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芳听出她画外音,这才收下红封。
等到了中午付巧言回了屋子,就听双菱同双莲聊天:“我就说姐姐日日在那屋里坐着,对腰不好哩。”
双莲白她一眼:“要不我们能怎么办,跑着绣花?姐姐那是为娘娘办事,怎么能说差事苦!”
付巧言笑着推门而入,问:“两位姐姐这是打什么官腔,桃蕊姐姐怎么了?”
双菱推开双莲,跑到付巧言身边跟她嘀咕。
原来桃蕊日日都趴在那里刺绣,劳累的腰不是太好,这冬日里又受了冻,就有些难过了。
今日里那位女医神的很,把脉就能摸出桃蕊姐姐静脉受阻,叫她每日多动动,不要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坐立都不行了。
付巧言一听,也跟着说:“那位大人医术确实好,不过姐姐也是辛苦,以后你们赶工时都多起来走走,帮姐姐松快松快也是好的。”
双莲道:“你说的对呢,多走走也不妨碍什么。”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午膳时候,付巧言去领了来,见今日里居然有道红烧茄子,欢喜极了。
正用着午膳,桃蕊就小声道:“今日里娘娘倒是心情好,我给送了大礼服去这次就没叫改了。不过今年许是因着皇上……娘娘才让改这多回。”
淑妃是很好伺候的,衣食住行很少挑剔宫女们的不是,但今年的大礼服她却有些上心,不能太过花哨也不能死气沉沉,要端庄大气还活泼一点,可愁坏了桃蕊。
加上双凤儿三个人好生忙活一个多月才改完,还得在细节上绣上彩云,这才忙的腰病都犯了。
“姐姐辛苦了,近日里娘娘也总抄经书,十分心念皇上的。”付巧言道。
她吃下一个八宝馒头,又去端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软糯糯甜滋滋,热气腾腾暖人手,一口下去浑身都舒畅了。
桃蕊听了讲,叹了口气:“娘娘也是不容易。”
其实她挺想说娘娘可怜的。
宫里的大小主位们旁人她们不知道,倒是淑妃娘娘看起来对清淡日子甘之如饴,其实每每皇上来了的时候,她也是能高兴好些天的。
最近皇上病了,前头又那个局面,淑妃去不了乾元宫,只在自己书房里抄经。
这事儿她没宣扬,也没拿着求好处。
她是实实在在诚心诚意为皇上祈福的。
宫中女子人人看似都关心皇上,里面又有多少真心呢?
可哪怕淑妃娘娘这样品貌出众温柔多情,养育儿女尽心尽力,皇上也没有多热情一份,没有多看望一回。
这实在是让人难过的。
桃蕊知道寒烟说要一辈子伺候娘娘不出宫嫁人,多半是对男人寒了心。
她自己不想归家,多少也是因为这个。
伺候谁不是伺候呢?在娘娘这里她能当大宫女,有正式品级,手下有两个小宫人供她差遣,娘娘还那样慈善,怎么不比回家伺候那一家子老小舒坦。
还不如好好伺候娘娘来的正经。
桃蕊这样想,便说:“娘娘心慈,还能念着我们请女医来瞧瞧,我们便应当越发忠心孝敬娘娘,听到没有。”
三个小宫人对看一眼,齐声称“诺”。
第39章 文惠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隆庆帝早早就醒了来, 他如今是睡得越来越多, 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可这一日他实在是心中沉闷, 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这一日,便是护国公主“出嫁”的日子。
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自由聪明伶俐, 是他的长外孙女,是他早逝长女唯一的孩子。
他如何不疼她呢?
