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巧言不过就那几身宫装内衫,还有就是自己绣的那些帕子,多余的值钱物件一样都无,三两下便收拾好两个包袱。
她看孙小花呆呆坐在她身边,想了想便从包袱里又找出两条帕子,塞到孙小花手上:“小花姐,我刚来永巷好生病了一场,多亏你才能好起来。我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亲手绣的帕子好歹能用,你收下擦手吧。”
付巧言手里的帕子纹样都是跟坤和宫掌衣宫人学的,纹样手艺都是顶好,也确实是她如今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
孙小花蓦地红了脸,忙推她:“你说这些干什么,去了别的宫还不得再拜一次码头,快些留着打点才是。”
她心软善良,其实是不适合这深宫的,付巧言虽跟她只住了几个月,却也是知道她的。
付巧言二话不说就把手帕塞到她怀中,小声道:“小花姐,别叫我走了还惦记你,这两张帕子全当我还你当时照顾我的情份,好吗?再多的,妹妹真拿不出来了,盼你不要嫌弃才好。”
孙小花红了眼睛,她几度张口,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你是要去哪里?”
付巧言道:“淑妃娘娘的景玉宫。”
孙小花点点头,倒是有些放心了:“听说淑妃娘娘最是温和,那是个好地方,咱们做宫人的,老实干活少说话便是了。”
“我省得的。”
“我知你最是稳重,行了,别让姑姑久等,你去吧。”
付巧言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就下了炕,她将将推开门,便被一股冷风打了脸。
冬日总是这样寒,付巧言呼出一口白气,转头同孙小花道:“小花姐,只要有机会,我便来看你。”
孙小花依旧坐在炕上,她手里捏着那两个精致的帕子,圆润的脸上浮出笑意:“好,我等你。”
付巧言没同别的永巷宫人告别,自己背着包袱匆匆去了藏春所。
索性这会儿大家都在午歇,路上静悄悄的,没得人看见她离开。
付巧言很快便到了藏春所门口,她站在那一会儿,确定听不到屋里的声响,这才微微扬声道:“姑姑,奴婢给您请安了。”
这是宫里的暗语。
出去办事的宫人们回来后是不能直接进屋的,万一娘娘们和大姑姑们说些什么心里话,被人听去总是不愉的。
远远站在门口禀报一声,便十分得宜。
付巧言禀报之后也未直接推门,直到里面赵喜乐出声唤她,才推了门进去里面。
沈福已经同赵喜乐说完了话,见付巧言披了件半旧不新的斗篷,手里拎着两个不大的小包裹,心里不由有些叹气。
要不是……她也不会在永巷找人。
她再看过去,却见付巧言稳稳站在天井中,任由冷风呼啸,却分毫不动。
沈福顿时有了素菜汤里拣出珍馐的错觉。
尚宫局里的人尖子,恐怕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这样一想,沈福便气顺了。
“喜乐妹妹,这次姐姐要多谢你帮忙,你有心了。”
“哪里的话,娘娘的事,那不就是我赵喜乐的事儿,都是应当应分的。”
两人寒暄几句,赵喜乐趁机又表了表忠心,这才意犹未尽作罢。
沈福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就先走了,有空再来同你说话。”
赵喜乐满脸欢喜,使劲点点头,转头便吩咐付巧言:“回去路上伺候好你姑姑,以后对娘娘务必尽心尽力,知道吗?”
