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棠垂眸打量他,他却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张望。
这位沈枚沈院长,瞧着就是个老实人。
“今年顺天府的乡试,朕看榜首只年十三?”他问。
沈枚听他问的是公事,顿时就冷静下来,在公事上他自问一点疏忽都无,很是尽心尽力的。
他回答:“回禀陛下,乡试都要抄卷封名,院中完全是按水平来判,最后结果出来时才知道解元还是位少年郎。”
荣锦棠笑了笑,态度和煦了一些:“虚岁十三,连少年都算不上吧。”
沈枚躬身行礼,还很坚持:“回禀陛下,名单出了之后院里也多方讨论,最终臣还是决定录他为解元。”
“这孩子年纪不大,可才学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不录他,臣心里实在难安。”
荣锦棠颔首,见他面容沉静,语调比刚才沉稳得多,就知道他没有撒谎。
巧言确实讲过她弟弟聪慧机敏,他原还以为顺天府的考院得了什么信,特地为了巴结他才定的付恒书。
原来这小子是有真才实学啊。
不知道怎么地,荣锦棠倒是很想见一见他。
想想现在到明年春闱也不过就半年光景,那时候他年纪也大了些,可以叫进宫来给巧言见见,省得她天天心里惦记。
荣锦棠这边琢磨一阵,心里头痛快了,态度就更是和煦:“沈爱卿劳苦功高,还望继续为大越选良纳才。”
沈枚这才松了口气,顿觉衣领一片湿意,刚才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
荣锦棠意味深长道:“这小解元倒是好苗子,爱卿务必好好培养啊。”
“自是应当的,这位解元无父无母,一直住在府学,几位先生讲解都很照顾他。”
看来他确实不知道付恒书的背景,而付恒书自己也一字未提。
荣锦棠把这里面的事了解清楚就舒坦些许,又勉励了他几句就让出去了。
晚上他回去景玉宫,一进门就赶紧给付巧言念白。
“朕已经问清楚了,如今恒书住在府学,有老师先生照顾,你放心了吧?”
虽说当时淑太贵妃给她的承诺是沈家来照料付恒书,但付巧言很是知道他的脾气。他必不喜欢一直寄人篱下受人照顾。哪怕这陌生人的来意都讲明,他也不会太过接受。
他现在年纪渐长,从幼学毕业后就住进府学,靠自己的成绩成为有廪米的廪生,年纪轻幼却能养活自己。
因他年幼又无父无母,旁的学生也不会去找他应酬,这笔银子省下来,旁的开销就没什么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笑道:“我原也没太过忧心他生活,他聪明又上进,就算年纪小也能好好经营,只怕他太过拼命读书,熬坏了身体。”
荣锦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叫付巧言“哎呦”一声叫出来。
“陛下!”
“你啊,操的心太多了。”荣锦棠道,“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了,就叫他好好努力一回,那才是少年人应当做的事。”
如果现在阻止了他,恐怕付恒书会抱憾终生。他唯一能为姐姐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为着这个目标,他不懈奋斗,矢志不渝。
荣锦棠心想,这一点跟我还是挺像的。
他莫名美了一会儿,直到付巧言给他夹了块四喜丸子才回过神来。
付巧言有点无奈,就瞧他说完话自己在那乐,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劲儿。
“陛下先用膳,一会儿菜凉了仔细胃疼。”
荣锦棠轻咳一声,这才开始认真用膳。
用完膳两个人照例是要在后院散步的,荣锦棠道:“晚上手谈一局?”
