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才多大?恐怕进宫没几天吧?这就能在御前当差了?你们坤和宫的人都死了不成?你作为尚宫,这点事情还办不好吗?”隆庆帝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那话仿佛是在训斥没有安排好事情的女官,又仿佛每一句都是冲着皇后说的。
坤和宫的人当然不会都死了,王皇后还在呢。
冯秀莲满头是汗,她冲着隆庆帝使劲磕了几个头,可下一刻,她便直起身体,伸手“啪啪”两个耳光扇在付巧言脸上。
那巴掌仿佛铜铁一般,狠狠抽在付巧言稚嫩的小脸上,付巧言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是从没有过的火辣热痛。
付巧言不过十二三岁,从来没挨过打,这一遭冯秀莲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打得她连跪都跪不起来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付巧言觉得嘴里一片腥甜,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噗通一声歪倒在地毯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蒙之中,她歪歪躺在地上,听冯秀莲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陛下,是这孩子没伺候好,也是奴婢没选对人,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完,伸手就给了自己四个巴掌,一下一下往死里用力,一张脸很快便肿了起来,红成一片。
隆庆帝面无表情坐在椅上,仿佛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
“冯女官,你回去告诉皇后,如今宫里的皇子年纪都大了,她操心些没影的事,不如费心教养皇子公主。旁的心思,还是少生的好。”
隆庆帝的声音狠狠打在冯秀莲的心上,她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诺,谢陛下。”
隆庆帝重新拿起笔,古大伴赶紧示意另一位黄门拽起付巧言,迅速往后退出书房内室。
在她们已经到了门口时,隆庆帝突然说了句话:“不是她的错。”
冯秀莲心里一松,感激地冲隆庆帝行了个大礼,跟着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来,她才呼出一口热气,对两位黄门又行了礼,低声谢道:“多谢两位大伴,秀莲感激不尽。”
说话的还是古大伴:“冯姑姑多礼了,咱家应该的。”
冯秀莲叹了口气,见付巧言多少清醒过来,过去低声问:“能走吗?”
付巧言沉默地点点头,她刚才头晕目眩,没听到隆庆帝最后那句话,此刻心里别提多害怕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冯秀莲拉着她出了书房,也不管孙慧慧还在那里等着,径直往正殿的金玉堂行去。
此刻的王皇后也没安置,她跟隆庆帝一直相敬如宾,但也好歹做了几十年夫妻,多少了解他的脾气。
她知道自己这一番动作十分不上台面,也肯定会让隆庆帝不快,可她就是想试上这么一试。
曾经也有秋妍或辛娘等成功入了隆庆帝的眼,接二连三上了龙床,可她们没一个争气的,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
事到如今,她也不过是想最后拼搏一把,端看隆庆帝能否顾念夫妻情分,给她全了脸面。
宫灯如豆,摇曳生姿,王皇后依旧穿着大红宫装,头上最喜爱的九凤衔珠钗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冯秀莲没有让她等太久,只消片刻功夫,冯秀莲就领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进了金玉堂。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仅仅是一眼的工夫,她便如泄了气的蹴鞠一般往后倒在了椅子上。
“娘娘!”冯秀莲见她这样也有些惊慌,两三步跟到王皇后身侧,伸手给她顺了顺气。
“娘娘,陛下这次说了明确的旨意。”
王皇后看着她脸上肿的老高的伤痕,又看了看门口满嘴是血的付巧言,一颗心仿佛被人用力攥着,酸得不成样子。
她用力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速速说来。”
冯秀莲把事情一字不落说了一遍,然后又让付巧言说进去后都发生了什么。
付巧言嘴里早就出了血,一张小脸肿得看不出往日的秀美,她跪了下来,瓮声瓮气道:“回娘娘、娘娘话,奴婢送茶进去,刚把茶盘放到桌上陛下就叫人进去了,奴婢……奴婢不太明白。”
王皇后皱眉问:“一句话都没跟你说?”