付巧言忙行了福礼,口中称“诺”。
沈福没再跟赵喜乐多说什么,转头看了付巧言一眼,抬腿便出了藏春所。
“姑姑,那奴婢便去了,您保重。”
赵喜乐道:“去吧去吧,这回仔细些,不要再生病了。”
付巧言没成想能得这样一句体几话,便改了礼节,冲她行了大礼。
“这些日子,多谢姑姑了。”
赵喜乐冲她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付巧言又行了福礼转身匆匆跟上了沈福的脚步。
只留赵喜乐站在半旧不新的藏春所立,含笑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永巷在宫中位于西南角,离东角门并不是很远,但离位于西边九宫十所便显得相当遥远了。
淑妃的景玉宫位置极好,甚至比贵妃的凤鸾宫离承乾宫还要近一些,奈何整个宫室比凤鸾宫小了一圈,也少了一个后殿,格局上便有些逼仄了。
沈福带着付巧言从慈和宫后面绕过,又路过公主们住的内五所及西九宫那些富丽的宫室,最后才来到紧邻外五所的景玉宫。
这一段路纯靠她们两个步行,从中午走到下午,进了景玉宫宫门时日头都已偏西,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
倒不是离的真有那么远,只不过路上沈福还去内五所看望了一下六公主。
这位母妃早逝的六公主,如今也寄养在淑妃膝下。
终于到了景玉宫,付巧言一双脚都快走麻了。在内五所时沈福还进去跟六公主说了好半天话,她就站在外面等了大半个时辰,自然更是疲累。
但她面上是一点都不能表现的。
这个时候淑妃刚好也午歇起来,宫里都知道她不受宠,能得个妃位和皇子公主养,无非是看她姐姐和家世。
她这里一贯清静,平日里就少有访客,这段日子因夺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更是没人敢来。
别人不来,她也不去找别人。
沈福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自是知道这会儿自家主子在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因风吹满面通红发丝乱飞的付巧言,随手招来正从茶室里端茶出来的大宫女寒烟。
“这是新来的小宫人,你先带她安顿下,晚膳前得带去给娘娘瞧瞧。”
寒烟二十来岁的年纪,站在付巧言面前硬生生比她高了一头,她长得很是英气,倒有些武家女儿的样子。
“诺,姑姑,娘娘刚还寻您呢。”
她说罢,转头便冲付巧言道:“先跟我来。”
付巧言跟着她去了后厢房。
景玉宫十分狭窄,比付巧言去过的坤和宫小了不知凡几,除了正殿和两个偏殿,便只有后面一排凹字形的厢房。
隆庆帝妃嫔并不算很多,景玉宫的右偏殿不过住了一位婕妤两位选侍。剩下由淑妃做主的地方便多了,虽然地方不大,却也还是住的开。
淑妃是正二品妃,按制有正八品司德女官一名,九品大宫女四名,无品宫女八名。黄门则有正八品正监一名,七品少司两名,无品黄门四名。
不过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是需要按制满人的,其他妃子都可以少那么几个奴婢,因此淑妃这里就少了两名无品宫女和一名黄门,付巧言过来也是补的宫女的缺。
后厢屋子不多,小宫女们便只能四五人一间,屋子并不大,东西自然是摆放的满满当当。
寒烟给付巧言安排的屋子原只有三人,这会儿一个都不在。
“最靠外的箱柜是你的,赶紧收拾下梳梳头,东西晚上回来再规整。”
付巧言忙把包袱放到炕上,转身便解开斗篷。
寒烟原本漫不经心坐在一边,此刻见她一身水红的夹袄穿在身上,一张清丽无双的脸蛋侧对着她,正在认真梳着头发。
这长相,倒是没想到……
她不由坐直了身体,手里反复捏着腰间的锦绣荷包。
“我讲,你边忙边听。”
“诺。”
“娘娘人好,性子更好,对咱们宫人们总是十分和蔼的。”
付巧言没吭声。
“但你要记住,娘娘心好是世家大族生来便有的,要是在这景玉宫不省事,永巷你也回不去。”
付巧言捏着梳子的手一紧,低声回“诺”。
第23章 淑妃
寒烟的做派跟她的长相一样,都是十分干脆的。
她惯不爱说那些废话,三言两语就把景玉宫的规矩说了个通透。
总结来说,便是少说话多做事。
付巧言本就也是这个性子,这对她来说一点难处都无。
她麻利地梳好头,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寒烟姐姐,我省得的。”
寒烟也站起来,低头看她冲自己微笑。
真真一个美人。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寒烟没读多少书,这一句却无端想来。
“你知道便好,走吧。”
付巧言跟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一路来到正殿门口。
这一日天寒风紧,淑妃总是怕手下小丫头们冻坏,每每这样天气都只叫她们在殿里做些简单活计。
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能有什么大事非得这样日子出去不可呢?
