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刀豆
时间:2018-04-22 13:17:53

  杨鑫被叫出去了。
  杨文修穿着皮鞋,中山装的上衣敞开,里面穿着灰色羊毛背心。手里夹着一只香烟,在和校长说话。杨鑫欢快地跑上去,拉着爷爷的手:“爷爷!”
  杨文修摸着她小脑袋:“走,咱们去校长办公室。”
  爷爷和校长是相熟的,爷爷退休之前跟校长在一所学校教书,算是老朋友,经常一块打牌。杨鑫跟爷爷去了校长那,刘阿姨给她倒了杯水,给她拿饼干吃。
  他们大人说话,杨鑫便坐在爷爷膝盖上。她像个小奶猫似的,埋在爷爷怀里,小胳膊抱着爷爷的腰,完全舍不得松开。
  聊的都是她的事,杨文修说起她的学费,说春狗两口子家里困难,学费要拖一拖。校长摆摆手,说:“没事。你家这个孩子,成绩特别优秀,在学校又懂事。上次全乡联考她考了第一,第二名是乡镇上的,比她差十多分。她在学校读书,也为学校争光。她每年学费虽然晚一些,但也没拖欠过,我就说晚几个月没事。”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
  完了,他又拉着杨鑫的手,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见到家长,笑脸迎人,说的全是好话。杨鑫低着头,讨厌这个笑面虎。
  办完了事,杨鑫站在操场中央,仰着头:“爷爷,尺子呢?”
  杨文修从衣兜里掏出一套塑料包装的尺子给她:“这个吧?刚给你买了。”
  杨鑫欢喜道:“谢谢爷爷!”
  杨文修笑:“你要啥,你妈不买,只管跟爷爷说。爷爷给你买。”
  “好!”
  “爷爷,老师还会不会赶我回家拿学费呀?”
  杨文修说:“不会了。我跟你们校长和老师都说过了。你只管放心地上课吧。”
  杨鑫说:“好。”
  “要不要吃冰淇淋?”杨文修灭了烟头,又问。
  “要。”
  “我带你去买吧。”
  杨文修拉着她去小卖部,又给她买了个冰淇淋。
  自从杨文修来过学校一趟,班主任果然再没催杨鑫要过学费,对她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也没骂过她,还天天上课把她夸来夸去,夸的跟朵花儿似的。杨鑫讨厌他,背地里叫他笑面虎。
  罗红英和春狗,为了这几百块钱的学费绞尽脑汁。这学期交上,下学期马上又来了,两个孩子,又是几百块。有一天晚上,他们再次铤而走险,决定去邻村的养猪场偷猪。养猪场有几百头猪,偷一头也没人发现,村里经常有人偷。
  两口子摸着黑走夜路,夏天的夜晚空气燥热,刚走到屋后玉米地边,突然从林子里游出一条超级大的黄蟒菜花蛇。
  “蛇!蛇!”
  “快捉蛇!”罗红英大叫。
  春狗一个箭步蹿上去,提起了蛇尾巴,绕了两绕,三两下将那大蛇盘到了手臂上。
  好大一条菜花蛇呀!
  两口子也不偷猪了,眉开眼笑提着菜花蛇回家,上秤一称,足足有五斤多重!
  菜花蛇的市场价,卖到二三十块一斤,这条蛇至少能卖一百五十块。发横财了!
  杨鑫围着这条大蛇转,兴奋地不得了。
  “好大的蛇啊!爸爸,你们在哪捉的蛇呀?”
  春狗和罗红英就嘻嘻笑,并不肯告诉女儿,这条蛇是他们去做贼半路捉的。他夫妻二人经常偷鸡摸狗,但禁止小孩学坏。杨鑫拿同学的糖都会被罗红英骂。只有穷人才会偷。人一旦伸手偷东西,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贫穷,同时放弃了通过努力以及正当劳动获取果实。越穷越偷,越偷越穷,最后沦为一个下三滥。
  过了几天,春狗把这条大菜花蛇卖了,卖了一百六十块钱,又凑了一点卖花生的钱,给杨鑫交齐了学费。
 
 
第38章 谋生
  好多人啊。
  水库边吵吵嚷嚷的,村里人都聚过来了, 有人拿着竹竿, 在打捞什么,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杨鑫不安地牵着妈妈的手:“妈妈, 出啥事了呀?咋这么多人呀?”
  罗红英说:“有人淹死了。”
  “谁淹死了啊?”
  她想到水边去看,罗红英捂着她眼睛:“不要看, 吓人。”
  “是死人呀。”
  杨鑫听到村民们在说话。
  “两个孩子都淹死了?一个都没活啊?”