皇后那日哭得难受,他又何尝不是。
可他是九五至尊,他是帝王,哪怕心里头滴血,也不能流一滴眼泪。
他少时仓促继位,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只给他留下两位年纪幼小的弟弟。可两位小皇叔一位身体不好, 如今唯一的世子才刚十八,另一位子嗣倒是不少, 不过却没个女儿,最大的孙女才十岁。
荣氏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女孩了。
他知道前朝有帝王把大臣家的女孩封为公主用以和亲,可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他荣氏是皇族, 享大越四方百姓岁供,理当护万民之安危,如今不但保护不了黎民百姓, 还要用平民女子和亲以换取喘息时机,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如果可以,他不想用女子单薄的性命换取大越平安,可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除了踏着尸骨翻山越岭,实在也别无他法。
年根底下,冬日深漫,百姓也想过个安安稳稳的年景。
是以在前思后想许久以后,隆庆帝还是决定和亲了。
这事在告诉王皇后之前,他其实是先问过卓文惠的。
十八岁的外孙女面容肖似母亲,有着长公主那般俏丽的容颜,她穿着绯色祥云纹锦缎袄裙,腰肢纤细得仿佛蒲柳。
就是这样一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定定站在大殿里,同他讲:“皇祖父,我身为皇室郡主,荣氏血脉,今若能以一己之力换大越百姓平安,惠心甘情愿,绝不生怨恨之心。”
少女嗓音幼嫩,说着掷地有声的话语,可她颤抖的双手依旧出卖了她内心的忐忑。
她怎么能不害怕呢?
北地荒芜,鞑子野蛮,她一个外族公主去了绝不可能有什么厚待。
可她却不得不去了。
她的祖母出身琅琊王氏,她的母亲是大越长公主,她满身荣华锦绣,快快乐乐过了将近二十寒暑。哪怕幼年丧母,但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她也没有受到任何欺凌薄待。
至今她都记得幼时被皇祖父背在身上逛御花园的情景,即使她不姓荣,也是帝后放在心上疼爱的小郡主。卓文惠想着那些天真快乐的幼年时光,最终给隆庆帝磕了三个头:“皇祖父,惠此番一去山重路远,有生之年怕难以再回中原,遥遥北地,惠会以诚心祈福,愿我大越繁荣昌盛,愿皇祖父皇祖母康健长寿。”
隆庆帝狠狠闭上双眼。
他挥了挥手,让护国公主出去了。
孩子一席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人都说帝王无情,可他到底有没有情,便只自己心知肚明。
他紧紧攥着手,闭着眼,没有叫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只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锦被,染红了他斑白的鬓发,那仿佛是帝王血泪,无声而沉默。
隆庆帝慢慢睁开双眼,他愣愣看着飞着金龙的床幔。
关于公主和亲一事,他是询问过几个儿子的。
老三说:既父皇有意和亲,便是再好不过也再英明不过,以和亲换取几年平安,等大越休养生息再起兵平乱才是上策。
老四说:史书多有记载和亲之事,只要寻了朝臣千金封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说: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说:二姐三十多了,虽说驸马已经没了,也万万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说:如国库能以支撑,则应以火凤卫除夕急攻颍州,先用火器破阵,攻乌鞑措手不及,再用骑兵与重步兵压阵。如父皇允诺,儿臣愿往。和亲终不是久计,今日乌鞑要粮药布匹牛马,要大越公主,明天说不定就来要长信宫了,父皇。
最后一句父皇,几乎是压在嗓子里说的。
而老九年幼,隆庆帝压根就没有问。
其实三皇子说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说这话时斯文有礼,一点都不像家国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过因为和亲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书生意气,老六话都没说利索,老七……只想着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说到了他年轻时的一腔热血。
乌鞑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记的事。
老八说的其实很对。
乌鞑的野心太大了,只要大越一步步退让,早晚他们就会杀到上京,要来拿整个大越的千里沃土。
然而老八还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他敢于自己亲至战场,却不想他不过束发年纪。他既没亲手杀过人,也没上过一天战场,他自己是打不了胜仗的。
且说大越今年天灾不断,宫中储君未定,临近年关百姓们也都想过个好年,熬过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实在不易动武。
就连乌鞑都老实下来,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几个儿子里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间游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实在呆板,之于国事俗务一窍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岁还是没了。老六生来有口疾,是不能立储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随了苏蔓性子,坐都还坐不稳当,更何况别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头的哥哥们小上许多,其实一开始他是并未想过的。
只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济,朝廷里面乱成一团,这才发现再不立储君就要坏事了。
然而老二将近四十的人了却有勇无谋,只是个莽夫性子,他想磨炼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却失去了这个长子。
老三……这阵慢慢看来,比他哥哥还不适合。
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日日带在身边教诲,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实际上背地里却冷淡的很。他对旁人无怜悯之心,甚至一家至亲骨肉也很疏离,没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这样的人,是不能做一国之君的。
大越幅员辽阔,黎民百姓数万万之众,如君不能心怀天下之民,又何来家国永安之日?