因着她性好,景玉宫的小宫女们都显得比别宫活泼些,跟付巧言这样进宫之后吃了许多苦的成了鲜明对比。
她身上气质很沉很稳,行为做派十分老练,哪怕那些小宫人们就在旁边小声嘀咕她身上衣服陈旧,她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动。
寒烟刚跟寝殿里通报完,这会儿正跟她一起等。
这样一看,倒是这个永巷出来的粗使宫人比她们景玉宫的要强上不少了。
寒烟瞥了一眼那些一点规矩都没的小丫头,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成算。
不多时,里面传来福姑姑的声音。
寒烟领着付巧言进了寝殿,直接往内室走去。
景玉宫正殿里面摆设十分素雅,跟坤和宫是截然不同的。
付巧言好歹也是诗书人家出身,又读了许多年幼学,这屋里的大多数摆设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家历五朝,虽是武将出身,到底也是开国世家,底蕴自是不凡。
沈婷没有王皇后那么多规矩,直接便让付巧言进了内室。
付巧言给她磕了三个头,算是认了主。
“起来吧,抬起头给我瞧瞧。”
一把柔和的女音响起,付巧言麻利地从地上站起,半抬不抬地望向沈婷膝头。
以她们两个人的位置,这样能让沈婷刚好看清她的面容,又不会觉得她太过冒犯。
沈婷似乎有些吃惊她的长相,好半晌才又道:“这丫头,长得怪好的。”
沈福在旁边赶紧补上一句:“原本只想找个能言善辩的过来给娘娘推墨,没成想她长的好,奴婢想着这样岂不更好?以后娘娘下晌读书,还能有个红袖添香的趣儿。”
“偏你话多,我一个老太太了,红袖添的什么香。”淑妃笑道。
被沈福这样一逗趣,屋里一下子便松快起来,就连付巧言也隐隐松开了一直攥着拳头的手。
“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
付巧言给她行了福礼,恭敬道:“回娘娘话,今年十四,姓付,名巧言。”
“可是巧言令色的巧言?”
“回娘娘话,是巧言利口的巧言。”付巧言顿了顿,又说,“或为慧心巧思,言而有信。”
沈婷微微扬了扬眉。
她重新打量起这个面若春桃的少女。
豆蔻之龄,却不输桃李佳人。身处下位,却也不卑微惶恐。
“听阿福说,你读过书?”
“回娘娘话,读过幼学。”
沈婷满意点点头。
原本沈福说要去永巷找个宫人陪她逗逗闷子,她并不是很赞同。
如今宫里形势并不是太好,棠儿尚且将将束发,她实在是有些担忧的。
不过沈婷几番话说下来,她转了想法。
是福是祸,是走是留,都不是她们能掌控的,还不如趁着陛下还健在,她也让自己多几天开心日子。
可但凡这样,她也不想让沈福去尚宫局找人。
尚宫局可是冯秀莲掌管,从她那要人,多少有些不太合适。
这样一想,淑妃便跟沈福交代:“其实我也不觉闷烦,这么些年日子都过来,还怕什么呢?你要非得坚持,不如去永巷找个小丫头,只要能看得懂字便成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又交代:“如没有合适的,不添人也罢。”
永巷能有什么好孩子?刚沈福夸付巧言时她还不信,如今这亭亭玉立的丫头站在跟前,几句话的功夫却叫她信了。
沈婷想到她过往遭遇,沉思片刻道:“我这里实也不缺人,倒是下午读书总少个书童陪,以后你上午就跟着寒烟忙,下午就给我念念话本吧。”
付巧言一听竟是这样轻松的活,还能日日陪伴在娘娘身边,简直是咬饺子吃出元宝来,意外惊喜啊。
她心里是十分愿意的,面上却还压着,只微扬的唇角泄露了些许喜意。
沈福见她得了这么好的差事还能稳住,心里不由赞了几句赵喜乐。
这几年她虽蹉跎在永巷,可当年那份机灵劲却还没退。
这个人,她推荐的确实好。
“还不快谢谢娘娘恩典?”
付巧言猛地张大眼睛,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忙又跪了下去,干脆给淑妃行了大礼:“多谢娘娘恩典。”
她没说什么好好服侍娘娘的大话,那毕竟是她分内差事,伺候不好才是罪过。
淑妃点点头,柔声道:“景玉宫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们老实听话,手脚干净便是了。今日你走多了路,这就回去休息吧,寒烟好好安排。”
寒烟立马道:“诺,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安排好了。”
淑妃笑笑,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寒烟是贴身大宫女,一贯细心伶俐,但她自幼没读过几本书,总是没得办法能跟淑妃聊到一起去。
深宫寂寞,淑妃一个人就这样蹉跎几十年。年轻的时候还好,皇上偶尔还会来,她从家里带来的丫头也能陪她说说话,聊聊诗词歌赋。后来陪嫁丫头到了年纪外放,她又抱回了棠儿,没几年,又养了静柔。
那时候日子有奔头,她总是想着把孩子好好养到大,不是忙活儿子的外袍就是女儿的簪子,也没觉得多难熬。
可是孩子渐渐大了,最近宫里又这样乱,她不敢让儿女多来后宫,便只好一个人这样孤零零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