付巧言棋艺实在不精,见他兴致勃勃,只好舍命陪君子。
行至中盘,付巧言问道:“上午太后娘娘还叫我参详今年冬衣事宜,这事……”
荣锦棠抬头看她,见她皱眉跟那里沉思下一步怎么走,知道她并不是太抗拒多操心些宫事。
他想了想,道:“既然是娘娘叫你办的,你就好好办,去岁这个时候太后和母亲都忙了许久,很是耗神。今年既叫你过去,你就听娘娘的。”
付巧言其实心里头有数,只这话还是要再讲给他听,叫他知道这差事是娘娘安排的。
她点了点头,手上捏着棋子,还是犹豫不决。
“也就是给核对各宫数目和实发数对不对得上,还要安排织造局调拨人手专门用做冬衣事宜。”付巧言开始絮絮叨叨。
织造局的宫人很多,年年换季都要忙,已经很有自己的一套体系。
她们从来也没叫宫里头的娘娘闹心过,只要布匹针线分发到位,每季的新衣是绝对能出来的。
尤其是这两年宫里头主位少,精细些的礼服和常服都少了四成,荣锦棠那也要求一切从简,这样就不用日夜忙碌了。
不过纵然娘娘们少了,可需要尽心尽力做得好上加好的娘娘今年却多了一位,空闲的优秀绣娘和掌衣宫女就努力在这位宸娘娘身上忙活了,只要能得了她赞赏,今年就没白做。
不过她们却不知道,如今安排冬装的活,也是由她管了。
一说起这个,付巧言就忍不住开始走神。
发放冬衣不是件简单的事,各宫的人数衣物都要对上,棉鞋也要一人两双,剩下还要派发棉布麻布叫她们自己回去做里衣袜子,每一件的数量都要能对上,也要统一品相,并且保证发放到各宫,就需要管事的人一直盯着,才能确保不出错。
为什么王皇后当年身边除了尚宫还有四位大姑姑,大姑姑之下还有四位大宫女?就是因为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没有人盯着就很容易出乱子。
她现在刚上手,就什么都得自己上心,反正她也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很有劲头去认真做。
大概日子有了盼头,有了份正经“差事”,就很容易叫人觉得满足。
荣锦棠见她举着棋子发了好一会儿呆,就知道她心思没用在棋盘上,不由出言提醒:“再不落子,就算你输了。”
付巧言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下了一手,然后就叫起来:“哎呀,落错了。”
她冲荣锦棠甜甜笑笑,小声音别提多谄媚了:“陛下最好了。”
荣锦棠严肃道:“怎么好?”
付巧言就卡了壳,好半天才憋出几句来:“陛下英俊高大,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威仪堂堂。”
“哈哈,”荣锦棠笑出声来,“你啊,就知道糊弄朕。”
他摇了摇头,伸手捏她的鼻尖:“巴结人都不知道好好巴结。”
付巧言皱皱鼻子,摇头躲掉了他作怪的手:“我是真心那么想的。”
她难道能说“陛下最好了,我怎么看怎么好,再多的好讲不出来”?
必然是不能的。
荣锦棠摇了摇头,道:“行,饶你一手,捡回去吧。”
付巧言高高兴兴把棋子捡了回去,特别认真思考一番,又在旁边一路落了下去。
荣锦棠憋着笑,打趣看着她:“不改了?”
他这么一问,付巧言就有点慌了,毕竟她棋艺不高,算力比他差了得有五十步,每次下棋都是输的很惨。
她认真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的落子没有问题,于是便点了点头。
荣锦棠叹了口气,伸手在棋盘上点了几下:“其实刚才你随便落的那处更好一些,如果这样这里的子就会被提掉,你这一路和这一路的棋就能连起来,最后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付巧言很受教。
这大概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因为知道自己必输,她就耍赖说不下了,非叫他给自己讲棋。
荣锦棠只好领着她复盘,每一步都讲解了一遍。
等到沐浴过后,两个人回到房里,付巧言就道:“今日里问了问明棋怎么干发,要不我来伺候陛下一回?”
荣锦棠挑眉看她:“怎么?”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今日里在太后那,听她们讲了早年的事,才发现……”
太后和淑太贵妃早年能有什么事?不都是关于先帝爷的,荣锦棠一瞬就了悟了,好笑地看着她:“发现你对朕巴结的不够?”
付巧言低下头去。
荣锦棠心里头一阵暖,他把她搂进怀里,笑着说:“朕不用你巴结,因为知道你一直把朕放在心上。”
一时间,屋里只能听到两人心跳的的声音。
噗通、噗通,那节奏叠在一起,成了最动听的旋律。
付巧言趴在他耳边问:“那,要不要叫我伺候一回?”
荣锦棠大笑出声:“那必须得劳烦宸娘娘了!”
第105章 将好
秋风吹来冬天的凉爽, 仿佛一夜之间, 天气就冷了下来。
冬日的暖阳徐徐而升, 外面一片晴朗,依旧是个好天气。
付巧言早起醒来, 发现荣锦棠已经披了夹袄,坐在窗边往外看。
她坐起身来,靠在床边揉眼睛,小声打哈欠。
两个人这样相处日久,也磨合出些默契来。荣锦棠日日都夜宿景玉宫,大多时候都只搂着她安眠,那些颠鸾倒凤的事儿并非天天都有。
身边有个人一起入睡,总好过一个人在乾元宫孤枕难眠, 那样子仿佛景玉宫就是他们两个的家一般,总能叫人心里头安稳, 不像以前那样浮着。
回宫这一个月来,荣锦棠越来越意识到付巧言对他的重要性,他索性也由着自己的心, 这样安然度日。
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如果心里再没个栖息地,用不了多久就要垮了。
荣锦棠正看得出神, 付巧言就叫他:“陛下怎么起得这样早?”
