸腹。
随后,仓桐县如同沸腾的油锅,喧闹起来,表面是因为那场火灾,暗中其实是因为丢失的账册以及抢走账册的人。
冯长永不知道抢走账册的是什么人,但他知道,决不能让他们活到钦差进城,于是暗中派出人手四处追杀寻找这些人的下落。
黄甲带着账册四处奔逃,看似毫无章法,时不时就被人发现,但其实暗中一直有人保护,总能化险为夷。
另外还有人穿着和他一样的衣裳做诱饵,引得那些人向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
宁玥作为其中一个诱饵,引着几个人钻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一早便已进了城的东子和她分为一组,看着那几个自以为将她逼进死路的人,心里为他们先点了柱香。
果然,下一刻就见宁玥转过身去,看着这几人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找死!”
然后双刀出鞘,切菜似的砍了过去。
没一会儿巷子里便安静了,那几人浑身是伤,被捆的像是粽子似的摞在一起,全都晕过去了,还都被堵上了嘴,因为巷子窄小,东子竟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踩着那些人出去了,等下次宁玥如法炮制又骗了几个人进巷子时,率先站在前面挡住了宁玥,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动手前觉得宁玥刚刚那句台词特别好,有心模仿,话到嘴边却有些记不清了,张嘴便道:“书山有路你不走!学海无涯你闯进来!找死!”
说完挥着刀便砍了过去。
等砍完人之后回头看去,却见宁玥捂着胸口撑着墙站着,模样似乎有些痛苦。
“你怎么了?”
他走过去问道。
宁玥:“……被你气吐血了。”
第130章 再辞
冯长永表面上跟陶知府一起去处理那场火灾了, 实际上心里一直记挂着账册以及抢走账册的人,所以当随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告诉他人已经抓到了时, 他立刻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随从将他带到了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处无人打理的小院里,黄甲已经被两个人绑着按在了地上。
冯长永走到他跟前, 问道:“你是什么人?”
黄甲低着头不说话, 被一旁的人狠狠踹了一脚。
冯长永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说清楚的话我还能让你少吃些苦头。”
黄甲仍旧低着头,但喉中低低冒出一句:“然后像对待那些乞丐一样, 让我不知不觉地从这个世上消失,是吗?”
听他说到乞丐,冯长永和他的随从脸色皆变了变。
“你都知道些什么?同党在哪儿?人数几何?快点儿交代清楚!不然我让你现在就去见阎王!”
随从说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黄甲瑟缩着向后躲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吞咽一声仰起了下巴, 颤声道:“杀啊,有本事……你就杀啊!杀了我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我的同伴在哪里,明日钦差入城之后,他们一定会为我报仇, 当着钦差和全城百姓的面揭露你们的真面目!”
随从恨不能一刀砍死他, 却也知道事关重大, 不敢轻易动手。
冯长永见他有些胆小, 不过是强撑着做出英勇模样,该是有商量的余地, 便将帕子揣回怀中, 上前一步。
“那我不杀你, 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给你你想要的,如何?”
黄甲看了他几眼,再次缩回脖子。
“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就是……想给洛兴死去的上万百姓讨个公道!”
“他们的死与你何干?”
冯长永问道:“你是洛兴人?”
黄甲摇头:“不是,我是泰安人,以前在被冲毁的那处堤坝做过河工。”
“原来如此,”冯长永点了点头,“做河工很辛苦,我跟着陶知府一起去试过,都是力气活,有时候还要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累得很。”
黄甲垂眸,后槽牙微不可查地咬了咬,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会让那些河工背上污名,让人以为是他们偷了懒,才导致这次水患的发生?”
冯长永轻笑:“所以你是觉得受到了连累,想为自己正名?那你现在拿到账册了,也该知道这件事最终不会和你们有关系的,又何必再继续下去,将自己的将来都赔上呢?”
黄甲低头不语,冯长永又道:“或许你心里还存有几分正义,想为死去的洛兴百姓做点儿什么,可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付出性命,值得吗?何况这些人已经死了,不管你做什么,他们都活不过来了。”
“所以,告诉我你的同伴都有谁,在哪里,只要你们把账册交回来,等钦差走后我便放你们离开,给你们一笔银子让你们远走高飞,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多好。”
黄甲又是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后才道:“为了不让你诬陷陶知府,账册已经被毁了,拿不回来了。”
冯长永眼皮跳了跳,伸手轻抚,压下怒意故作平静地说道:“好,那其他的呢?你们手里还有什么?”