付巧言摇了摇头:“回娘娘话,未曾。”
王皇后低头揉了揉眉心,让付巧言先出去,扭头吩咐冯秀莲一二,便闭上了眼睛。
冯秀莲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也替她难过,领着付巧言先出了金玉堂,招来一位宫人嘱咐:“带她们先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这一晚上已经懵了,她小心翼翼扯了扯冯秀莲的袖子,咬了咬下唇没讲话。
冯秀莲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压低声音道:“去吧,有陛下那句话,你不会有事的,回去找辛姑娘要点药擦上,我让人同她讲。”
付巧言点点头,给她行了大礼,才蹒跚地跟着大宫人离开正殿。
冯秀莲看着她单薄瘦小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伤感。
这孩子确实聪明懂事,这一个礼还给她,便是要告诉她她不怪她,反而承她情。
只是可惜了,经这一遭,别说将来做个管事姑姑,就是在正殿伺候主子恐怕都不成。
冯秀莲回了金玉堂,此刻的皇后娘娘已经换下了凤钗华服,她只穿了一身浅色的袄子,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全没有往日的盛气凌人。
冯秀莲走到榻前,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她顺发:“娘娘,奴婢听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教养长成的皇子。”
王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回答。
冯秀莲也未再讲话,她耐心地一遍一遍给王皇后顺发,见这一头曾经乌黑油亮的长发因为反复染色而暗淡无光,心下更是难过。
时光蹉跎,岁月不饶人。
当皇后长发乌黑不再,皇帝两鬓斑白如霜,曾经美艳无双的贵妃早就不能载歌载舞,未来主宰这座长信宫的,又会是谁呢?
冯秀莲不知道,她也不会去揣测王皇后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王皇后突然道:“便,如他所愿吧。”
第10章 离别
孙慧慧在偏殿了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宫人来领她去伺候陛下洗漱,她越坐越是心烦意乱。
她是商贾出身,家里有些薄产,因是老来女,家中长辈一向比较偏宠她。
在家里,有好东西从来都紧着她跟大哥,这一次让付巧言拔得头筹,赶在她前面伺候陛下,已经令孙慧慧十分不满了。
她本来就讨厌比她美得多的付巧言,又在这冷僻的偏殿待了一晚上,当看到付巧言跟在一个大宫女身后进了偏殿,那股子怒意是怎么都收不住的。
“你怎么才回来?”她刚说了一句,便看到付巧言脸上的伤痕,“我就说姑姑看错了你,看你肯定办错了事,被陛下轰出来了吧!”
付巧言往大宫人身后缩了缩,没有反驳她。
孙慧慧更是不满,付巧言这样子回来显然她也没戏了,别说伺候陛下,她至今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都怪这个没用的付巧言。
她越想越生气,竟然上前两步高高扬起手来。
然而她动作还没做完,一把温暖有力的大手就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住口,真是放肆。”
这大宫人个子很高,不胖不瘦,长得只能称得上普通,眼睛不大鼻子塌,勉强靠妆容掩盖了脸上的缺点。
她凌厉地瞪着孙慧慧训斥时,也是很吓人的。
孙慧慧缩了缩,她一向欺软怕硬,被大宫人训了一句就不讲话了。
“记住,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之后,这事便不存在了。”那大宫人也懒得理她,转身往外走:“跟紧些,我先送你们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依旧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无论身旁的孙慧慧怎么瞪她都不搭理。
坤和宫虽然是后宫除乾元宫外最大的宫室,但毕竟宫殿屋舍众多,因此她们只走了一刻便到了辛娘门前,倒也不算累。
开门的是萱草。她见是大宫人,倒是十分热情,不仅请了辛娘出来,还忙里忙外要给上茶。
大宫人摆了摆手,叫辛娘去里屋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娘才从房里出来,她手里拿了个青花瓷瓶,递给萱草道:“去给巧言上点药。”
付巧言忙冲她行礼,瓮声瓮气道谢:“谢姑娘。”
辛娘冲她笑笑,摆手:“上了药就早些休息,已经晚了。”
她这边对付巧言和颜悦色,转头却冷了脸:“慧慧,刚宁姐姐嘱咐,这些事你们一句都不能讲与外人听,否则永巷你们也是待不了的,明白吗?”
对她,孙慧慧勉强客气些:“我知道的姑娘,我绝不会讲出去,有些人嘛……”
她说着,转着眼珠看正上药的付巧言,辛娘皱眉怒斥:“好了,今日晚了,早些安置吧。”
因着有萱草在,孙慧慧不好发作,一直憋着一口气。等到晚上都安置了,她别别扭扭跟付巧言挤在一张窄塌上,才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赶紧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才挨了打?谁打你的?是不是你惹陛下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当不了娘娘了?”
付巧言:“……”
付巧言闭着眼睛,根本不回应她,只仔细回忆冯秀莲的话。
冯秀莲对她说:“你不会有事的。”
她是坤和宫的管事大姑姑,又是唯一的尚宫,她说自己没事,自己应该就不会有事吧?
