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越过皇帝是立了决心的。”
“这次不是我们想不想打的事,而是大越不肯撤,不夺回颍州他们誓不罢休。”
呼延亭沉默片刻,终于道:“大汗,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说的尤为郑重。
胡尔汗少年得势,靠的就是足智多谋的呼延亭,如今他肯出言,他无论如何都要听上一听:“国师请讲。”
呼延亭见他面色和缓,犹豫片刻,还是道:“大汗,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胡尔汗一愣,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摘星楼,尚可。”
他似乎是没有反对的,也不怎么抗拒,呼延亭就道:“公主是他们越国的皇室千金,是太后的亲孙女,他们越国是不可能放任她困于颍州。”
胡尔汗沉着脸,却没反驳。
“借公主千金之躯,能叫我们冲出颍州,说不定还有翻盘余地,也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胡尔汗一下子就心动了,可转瞬间,他又觉得不妥:“阏氏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格。”
呼延亭淡淡笑了。
“用麻绳绑起来,她还能跑不成?”
胡尔汗沉着脸,他想了很久,久到外面金乌都落了山,他才低声道:“可行。”
呼延亭才松了口气。
摘星楼,卓文惠已经做完了那身红衣,她现在每天都尽量找点事情给自己做,省得在屋里被关疯。
今天她特地叫青禾教她做绣花鞋,想做一双红鞋子配那身衣裳。
青禾正出去取晚膳,卓文惠一个没注意,叫长针扎伤了手指。
她心中一疼,没由来的惊慌扰了她的神志,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最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青禾拎着食盒回来,面色十分难看:“小姐,外面又加了一队人马。”
卓文惠只觉得手脚冰凉,可她却不能慌,事已至此,再去害怕也无力改变结局。
“用膳吧。”她听到自己说。
青禾白着脸,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馍馍并一碗没多少米粒的糙米粥。
“这,兴许是奴婢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青禾慌乱中打翻了粥碗,在瓷碗破碎的一瞬间跌坐到地上哭起来。
卓文惠擦干净粥水,蹲到她面前认真看着她。
“青禾,我对不住你。”卓文惠几近哽咽,可她依旧没有哭。
青禾就红着眼看着她,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正绽放着人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小姐,我不怕,”她抖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怕。”
卓文惠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呢喃几句,最后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当胡尔汗沉着脸踏入摘星楼,卓文惠已换上她亲手给自己做的那身红衣。
她静静坐在那,挑着眉看他,仿佛两人初见那一面。
那一日大婚,她也是穿着大红的吉服,被他抱到身前打马游街。
三载已过,四季更迭,那一眼望得清过去,却看不透将来。
“大汗,请您最后帮我件事。”
胡尔汗紧紧攥着手,闷闷点头应下。
二月初一这一日,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乌鞑的使臣踏马出城,一路往颍州前大越军营驶去。
荣锦棠如今便坐镇于此,正在同几位将军商讨如何攻城。
乌鞑如今还有多少士兵他们一清二楚,多亏公主多年经营,也感谢往外递送消息的那些平民百姓。
正是因为清楚,才更难办。
颍州是边塞重镇,城中百姓原有十万,后战乱动荡,如今余有三万。
这么多百姓,实在不能弃之不顾,任乌鞑人欺凌。
荣锦棠表情严肃,因连夜赶路而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撑着主持议会。
乌鞑无法撑太久,城里没有那么多粮食,现在又是寒冷的冬季,就连取暖都很成问题。
这么多事摆在他们面前,必须要想一出万全之策,哪怕能让百姓牺牲更少些,费多大力气都值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乌鞑使臣求见。”
荣锦棠心里一紧,他踏出大帐,在旁边的厅中接见乌鞑使臣。
行军之中,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劲装,身上也只穿了最简单的铠甲,依旧显得器宇轩昂。
在自己地盘上,他完全不惧怕乌鞑使臣想要做歹事,他直挺坐在主位上,垂眸看那乌鞑使臣。
这是一位乌鞑的文官,瞧着就胆子小,光是站在那里,已两股战战,无法久立。
沈聆和穆涟征都跟在荣锦棠身边,穆涟征见他这样,便出声恐吓:“别抖了,有什么屁赶紧放。”
那乌鞑使臣又一哆嗦,差点跪倒地上。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信函,抖着手往上交:“我们大汗有约要谈,还望越国皇帝陛下能认真研读。”
穆涟征嗤笑一声,过来一把扯过信函,当着他的面拆开读起。
还没等看两句,他脸色一变,大骂一声:“无耻之极。”
荣锦棠依旧面上淡淡,心里却不那么淡定。
穆涟征沉着脸把那信函反复读了两遍,青着脸呈给荣锦棠:“乌鞑人真是丧良心。”
荣锦棠展开信,一字一句读下来。
“……公主千金之躯,受困阵前实再煎熬,望陛下多体恤公主,退兵回至汉阳关以内,以保公主平安。”
荣锦棠青着脸抬头,冷冷看着乌鞑使臣。
那使臣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会儿一惊吓竟晕过去了。
穆涟征正待要叫人把他拖下去,却不料外面传来惊呼声:“他们把公主绑到了城墙上!”