“……有你掘开堤坝的证据,”黄甲说道,“我亲眼看见的!堤坝是被人挖开的!根本就不是天灾!”
冯长永眉头一挑:“亲眼看见?”
“是!”
黄甲道:“我和我爹怕雨太大了堤坝会出什么问题,那晚就去看了一眼,结果亲眼见到堤坝被人挖开了。我爹离得太近,当时就被水冲走了,我运气好,及时爬到高处,才活了下来。”
冯长永了然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证明堤坝是被挖开的,更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我做的了,对吧?”
黄甲一怔,瞪眼道:“怎么没有?我就是证据!”
冯长永退后半步,仍就那样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你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摆了摆手,示意随从杀掉他。
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件事和他有关,单凭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平头百姓随便说几句,就能污蔑他这个向来克己奉公的朝廷命官吗?
别说笑了!
随从会意,手起刀落便要了结了黄甲的性命,却被暗处忽然射出的一支袖箭直接射穿了手腕,手中刀刃当即掉落。
与此同时,另有数人从墙头及房中冲了出来,立刻控制了局势,将冯长永和他的两个下人拿下了。
下人不明白之前明明检查过的破房子里怎么忽然冒出那么多人,但冯长永却在瞬间便知道,他中计了,守在外面的随从一定也都已经被拿下了。
宁琰带着几个官员从房中走了出来,亮出圣旨和令牌表明身份,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钦差早已经入了城,之前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陶知府还在忙着率领众人救火,忽然被叫了回去,知道前因后果后满脸不可置信,看着冯长永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冯长永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大人可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你清廉勤恳,治下严苛,无论在哪里任职,都会受到百姓的追捧,朝廷的褒奖。”
“可你又知道你手下的那些官员,有多少把你恨到了骨子里,巴不得你赶快去死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一听说上峰是你,就鬼哭狼嚎恨不能辞官吗?”
他说到这儿神情忿忿,双目有些泛红。
“谁不想当个好官?我也想!可是大人,好官也是要养家的!不是所有人都像大人你一样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只要养活妻儿就可以什么都不管的!”
“你一心为民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你手底下这些官员也要吃饭?不想想他们可能一个人撑着整整一个家族!”
“对你来说足够用的朝廷俸禄,对他们来说可能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陶莫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做官不能贪墨,我知道做官应该为百姓着想,尤其是地方父母官。”
“可是大人你错就错在太严苛了,连指缝里那点儿都不肯漏出来!”
“旁的不说,单说火耗这部分连朝廷都不管,默许当地官员自己留着的银子,你却牢牢地把控着,一点儿不让大家分,宁愿全部充作赋税交于朝廷,也不给大家留!”
“你知不知道单这一点,就让人损失了多少!就让像我这样平日里勤勤恳恳严守规矩的人为了能正常的活下去,自己垫出了多少!”
“你是因此年年上缴的赋税都能比别人多,政绩都能比别人好,在朝中博得了好名声,可是我们呢?!”
他声音渐渐哽咽,咬牙看着陶莫。
“我这双腿!我这双腿……因为实在付不起药钱和诊金,拖了一段时间,结果……等再请人来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或许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废了!彻底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陶莫一怔,下意识低头看向他的双腿。
作为上官,他知道冯长永的腿患有旧疾,需要长期用药施针,而且还都是些名贵药材。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他的腿疾竟然已经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冯长永今年才三十五岁,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了正五品官员,倘若不出什么问题,以他的才能定然是能步步高升的。
可他若是瘸了的话……仕途势必到此为止了,朝廷不会任用一个不良于行的官员。
陶莫肩膀微跨,绷直的脊背也有些弯曲,疲态尽显。
“既然是对我不满,你冲我来就是了,何必……何必用一城百姓的性命……”
他握了握拳,闭眼摇头,不忍言。
冯长永笑道:“直接对你下手有什么用?能得到任何好处吗?”
“可若是发生水患的话,便可嫁祸于你,还能引朝廷来赈灾。”
“到时候你被抓走,钦差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事无巨细的负责救灾事宜,那些赈灾的银子怎么用,还不是我们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