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秀莲自己是亲自带的绣春所,所以便跳过不看,直接往后面三所的小娘子那走去。
她看的很快,匆匆扫过每一所的第一排便回到前边,挨个指人:“坤和宫选绣春所付巧言、王倩、沈安如及孙慧慧,劳李大伴记名。”
原本就等在百嬉楼的老太监便拿出书册,开始记名。他手边还有一本册子,已经登好每一位新进宫的小宫人的出身户籍,只消把人名再往坤和宫登记一遍即可。
不多时他便写完了,对冯秀莲笑道:“姑姑辛苦了,且去吧。”
凡是宫里能做太监总管的,都要被称一声大伴,而娘娘们身边的总管女官,也要被称一声姑姑。不管年纪不看身世,端看主子用不用得上。
若是有本事,花甲老者称弱冠青年大伴的,也不是没有。
她们这边客气完,那边付巧言等四个小宫人便出了列,站在冯秀莲身后等她。
冯秀莲同在场各宫管事都打过招呼,便领着她们四个往北边行去。
百嬉楼形制特殊,无墙无门,如果一楼的帐幔全部打开,整个一层便只有二十四根柱子,用以支撑二层观戏台。夏日里最是清凉解暑,许多主子贵人都愿意在这饮茶吃酒,十分畅快。
百嬉楼虽称楼,却垫起三层石阶,上有飞檐,檐上走兽为七,确确实实是一处皇家宫殿。
因着沈安如脚上有伤,付巧言特地陪她走在后面,一路都很用心盯着她,怕她一个不好摔倒。
谁知这么长时间都无事,却在被选走之后出了岔子。
原来百嬉楼的台阶并不规整,有些凹凸的凿痕,她们来时人多,付巧言是偷偷扶着她踩上来的,离开只有她们五人,却是不好扶着了。
沈安如咬牙走到门口,刚一踩下台阶便顿觉脚上一麻,尖锐的疼痛沿着脊背窜到头顶,让她的巴掌小脸一下子白成雪。
她原本还想坚持,谁知高估了台阶的坚硬,下一步就往边上歪斜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双细白的手都伸了过来。
付巧言一把扶好沈安如,扭头往另一双手的主人看去。
这位宫人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却梳着妇人头,显然已经是管事女官了。
她站得这样偏僻,想来主子位分可能不高,不便往前头凑合。
付巧言看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忙轻声道谢:“谢谢姑姑,有劳了。”
她这一抬头不要紧,那年轻姑姑倒是被惊了一下,转念一想便有些了然:“无妨,赶紧跟上去吧。”
付巧言怕冯秀莲发现她们落后,连忙又说了声谢,使劲撑着沈安如的腰跟了上去。
在她身后,那年轻女官微微皱眉……这个节骨眼上,皇后选这样四个人……
她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回百嬉楼,这事不是她和主子能管的,听天由命吧。
那边百嬉楼里诸位管事还在揣摩皇后娘娘的深意,这边付巧言已经跟着冯秀莲往长信宫中央行去。
坤和宫是大越历代皇后的正宫,说是一宫,实际上是位于中线上的一整个建筑群。
其内有正殿、配殿、后殿以及回廊配室,其外有一圈宫墙,宫墙的东南西北各开四门,称为四凤门。
王皇后是隆庆五年封后,一直居于此,已有三十七年之久。
这气势恢宏的坤和宫早已成为她的象征,又被她改变成了自己的安乐所。
王皇后出身大越书香世家--临安王家。父亲早先为五阁臣之一,六十五时致仕,母亲则是潮州章家的嫡长女。她的嫡亲弟弟任户部尚书,妹妹是隆庆帝堂弟安怀王的正王妃,可谓满门皆富贵。
她封后之后一改先帝惠景皇后的简朴作风,把坤和宫布置得颇为奢华。宫中谣传,也正是因此她才惹隆庆帝不喜。
无论如何,这些看似还离付巧言很远。
此刻的付小宫人正跟着冯姑姑走在宫道上,前方坤和宫璀璨夺目的琉璃瓦闪了她的眼,宫墙外一水的锦缎宫灯在风中摇曳,流淌着细碎的光。
直到这里,才能真切感受到长信宫的富丽与堂皇。
冯秀莲脚步轻快,走了两刻钟也不觉得累,一直来到坤和宫西门她才松了口气。
刚才虽然付巧言等几个小宫人没怎么抬头,但那些管事们哪个都不省心,眼睛毒着呢,说不得一眼便能看出这次小选的端倪。
虽说皇后这般行事无可厚非,但到底有些不好看。宫中长成的皇子还有六位,皇后此番动作实在是耐人寻味。
可隆庆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国事繁重,他又事必躬亲,眼看一日不如一日。
皇后无嫡子,心里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冯秀莲瞥见守门的黄门已经瞧见她,忙掩了心中的百转千回,直接走上前去:“娘娘离宫否?”