  “都淹死了, 两个男孩。一个是五岁, 一个才三岁。都是一家的,好像哥哥带弟弟在水边玩,弟弟掉水里, 哥哥去捞,结果两个孩子都淹死了。”
  大家感慨不已。
  “太可怜了。他爸妈就生了两个男孩。”
  “大人去哪了啊?”
  “哪有大人呀?他爸妈都在广州打工去了,奶奶在家带孩子。他奶奶耳朵聋, 手脚又不灵便, 孩子叫喊,也没听见。路过的人看见才来帮忙捞, 捞上来已经死了。”
  “太可怜了……”
  杨鑫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两个孩子的奶奶, 一个裹着小脚, 头发花白的老太婆, 在水库边哭天抢地, 闹着要投水自杀。村民们都在劝她:“别想不开啦,等你儿子媳妇回来再说吧。”
  “以后再生一个吧。”
  晚上,罗红英和春狗也在说:“不知道树生两口子回来会咋样。两个小孩交给老太婆带, 两个都淹死了。这下要闹了。”
  “运气不好。”
  “钱挣到了,孩子没了。”
  罗红英嘱咐杨鑫:“不要去水库边玩听到没有?今天那两个小孩都淹死了。你老实在家看书,水沟也别去,水沟也危险。”
  杨鑫一边吃面条,一边乖乖点头说:“哦。”
  哪晓得傍晚,听到村民叫嚷,说那老太婆喝药了。罗红英和春狗又跑去看热闹。
  “谁喝药了啊?谁喝药了啊?”杨鑫好奇地问,急切地抓着罗红英:“妈妈谁死了?”
  罗红英说:“就是今天下午你看到的那个老太婆,喝农药自杀了。”
  杨鑫震惊道:“为啥呀?”
  罗红英叹口气:“儿子媳妇让她帮忙带孩子,结果两个孩子都淹死了,儿子媳妇回来,她咋交代啊?肯定是觉得没法交代呗。”
  杨鑫说:“啊?”
  罗红英感叹道:“可怜。”
  大家都站在院子外,左邻右舍地听消息。杨鑫拉着妈妈的手,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天边挂着彤红的云彩,罗红英忽然低头看了看女儿,说:“鑫鑫,妈妈要是不在家,你千万不要去玩水,也不要去玩火,不要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
  杨鑫仰起头,不懂罗红英为啥说这个:“妈妈,为啥呀?”
  她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玩的吗?”
  罗红英眼含着笑,杨鑫感觉妈妈笑的很假,眼睛里有眼泪反射的、奇异的亮光。罗红英笑着说:“妈妈下半年,要去北京打工。”
  杨鑫懵了:“为啥呀?”
  罗红英说:“你要上学,妈妈要去外面挣钱,供你读书。”
  杨鑫伤心说:“妈妈不去外面挣钱也能供我读书。”
  罗红英说:“不行,妈妈在家种地挣不到钱,没法供你读书。你现在才读小学,以后要读中学,读大学。妈妈在家连你上小学的钱都拿不出来。”
  “妈妈……”
  杨鑫要哭出来了,她才七岁:“我不要妈妈走……”
  罗红英说:“你已经七岁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以后妈妈走了,没人给你洗衣服,没人给你煮饭,没人给你扎头发,你都要学着自己做。”
  杨鑫顿时哭了:“妈妈,我不要你走。”
  罗红英安慰她:“妈妈也不想走。可是不去打工就没钱,妈妈要为你的将来考虑。挣钱还是照顾孩子,妈妈只能选一样。”
  “妈妈走了,爸爸还在家的。”罗红英摸着她头:“爸爸会照顾你。”
  “我不要爸爸。”
  杨鑫拿袖子抹眼泪:“为啥不是爸爸去打工。我要妈妈,不要爸爸。”
  罗红英说:“地里活太重了,要耕田耕地,妈妈做不来。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他留在家照顾你们,我出去打工挣钱。”
  杨鑫含着泪“哼”了一声:“你不在家,爸爸又要和别的女人瞎搞。你瞧着吧。”
  罗红英无奈道:“随他去吧,他要是真那样,我就和他离婚。我打工自己能养活自己,他爱咋样咋样。”
  杨鑫仰头说:“那我怎么办呀?”
  罗红英摸着她小脑袋,叹气没说话。
  杨鑫生了妈妈的气,接下来几天不跟妈妈说话。罗红英哄她逗她,她也不理,晚上也不跟罗红英睡。罗红英硬把她抓过来,按着她小肩膀:“妈妈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真的不要妈妈了?”
