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灵——颜凉雨
时间:2018-04-18 13:29:16

  等渐渐看清那是一张距离极近的大脸后,谭云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谭老弟,你还真别说自己是一介凡人,”冯不羁仔细打量谭云山的脸,啧啧称奇,“刚在园子里差点被妖怪生吞活剥了,转头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没你这样淡然从容的气度。”
  坐在另一边围观了全程的既灵还以为冯不羁发现了什么呢,闻言没好气地笑道:“他不是从容,是心大。”
  虽只相处几天,但既灵已经对谭云山略知一二。这人害怕的时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谭员外对他的态度,无奈难过肯定是有的,可转瞬,就又自己把自己开解了,简直比佛门中人还放得下。
  谭云山风雅一笑,坦然接受既灵的评价,且自有一番道理:“想开点没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没见过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家产都不担心我争……”一桩桩,一件件,谭云山竟煞有介事数起来。
  既灵决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不等说话,光一个表情,就让人把念头猜着七八分,太吃亏了!
  冯不羁对谭二少的印象还停留在“舍身做诱饵”和“可怜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对这个敢以血肉之躯面对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丝钦佩,这会儿又见他这么惨,简直不忍心继续听了,索性抢白,换个话题:“谭老弟,你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与应蛇周旋这一场,也算是命里机缘了,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防范之法还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为兄就不能白受,来,我具体给你讲讲……”
  话没说完,谭云山已经被冯不羁一胳膊揽住肩膀。
  这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了。
  谭云山心情复杂,其实他也知道冯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夜基本过去,再一会儿,天就亮了,但这一屋子三个人,除了谭云山时不时打个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无倦意。只不过冯不羁精神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听众”,既灵精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逃走的应蛇。
  然而对方已经逃走了,以那样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处山野河泽都轻而易举,她就是坐在这里把头发纠结白了,仍束手无策。
  “真的啊,厉害。”耳边传来谭云山的轻呼,声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过奖过奖,我毕竟修行有年头了,这点雕虫小技还是有的哈哈哈……”谦虚得毫不走心的是冯不羁,浑厚笑声里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再和你说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别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来,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谁啊,我吃过的盐比那妖怪喝过的露水都多……”
  “传授防范之法”怎么就变成了“回顾光辉过往”,既灵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相谈甚欢了。冯不羁主要是讲,谭云山主要是捧,但讲者兴致高昂,捧者回应到位,于是一个越讲越欢腾,一个越捧越娴熟。
  这会儿,冯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画那妖怪怎么怎么诡计多端,与刚从池塘里冒出来的落魄样截然不同,虽还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满面红光,周身都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的如虹气势,就哪怕现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谭云山则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种风采。
  若冯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谭云山现在就是君子如静水,甭管冯不羁怎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就笑盈盈地听着,间或看准时机送上一句“厉害”“佩服”“冯兄真乃高人也”,话不用多,几个字,就让冯不羁如沐春风。
  “咱俩拜把子吧!”不知被谭云山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冯不羁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仅既灵愣了,谭云山也有点被惊着。
  冯不羁看看他俩的表情,末了解释似的一声长叹:“同道易得,知己难求啊!”
  既灵扶额,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谭云山,谴责他欺骗别人感情,再看向冯不羁,直接点破:“你别太当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以为这话说完,冯不羁要么和她分辩,要么去找谭云山求证,不料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人家冯大师直接点头,认了:“我知道啊。”
  既灵怔住,语塞。
  冯不羁继续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痛快说过话了。你说他敷衍,但有些人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呢,他坐在这里听我讲了几个时辰,一直笑模笑样,再不走心,于我看来也是难得的真心了。”
  谭云山不语,只微笑轻摆手,那叫一个谦虚。
  既灵讨了个没趣,又见谭二少如此,简直想一脚踹过去。
  冯不羁将二人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好笑之余,又生出一丝感慨,便颇为语重心长地对既灵道:“你这个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较真。”
  既灵觉得这话好没道理:“不较真,难道要糊涂过日子吗?还有遇上厉害妖怪的时候,不较真,难道就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吗?”
  冯不羁几乎没半点犹豫地点头:“当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们不可能灭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谭云山也凑过来:“人生在世,别为难自己……”
  既灵牙根痒痒:“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谭云山静静看了她片刻,补完后半句,“也别为难别人。”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一盘不知何时被何人摆在屋角几案上的果子,发出几丝清新的香。
  冯不羁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谭老弟。
  谭云山老神在在,给了冯兄一个“放心,她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好姑娘”的眼神。
  冯不羁回忆起既灵站在池塘绳索上的凌厉身姿,总觉得谭老弟可能……过于自信了。
  既灵垂着眼睛,思索着谭云山那最后半句话,她想得很认真,以至于对屋内气氛的骤然转变毫无察觉。
  虽然文静与否有待商榷,但有一点谭云山判断得很准,那就是既灵没生气。
  原本也没生气的理由。
  甚至,既灵思索后觉得谭云山说得不无道理。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难而上的,也有顺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别人,就像之前生生让谭云山饿了那么久,现下想来,若不是为了守护谭家周全,他恐怕也不会答应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难免有失落。
  犹豫再三,既灵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如果应蛇不是出现在谭家,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你还会帮忙捉吗?”