荣锦棠面色骤变,大步踏出大帐。
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颍州城的轮廓依稀可见。
颍州高大的城墙上排着数不清的士兵,远远看去影影重重,哪里都是人。
一袭红衣的大越公主被绑在最高处,那鲜红的罗裙随风飘摇,仿佛放飞天际的风筝。
军营里的大越士兵目眦欲裂。
卓文惠被绑在那里,表情很淡,她突然开口道:“你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胡尔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却被眼前所见惊在原地。
仿佛只是一瞬间,卓文惠手腕一晃,拇指粗的麻绳随之断裂。
她毫不犹豫,直接往前奔跑两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鲜艳热烈。
胡尔汗猛地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喊道:“文惠!”
卓文惠回头看他。
那一眼,万水千山,繁华落尽。
那一刻,山海枯竭,心灭成灰。
那一声文惠,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讳。
卓文惠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纵身一跃。
仿佛流星花落天际,又似晚梅雨中垂落。
卓文惠眼中闪过天边瑰丽的晚霞,那些童年美好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有幼时皇祖父背着她在御花园里玩耍,有皇祖母哄着生病的她吃药,也有公主母亲模糊的身影,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英姿勃发。
她是大越公主,生于大越,长于大越,最后也应长眠于大越。
那鲜红的身影一跃而下,刹那间,就在颍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砸出氤氲的红花。
刺目的鲜血蜇了大越将士的眼,刺痛了胡尔汗一直冷硬的心。
大越的护国公主,最终死在了大越之地上。
哪怕到死,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坠护国之名。
第152章 张狂
荣锦棠不在的日子, 宫里仿佛一下子就静下来。
雪落了一场, 冬去春来, 眨眼迎春花便要开了。
付巧言每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守着安安,看他一天比一天大, 一日比一日爱笑。
这孩子长得真的很俊,付巧言是见过付恒书包尿布的样子,总觉得自己的安安更漂亮,无论看多久都不烦。
现如今淑太贵妃也不总是困在慈宁宫里,偶尔还会陪太后过来瞧瞧小孙子,都弄一下都能乐个半天。
这一日两位娘娘又来,付巧言就在茶室里摆了茶点,把安安包成个小花骨朵, 给奶奶们彩衣娱亲。
太后见她如今渐渐恢复往日神采,笑道:“到底年纪轻, 恢复也快,等小安安过百岁,你也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付巧言给她们斟茶, 道:“虽说不用伺候他,可也心里放不下,每日夜里都要起几回去瞧, 倒是渐渐瘦回来。”
太后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当了娘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宫里孩子金贵,前前后后那么多奶娘姑姑宫人跟着, 亲娘也都放心不下,非要自己看着才舒服。
淑太贵妃就问她:“新来的宫人用着可还顺手?”
乾元宫的甄姑姑等她做完月子荣锦棠也没让走,就让她留这里伺候,付巧言见她实在很稳重,专请她照顾大皇子。
尚宫局又派了四个宫人并两个小黄门,还真算是一群人围着一个转。
“多谢娘娘惦念,新人都很懂事,再说又有景玉宫的老人们在,她们也闹不出什么事。”
那倒是在理,景玉宫的人都是人精子,天天都是御前听差,没点本事还真不成。
太后又逗了会儿小孙儿,才问她:“二月二是皇儿生辰,今年他又恰好不在,万寿节当不当过?”