隆庆帝做了四十几年皇帝,对那把冰冷的龙椅再熟悉不过。
再热乎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也要被冻到了心,可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风吹来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凉的。
这个时候,老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儿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导出来的孩子,跟旁的总是不一样的。
隆庆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龙床上,再一次回忆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来。
四十几许过去,他已经迟迟垂暮,她却依然鲜活在他的记忆里。
沈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出过名闻天下的大儒也有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到了沈婉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长溪。
沈家出了个大将军沈长溪,还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宫主位淑妃,按理说隆庆帝应该坐立不安忌惮沈家才是,但隆庆帝却对沈家一直抚照有嘉,从不薄待。
隆庆帝想起那些人挑拨的嘴脸,不由冷笑出声。
现在政事已经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阁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专权带来的弊端,而军务方面则是东南西北四方都设立将军镇守,军报行动需呈报内阁和兵部,几方人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谁抬高谁,只要他们自己斗来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长溪以身殉国这样,形势才微妙起来。
再说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卫国三十几载,他又何苦寒了军民的心呢?
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关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这一下四方都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镇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却是实打实在兵部历练过了,他认真跟着学了军务和兵法,甚至学了最安全的单发火铳,这一点又超出了他的预期。
隆庆帝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外隐约的锣鼓声,知道那是送卓文惠远行的“欢庆”。
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独自面对异族风雨。
乌鞑不除,何以为家?
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隆庆帝轻轻出声:“谷瑞,召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当今内阁首臣,张之亭是起居舍人,赵朴之是兵部尚书,而瑞王则是隆庆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亲王。
谷瑞一听这四个人,一向笑眯眯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努力压抑着直打颤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宁之鹤,请皇后。”隆庆帝又吩咐一句。
这两句说下来他便觉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却被满宫的苦药味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庆帝咳得满面通红,嘴里充斥这腥咸的血味。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伸过来,帮忙撑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待喝了药顺了气,隆庆帝才勉强睁开昏黄的双眼看清来人是谁:“蔓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没有往日的缠绵缱绻,也没有年轻时的温柔多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仿佛她不该来,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体如何,也是不行的。
苏蔓哽咽了。
第40章 问道
转眼便是除夕了, 今年宫里头倒是没那么多欢喜气。
先是皇上龙体一直未愈, 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亲, 已经离京数日。另有贤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发沉疴, 太医院已经给了定案,约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样子了。
而四海之内,颍州被侵,其余几州皆有灾情,实在也不是个丰年。
这么多事乱的宫人们心里头没底,加上宫里气氛实在压抑,大过年的也都没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说年节下不可无宫宴,这才督促这各宫操办。
这一次的宫宴不过是小宴, 各宫主位并有些脸面的小主们都去百嬉楼吃茶用膳,因着皇上龙体和恭王丧事便也停了歌舞, 只道一家人热络一二。
以往皇上还要宴请朝臣,以感谢朝臣们一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辛苦。
今年皇上这样情形,便早就下了诏书取消了除夕宴, 改为往近臣府上赏赐年礼。因皇上实在起不了床,便指派四、六、七、八四位皇子亲笔手书贺词,用心不可谓不足。
这一日正是除夕, 前头几日宫人们已经扫洗干净宫室,今日一起来付巧言便觉得院子里干干净净,怪有新气的。
哪怕是年节,她们也不能少了工。
今日里早膳倒是丰盛的很。
每屋有一碗腊味鲜, 用腊肠和腊肉并卤味的芋头、山笋、山药、冻豆腐等摆成一碗,一揭开盖子满室都是香的。
除了这样年菜,还有酸辣肚丝汤配细面油果果,油果果好大一张,就是冷了有些硬,但泡在肚丝汤里却是难得的酥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