  谭云山收敛起玩笑,缓缓摇头:“不会。应蛇出现在谭家,形势所迫,我只能以卵击石,但若它出现在别的地方,压根儿与我没关系,难道我还要主动去找石头撞吗。”
  既灵点点头,踏实了。
  自己想通和听见对方直接说是两种感觉,前者多少有些许憋闷,后者就比较让人释然了,虽道不同,但相识一场,彼此真诚,日后回忆起来这位有过一战之缘的谭二少,也……
  “既灵姑娘,我不会的!”冯不羁一拍桌案,打断……不,生生拦路抢劫了既灵的思绪,“我会继续寻找它,消灭它!一来,它是恶妖,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职;二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真正的上古妖兽,更难得的是我竟然还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胜算不低,那我怎么可能放过它,光想想那面对面的场景都激动!!!”
  既灵不自觉向后靠紧椅背,生怕被冯不羁的“火焰”给燎着。
  谭云山却眉目舒展,拱手抱拳:“冯兄,我是真羡慕你这股子世间少有的热烈豪情。”
  冯不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说得这么……这么……”
  冯不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谭云山贴心解围:“不是客气,是真心话。”
  既灵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谭云山挥一挥,调侃道:“你也夸夸我呗。”
  谭云山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既灵看着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觉警惕起来:“先来段……假话?”
  谭云山莞尔,随即开口:“你很厉害,一个姑娘家习得一身本事已属不易,你还能常怀一颗救人于危难的大善之心,更难得。”
  既灵被夸得脸上一热,旋即反应过来,假的,都是假的……这简直是她遇见过的最让人酸楚的夸赞。
  “那真话呢?”已经被重伤了,就不差最后一下了,既灵觉得必须死个明白。
  谭云山显然很满足她的反应,连声音里都带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灵动秀丽,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谢谢。”既灵无情打断谭二少飞扬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点吃的去。”
  离开房间很远,既灵才用力揉脸,终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给压了下去。
  幸亏跑得快,再听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飘。
  从古自今,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既灵以为自己能免俗,遇见谭云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谭二少不仅夸得真诚,还能一口气不重样地夸,辞藻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真乃古今第一捧。
  难怪冯不羁愿意和他聊上几个时辰,既灵想,若谭云山早拿出这本事,她可能就脑袋一热,放他一马,自己下池塘去当诱饵了。
  这厢既灵飘飘然,那厢谭云山则意犹未尽。
  实话实说,招架不住的既灵比运筹帷幄的既灵有意思多了,也更可爱。
  冯不羁看看“恋恋不舍”的谭云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离去得匆忙而没有完全带上的门板,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遂拍拍谭云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万一人家小姑娘当真了怎么办。再说你讲的虽然都是好话,可毕竟也是撒谎,违心话说太多可是损德行的。”
  谭云山好笑解释:“说她修得一身武艺不简单是真话,只是想逗她,才说那是假话。”
  冯不羁叹口气:“我说的是后面的,你夸她好看的那些,哪个姑娘会因为你夸她本领高强而羞涩啊!”
  谭云山一脸无辜:“后面的更是真话啊,我是真觉得她好看。”
  冯不羁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虽然才几天,但患难见真情,嗯,也是段佳话!”
  这回轮到谭云山蒙了:“冯兄,你这是何意?”
  冯不羁笑容定在脸上,似乎在犹豫继续展开还是戛然而止:“你不是相中她了吗?”
  谭云山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他和冯不羁一直讲不到一处了:“冯兄修行之人,应是见过广阔天地的,怎么所思所想还总拘泥于儿女情爱呢。”
  冯不羁这叫一个冤:“是你先把人家姑娘夸成了花,说你真觉得她好看的。”
  谭云山点头,坦然承认,可又不尽认同:“我是真心觉得她好看。世间万物皆有其美,一枝花,一朵云,一片叶,一汪水,各有各的美。人亦如此,但无关风月。”
  这话说得太文绉绉,又颇有深意,冯不羁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去领会……
  “就像冯兄,也因这铮铮男儿气而带有一种雄壮之美……”
  “多谢谭老弟我明白了!”
  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冯不羁,及时悟了。
  谭云山点点头,拿过清茶浅喝两口,还是那副老样子,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也不知道该说你有心还是没心。”冯不羁揶揄一句,起身活动筋骨,却在走到窗前的时候,不动了。
  这是一扇二层阁楼的窗,抬头可望无尽天边,低头可赏中庭花园。
  而现在,天边初生的日头在云后露出了小半张脸,花园所有草木现出全貌,池塘边沿也清晰可见。
  ——天晴,水退。
 
 
第11章 
  旭日初升,整个槐城欢天喜地,那喜庆的锣鼓声一直从城门口传到谭府,偶尔晨风还送来人语欢笑。
  不同于前几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就露出的湿润地面变得清爽干燥,原本还有残留的水洼干涸殆尽,仿佛夜里来了什么神怪,一口气喝光了槐城每一个角落的水。
  谭府亦然。
  整个府宅恢复原貌,若不是花园池塘上空还悬着破了的麻绳网兜,既灵真的会以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场诡异迷幻的梦。
  “应蛇走了。”
  去后厨弄了两碗素菜汤的既灵,回到房间,就见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冯不羁转过身来,幽幽说了这四个字。
  既灵端着汤碗回来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内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锣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晓暴雨为何来,洪水又为何退,只管高兴就好。
  但对于她和冯不羁,这样的结果只能算圆满一半。
  斩草不除根,来日又是祸害,当年九天仙界不愿费劲再去捉这几只妖,结果三千年后,害苦了槐城,如今应蛇重伤而逃,谁知道百年后,哪里又要遭殃。
  “要不……”既灵把素菜汤放到桌案上,看向冯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们再去护城河那边探最后一遍?”
  冯不羁万没料到自己等来这么一句邀请,哭笑不得之余,又有些佩服既灵的执着。
  应蛇逃回护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虚弱,已不能随意伤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选择躲在人迹罕至处乖乖集天地灵气、吸草木鸟兽精华,回护城河里,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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