  杨鑫哇哇大哭说:“我不管,你都不要我了。”
  罗红英心酸不已,却不能在孩子面前哭:“妈妈过年会回来的。”
  “我不要过年,我要妈妈一直在我身边。”杨鑫伤心说,“妈妈不能走,妈妈要陪我。”
  她哭,她闹,她任性,发脾气,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罗红英留下。罗红英一边安慰她哄她,一边却开始收拾行李。杨鑫发了疯,把她的行李箱子丢到门外去,罗红英默默又捡了回来,继续往里面装东西。衣服、毛巾,钱、身份证件。
  罗红英铁了心要走了。
  她已经联系好了,去北京投奔一个老乡,对方可以帮她介绍工作。她连工资都打听清楚了,北京做保姆,一个月三百块,有一户人家正在找保姆。罗红英人勤快,会做饭,肯吃苦,她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待遇也好,人家管吃管住,去了不用辛苦找住宿,吃饭和主人一起吃。听说北京的房子很贵,管吃管住相当好。罗红英一定要去。
  她要在镇上乘汽车,去市里,然后在市里乘火车到西安,再在西安转车去北京,路途非常艰辛,而行李沉重。镇上每天只有一辆汽车开往市里,在早上五点半。
  春狗对两个女儿说:“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咱们一起送妈妈吧。”
  杨鑫含泪说:“好。”
  罗红英一夜未睡,准备火车上带的食物。
  火车要坐整整三天,期间没有地方吃饭。火车上的零食贵,必须要自己准备干粮。她煮了五个白鸡蛋,炒了两斤干花生,又带了红薯干、萝卜干。
  杨鑫困的先睡了,睡到凌晨三点钟,罗红英拍了拍她的脸:“快起床,洗脸了,待会陪妈妈一起去镇上。”
  杨鑫困的直翻白眼。
  金盼却已经积极地爬起来了,在穿衣服。
  罗红英看着熟睡的女儿,叹了口气:“这大半夜的,要不别让她去了,就让她睡吧。”
  春狗说:“昨天说好了的,要是不带她,醒了又要哭。”
  罗红英转身去洗脸,春狗继续喊杨鑫:“快起来,妈妈要走了。”
  妈妈要走了。
  杨鑫梦中听到这句话,终于醒来了。
  春狗帮她穿衣服、洗脸。罗红英去煮了一大碗面条。这是最后一顿,出了家门,接下来三四天,就没有地方可吃饭了,只能挨饿,所以出发前必须要吃饱。
  杨鑫看到面条,又有点饿,凑在妈妈碗里,吃了两口面条。
  四点钟,一切收拾妥当。罗红英背上一个包,春狗提着一个包,手里拿着手电筒,一家四口出了门,冒着夜色往镇上去。
  “妈妈走了,你会不会想妈妈?”
  罗红英拉着杨鑫的手:“想妈妈就给妈妈写信。你会写字了。”
  杨鑫倔强说:“不想。”
  罗红英强作笑脸: “在家听爸爸话,听爷爷话,记住我说的哦?不要玩水,不要玩火,不要一个人乱跑。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听老师讲课,和小朋友们玩耍要注意安全。”
  金盼大一点,懂事多了,唯独小女儿她不放心。
  “千万别玩水。”
  杨鑫小声说:“我晓得啦。”
  到了镇上,刚好快五点,天已经蒙蒙亮了。去往市里的汽车正停在车位上,车头灯放出刺眼的黄色光芒,司机在拼命地鸣喇叭。
  “叭——”
  “叭——”
  “快上车了,快上车了!”
  车上已经挤满了人。
  大半夜的,哪这么多人啊?罗红英都愣了。男的女的,一车人,全都带着大包小包。问:“干啥的?”答:“都是出去打工的。”“去哪?”去哪的都有。
  “北京。”
  “江苏。”
  “广州。”
  “深圳。”
  汽车已经挤满了,没有座位,春狗赶紧将行李扔上车,将罗红英一把塞进去。
  “天啦,咋这么多人啊。”
  “都出去打工啊。”
  彼此一交流,发现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车上全是年轻的父母,抛弃年幼的儿女,远离家乡,要去往大城市谋金钱。
  杨鑫站在车门口,看到妈妈在车子里。妈妈要离开了,她不安叫道:“妈妈。”
  叫了一声,两行眼泪珠子又落下来了。
  罗红英拍了拍车窗,叫她过去。她踮起脚,走到车窗子前,哭着叫:“妈妈。”
  罗红英眼含泪花,强笑说:“妈妈过年就回来了。过年回来看你,给你买新衣服。”
  杨鑫点了点头:“好。”
  罗红英走的第二天,春狗就把杨鑫手给烫伤了。他把刚出锅的面条,盛了满满一碗,放在灶台上,让杨鑫自己去端。杨鑫踮着脚去端,碗太烫,她手一哆嗦,面碗就打翻了,滚烫的热汤浇了一手。杨鑫疼的哇哇大哭,春狗连忙把她手放到水桶里浸泡。小孩子肉嫩,手腕上烫掉了一层皮,溃烂发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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