那黄门年纪不大,看上去却很老实,听罢忙冲她行礼:“回姑姑话,娘娘还在宫中。”
冯秀莲一听,赶忙领着付巧言等走了进去。
一路上碰到好些扫洗宫人,见到冯秀莲无不行礼问好,冯秀莲只对少数几个轻轻点头,剩下的大部分是理都没理,对方看似也不怎在意。
她目前是宫中官职最高的女官,又是皇后身边的管事大姑姑,整个宫中,就连贵妃身边的楚玫轻易都不会招惹她,更何况是那些无品小宫人了。
她心里着急回话,走得便快一些。这可苦了沈安如,磕磕绊绊跟在后边,还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大冷天里额头还冒了汗。
好不容易被付巧言帮着扶进了正殿,她才小心翼翼松了口气。
冯秀莲让她们等在外殿的西侧玲珑阁,径自进了内殿答话。
玲珑阁里摆设精细,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两架多宝阁,上面的器物珠光宝气,付巧言是见都没见过的。
主子没来,她们也不敢坐,四个小娘子都紧张地站在原地,就连嚣张如孙慧慧都没有说半句话。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位长相清丽的大宫女进来叫她们:“娘娘要召见你们,待会儿务必不要出岔子,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老实一些便可。”
四个小宫女连忙点头,跟着她往内殿走。
经刚才缓了一会儿,沈安如脸色好上一些,加之偏殿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可比金砖地面舒服得多。
她们走过重重帐幔,穿过无数回廊,终于走入了坤和宫正殿的内室金玉堂。
菩提花门扉应声而开,付巧言跟在孙慧慧身后,躬身行礼缓步而入。
堂内有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是冯秀莲在同皇后回话。
大宫女把她们引到卧房之前,转身道:“拜见娘娘,跪。”
四个小宫人整齐跪了下去,她们双手交握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头轻垂,年轻玲珑的姿态一览无遗。
“给娘娘请安。”
付巧言跪在地上,心跳如鼓。
“掀起帘子,让娘娘瞧瞧。”是冯秀莲在说话。
付巧言心中一紧,只觉得随着纱幔挽起,一道异样的视线扫过她的头顶。
“都抬起头来。”
那声音隔着珠帘散了过来,语气温和,似有着无限缱绻,却又蕴含金玉,掷地有声。
那是大越如今最尊贵的女人,隆庆帝皇后——王婵娟。
第6章 退路
人未至,声先行。
王皇后这一把嗓子自是柔情似海,在付巧言等小宫人听来却铿锵有力,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付巧言微微抬起头,根本不敢看向王皇后,却能从晃动的珠帘间窥见其窈窕之影。
只见金玉堂内室奢华富贵,前朝月氏进贡的羊绒毛毯铺在地上,一双绣着五彩金线的锦缎软底鞋踩在地毯上,鞋面上绣的金凤闪着霓虹,在宫灯映衬下熠熠生辉。
大越宫规,只正四品嫔以上主位可着绣金服,而能穿金凤的,唯有超品的皇后了。
付巧言低垂眼眸,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紧张莫名。
珠帘另一侧,王皇后仔细端详下面四个小宫人。因为看起来都有些害怕,头抬得不高,只能隐约看到尖细的下巴。
她微微偏偏头,并不言语,身边的冯秀莲便似知道她意思,轻声道:“头再抬起来些,让娘娘瞧清楚了。”
要说为何坤和宫上上下下宫女黄门数十人,只得一个冯秀莲能在皇后身边站稳脚跟,也不是没道理的。
皇后娘娘什么心思,不用吩咐她都能把事情办好。
而这位皇后,是十分不好相与的。
她于先帝弘治二十八年入宫,被选为东宫太子良娣,正是二八芳龄。当时太子妃已同太子成婚两年,正怀有身孕,一旦诞下皇长孙,太子继位之后的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然而命运便是这般残酷,弘治二十九年春,弘治帝崩,景惠皇后同日薨。太子妃守灵三日,因疲劳惊动腹中胎儿,一朝分娩,难产血崩,母子均丧。
那一年,隆庆帝年仅一十八岁。
他失去父皇、母后,失去挚爱的妻子与孩子,虽然登上九五之位,却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后为了平衡前朝,做皇帝五年之后,他选了身份最高的王婵娟做了皇后。
王婵娟是世家嫡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是天生的富贵命。她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却有旁人没有的世家气度,最适合坐这凤椅。
此番种种,此时的付巧言都是不知的。
但她这次抬起头,却隐约瞧到了王皇后的身影。
一片大红锦缎之中,金珠璎珞闪着华彩,一对金凤在她乌黑的发间飞舞,仿佛落入凡尘的仙灵。
珠帘摇曳,模糊了王皇后一双眉眼,却着重描画了她一口丹唇。
王皇后喜金玉,最爱朱红宫锦大袄,每年宫锦进贡,朱色一系供她一人随心摆弄。