他回过神来,在阳光里冲她微笑:“瞧瞧今年的天气,也不知道雪何时能落下。”
老话总讲瑞雪兆丰年,可他既盼着早早下雪, 又怕今岁雪重,最后成了灾。
老百姓忙忙碌碌一年也不过就为了那一亩三分地,今年的大越实在也不能再承受一次天灾了。
付巧言穿上夹袄也跟到窗边,陪他一起往外看:“陛下肯定早就做好了防务,银两政令也已经议论好,倘若落到最坏的结果,也必不会叫百姓饿肚子。”
“既然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好,那就不要老去担忧了。”
付巧言摸了摸他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她叫了宫人进来上热茶,又叫等在外面的宁城安排给陛下换一身厚衣裳来。
现在在景玉宫的偏殿里也有荣锦棠的一柜子常服,日常换取很方便。
荣锦棠抿了一口热茶,觉得通身舒畅。
“你最会安慰人。”
付巧言笑,仔细给他换好袄袍:“不是我会安慰人,只我会说实话罢了。”
有时候实话也不一定不中听,在荣锦棠面前,付巧言也从来没说过半句假话。
十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冷风一吹,叶子就要落一地。
宫里头一下子就寂寥下来,连时光也比往日安静不少,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吹落了小宫人们发间的绒花。
付巧言的药已经吃了两个多月,现如今并不怕冷,每次来月事也不再难受,正巧今日旬假不上朝,荣锦棠就叫太医过来景玉宫问诊。
他是每隔十日就要请一次平安脉,付巧言沾了他的光,不仅有李文燕这样的院判给主治,甚至黄芪也要再请一回她的脉,每次的药用起来都有些区别,显然是细调过的。
等两个人一人一碗热汤面下肚,才觉得暖和起来。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去岁的天气,问荣锦棠:“是不是得开始烧火龙了?现在夜里头冷了,怕小宫人们熬不住。”
在荣锦棠以及两位娘娘的潜移默化下,她已经很自觉开始操心宫里头的宫事,并且还很认真。
荣锦棠想了想,道:“一会儿你去娘娘那里问问,看看往年的大概什么时候供的?炭火要先看备没备齐,要不然各宫不能统一发放。”
付巧言点点头,给他又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
荣锦棠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吃烧肉包子。
付巧言又把碗推到荣锦棠跟前,细声细语道:“特地吩咐过的,没有加糖,陛下尝尝不甜的。”
她要是凶一些荣锦棠还会反驳,这样温柔缱绻的,他就不好不给她脸面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喝了一口。
还行。
付巧言笑了,给他夹了一筷子爽口的咸菜丝,叫他拌着粥来吃。
荣锦棠立即高兴了。
宁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跟在边上道:“今日刚好是月末,臣把三位御医都请了来,一会儿便能到。”
荣锦棠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他两句乾元宫的事,这才继续用膳。
一顿早膳用了两刻才完,等桌子都撤了,荣锦棠才起身去书房读书消食。
付巧言回了卧房,叫明棋伺候她梳发髻。
明棋笑道:“娘娘也是,要见外人才打扮打扮,平日里也太简便了些。”
最近荣锦棠又给她了好些头面,什么宝石的都有,付巧言本不是个俗气人,可瞧见红宝绿宝和碧玺的珠光宝气,也难得没怎么抗拒。
她今日换了飞仙髻,两侧各插红蓝宝石蝴蝶花簪一支,耳坠红蓝宝花蝶耳环,穿的小立领粉紫丝绵夹袄,中间一排铜鎏金纽扣,衬得团花锦缎料子更是美不胜收。
下身一条深紫的马面裙,上有织金云鸟海水纹,走起路来波光粼粼,实在很是好看。
她换了这一身衣裳去了书房,顿时就叫荣锦棠看呆了去。
付巧言仿佛天生就适合这样富丽堂皇的打扮,这一身新作的常服穿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容光焕发,美丽天成。
荣锦棠放下书,过来拉着她坐到小塌上,还仔细上下打量一番。
付巧言抿嘴笑。
“陛下觉着好看否?”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间。
荣锦棠深吸口气,肯定道:“好看,等翻过年去,叫织造局给你把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换了,以前的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