可她心里却没底,进宫只一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付巧言心里紧张又不安,完全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她躺在窄小的塌上,脸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断断续续抽痛没完。
她脑中乱成一团,麻木地盯着洗的泛白的帘子,耳边是孙慧慧喋喋不休的咒骂,本以为自己会一夜失眠,可下一刻她便堕入沉沉梦乡。
在临睡之前,她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如果她能长得平凡一些就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付巧言就醒来了,她听着外面萱草轻轻的脚步声,挣扎着侧卧起身。
脸上已经没有昨日那般刺痛,付巧言伸手轻轻碰了碰脸颊,也已经消了肿。
她轻巧起身,穿回了那身小宫人都有的宫装,简单给自己梳了个垂鬟分肖髻。
因着刚刚进宫,第一次跟的主子辛姑娘又实在算不得娘娘,所以付巧言依旧用着跟宫装一起发下来的发带,简单盘了几股头发在发顶,颈后的头发则编成辫子,随意披在身后。
大越宫人在二十之前都是梳的垂鬟分肖髻,这个最简单,也不需要什么首饰,看起来还很清爽灵动,非常合适。
付巧言打理好自己,便掀了帘子出去。
外面刚刚蒙蒙亮,显然还未到辛娘平日起身的时候。
萱草已经忙活上了,她要先用小铜炉煮上热水,把今日辛娘要穿的衣裳烫熨平整,再准备好早膳的碗筷,这才能松口气。
见付巧言起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把她扯到窗边。
“快给我瞧瞧,”她说着,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付巧言的脸,“还是姑娘的药好,今个看着就没那么吓人了。”
付巧言微微笑笑,努力不牵动脸上还有些红肿的皮肉:“这次多谢姑娘了。”
萱草轻轻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药,又给她涂了一点:“姑娘心地好,能跟着她,是我的造化。”
闻言,付巧言有些愣神,她咬了咬下唇,没有接话。
她也喜欢辛娘,觉得能留在这里说不得能安安稳稳,可昨日冯秀莲的意思,她显然要被贬到别的地方去了。
“萱草姐姐,还请你帮我谢谢姑娘,以后有机会,巧言定不会忘记今日恩情。”
萱草没太听明白,不过还是应了下来:“以后我们都在一块,用不着那么客气守礼。”
付巧言也没解释,帮她一起干活去了。
等到辰时初刻,辛娘便醒来唤人。
付巧言托着水盆,跟着萱草一起进了里间。
辛娘抬眼见她脸上不那么肿了,一遍净手一遍道:“这药倒是不错,回头娘娘再赏,萱草记得收好。”
付巧言一听是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忙要下跪谢礼。
“你这孩子,那么多礼做什么。”辛娘虚扶她一把,没再言语。
等她洗漱好,便叫了萱草出去,留了付巧言在里屋。
“巧言,莲姑姑说过要把你分哪里去吗?慧慧呢?”辛娘担忧问。
付巧言一听便知冯秀莲昨日让大宫人叮嘱过了,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垂下眉眼:“未曾,只隐约听到说是后殿扫洗处。”
“什么?你确定是扫洗处?”辛娘瞪大眼睛,问。
“兴许是,也兴许不是,姑姑没仔细同我讲。”付巧言低声道。
辛娘盯着她瞧了又瞧,见她两边脸蛋子还有些红肿,眼眶泛红,却仍不改往日清丽,还平添三分可怜,心里直道可惜。
她叹了口气道:“如果真去那儿,你必要小心些,那边的管事们……”
她说了半句便掐了话头,显然是有些忌讳的。付巧言心里好奇得厉害,只想听她多提提后殿的事,但她不愿意说,付巧言便都忍了下来,没有追问一个字。
辛娘看着她不住地叹气,好半天才似想起什么来,往炕尾爬去。
那边摆放了一排箱柜,都是巴掌大的小格子,放的多半都是体己之物。
她在最角落一个小抽屉里翻出一个小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点了点头。
“过来,接着。”付巧言乖乖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捧了过来。
那荷包并不算太精致,两边的锦缎包边都有些破了,显出几分年纪来。
付巧言不明所以看了看辛娘,在她的示意下打开了荷包。
没想到里面竟然装的银子。
掂了掂,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两了。
付巧言吓了一跳,忙把银子塞回去,要还给辛娘:“姑娘,我怎么能要您银钱。”
辛娘柔和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她黑亮的发髻:“好孩子,你收着吧。好歹跟过我,我没本事,只有这点银子能拿的出手,权当感谢你这几天尽心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