这金贵的布料年年不过十匹,也就堪堪给她做两身袄裙。
只一个身影,便叫付巧言心中更颤。
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凉凉,不知道为何,王皇后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令她满心生寒。
“好,秀莲这事办得不错。”难得的,王皇后夸了冯秀莲一句。
直到这一刻,冯秀莲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下,不再那样忐忑不安。
她这次选的四个小宫人,以付巧言颜色最美,沈安如灵动可爱,孙慧慧艳丽夺目,王倩声音最是婉转。
虽还未言语,但她长相也十分不俗,勉强也能入娘娘的眼。
王皇后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看了她们许久,也未叫起。
她不叫,宫人们便要一直跪着,哪怕跪断了一双腿都不能叫疼,这便是宫中的规矩。
在出绣春所之前,这一条是冯秀莲特地讲过的,她反复让小宫人们背着,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地上有地毯,但付巧言还是觉得膝盖生疼,入宫第一天,她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些繁复宫规的深意。
似一盏茶工夫,也可能半个时辰都过去,王皇后才漫漫开口:“右边两个,上前两步。”
右边两个,偏巧是付巧言和孙慧慧。
付巧言诺一声,膝行两步,便停了下来。
这两步,偏巧能让她跟孙慧慧跨过珠帘,进了内室。
室内燃着六盏宫灯,并不昏暗,灯影摇曳下年轻小宫人美丽的脸庞显露无疑。
王皇后藏在袖中的手突然攥紧。
付巧言只觉得无形的压迫突然溢满内室,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哆嗦出声。
在她身边,孙慧慧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皇后面上丝毫不显,只淡淡道:“叫她们两个先跟着辛娘,你去指点下,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冯秀莲心中一紧,忙应声道:“诺,奴婢一定办好差事。”
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更是温和:“这一月辛苦你了,办得很好,赏。”
冯秀莲连忙双膝跪下,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娘娘赏赐。”
王皇后点点头,没再言语。
冯秀莲起身,弓着身神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便示意小宫人们起来,随着她出了正殿。
跪的久了,刚站起来必定头晕目眩。
可小宫人们似毫不费力,都跟在冯秀莲身后走得利落。
短短一月,却已是不同。
坤和宫有正殿偏殿和后殿,也有配室,像冯秀莲这样的大姑姑一般在配室有单间的,只不过她平时一般都跟在皇后身边,自己那间是很少住的。
她领小宫人们去的地方,也是西侧一排配室。
这边比东侧的配室看上去要利落一些,显然是等级高一些的管事姑姑和大宫女们住的。
付巧言注意到有几间屋子是套间,内外两重,显得跟别个不同。
冯秀莲走到最中间的一个套间,直接推门而入。
外间一个十五六的小宫人正在缝补衣裳,抬头见是冯秀莲,赶紧站起来:“问莲姑姑安。”
冯秀莲漫不经心点点头,直接坐到外间的主位上:“去请姑娘出来,娘娘有事吩咐她。”
小宫人面上一喜,瞧都没瞧付巧言她们,飞快进了里屋。
仿佛下一刻,碧箩门帘便被掀开,一个修长身影疾行而出。
来人个子高,身条修长,走的虽快却十分娉婷,如柳叶飘落一般柔美。
她一出来便瞧见坐在主位上的冯秀莲,也不恼,笑嘻嘻地冲她行了礼,问了声姑姑好,利落地坐到了次席。
冯秀莲同她不算太熟,不过好歹也是手下调教过,态度还算和善:“辛姑娘,这是今年小选入宫的丫头,娘娘的意思,是让你调教几日。”
她话说得含蓄,可辛宫人却一下子白了脸。
她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堕马髻,一身穿戴都很素净,眉目明媚,看起来十分美丽。
“姑姑,主子娘娘的意思……辛娘不懂。”
冯秀莲见她一双手都哆嗦,也有些可怜她,却并不劝,只说:“姑娘,听姑姑一句,办好娘娘的差事,才好过些。”
辛娘微微红了眼眶。
付巧言觉得有些奇怪,她梳着明显的妇人头,却不是管事姑姑,又不像是娘娘贵人,可她穿着却跟冯秀莲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个小宫人伺候,也是奇了。
冯秀莲没再同辛娘说话,只是扭头看向四个懵懂的小宫人,清了清嗓子道:“辛姑娘以前伺候过陛下,巧言和慧慧便留在这里,你们都尊重姑娘些,怎么也算你们半个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