要说人精,太后若说第二,宫里没人敢称第一。
荣锦棠走时留的招书明白写着大事不决问太后,但她从来也不会自己下旨,都是请了淑太贵妃和付巧言一同商议才出结果。
以后这宫里也不是她当家,夺这个权,抢这份差实在也没有意思。
反正荣锦棠的心尖尖又稳重聪慧,事情交到她手中再由她们两个老太婆点拨一番,从来也没出过岔子。
想到这里,太后又忍不住庆幸。
还好荣锦棠眼光了得,这要是找个像贵妃那般蠢的,上面又没人压得住,宫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付巧言见她确实是在询问,想想便道:“如今边关战事正要紧,陛下又在御驾亲征,不若我们便在母后宫中摆个小宴,一家人一起用晚膳,权当给陛下祝寿。”
她这个小宴的意思就真只是用膳,歌舞小曲一盖没有,可若是不祝寿,又实在有些不像话。
付巧言就不由叹口气:“陛下不在宫中,做什么都不得劲,只盼他在边关康健,别累坏身子。”
太后和淑太贵妃听罢就笑,这皇贵妃絮絮叨叨,满心都是对陛下的思念,倒是一对难得的有情人了。
这宫里人是多,有情人却很少。
像他们这般能花开结果,一起携手走到今日,也实在难得。
太后便道:“你说的在理,明日便把小六叫回来,一起给皇儿庆生。”
二十弱冠,过了二月二,他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二月二的小宴就真的很简单,一共也没几个主位来。除了荣锦棠不在,两位太妃也去了封地,剩下的还是去岁那些人。
付巧言没带安安,同楚云彤和顾红缨一起往慈宁宫去。
走到半路顾红缨还问:“怎么不带着安安呢,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楚云彤就拍她的头,淡淡道:“没规矩,要喊大殿下。”
付巧言笑笑,温柔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么个小不点,还是压着些好。”
说的也在理,顾红缨立刻就忘了安安的事,一路高高兴兴往慈宁宫走。
顺太妃下午便带着小公主来了,一只在跟两位娘娘聊天。
这回九皇子荣锦杬也没一个人留在外五所,正在那被淑太贵妃逗得满面通红。
这位腼腆的小叔付巧言见过几回,只是他实在不爱讲话,也没怎么打交道。
见了付巧言,他就小声问安:“嫂子安好。”
付巧言点点头,就笑:“九叔无需多礼。”
皇贵妃也可称为副后,荣锦杬这声嫂子也不算太过僭越,她便没说什么。
宴席很快便摆摆齐,也没弄特别奢华,大多都是各主位平日里爱用的吃食,满满当当摆一桌,却显得很贴心。
太后娘娘见人都坐好,便笑道:“过年时宴会人多,也没怎么说上话,今日里咱们自家人团聚,也好亲近亲近。”
她正想叫开席,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太后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冯秀莲。
慈宁宫的宫人一向懂事,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出笑话给人看。
她迅速往宫门那边走,刚行至一半,宫门却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艳丽逼人的身影站在重重暮色里,她头上的发冠耀眼夺目,仿佛发着光。
付巧言微微坐直身体,她眯起眼睛看过去,心中顿时一惊。
那居然是久未露面的靖太贵妃。
她昂首挺胸进了大殿,朱唇微启,朗声问:“怎么一家人吃酒,偏没有请我来?”
经年未见,她脸上已显老态,那深刻的皱纹压在眼角,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凌厉。
她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玫红袄裙,无论年岁如何,这花色从来不变。
太后娘娘见付巧言往自己这边看,心里多少有了数,只她却不能慌,坐在那里说:“妹妹不是不爱出门?我怎么好去打搅。”
“慈安宫确实宫门深深,出个门实在也很不方便。”靖太贵妃一步一步往里走,她身后跟了一队年轻的黄门,瞧着都很面生。
慈宁宫的宫人都被拦在外面,或绑或压,无一人能反抗。
“倒是有的人,巴结人惯了,多难出的门也拦不住。”她凤目一挑,往顺太妃那扫了一眼。
顺太妃把子女往怀里带了带,镇定自若:“娘娘多虑了。”
靖太贵妃也没往主桌这里凑,她直接坐到上首的凤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太后依旧稳稳坐在那,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她依然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