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刀豆
时间:2018-04-22 13:17:53

  她勤勤恳恳读书,每天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放学走两小时山路回家。许多孩子嫌累,都辍学了,可她没有。全村只有她一个孩子肯吃苦,每天走在孤独的求学路上。冬天大雪封山,夏天要干农活,再苦再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好强,想读书,可惜家里穷,最后还是辍学。
  结婚了,她想好好经营这个家。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煮饭洗碗洗衣服,打扫屋子,照顾孩子。喂猪放牛,除草挖地,插秧割稻、撒麦割麦。春狗懒,她一个女人,把男人的活也包了,拾起犁头学耕牛。她够勤劳了,她拼了命了,可还是养不活孩子,喂不饱这一家四张嘴。
  吃得饱,孩子有屋子住,有书读,就是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欠了谁,今生要来受这种苦。
  勤劳能改变命运吗?
  她一直相信那是可以的。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肯吃苦,把书读出来,进了单位,分配了好工作,从此脱了农皮。她公公杨文修就是其中之一。也是穷苦中挣扎出来的,做教师,每个月有工资。她也听过许多人读了书以后,进了银行,进了机关,进了单位,多么让人羡慕啊。
  然而跟许许多多农村家庭一样,她连最起码供孩子读书的钱都凑不出。
  金盼跑到厨房来,叫:“妈妈!”
  看到妈妈埋着头在哭,她愣了一下,转身跑到熊碧云屋里,说:“婆婆,我妈妈在厨房哭呢。”
  熊碧云叹了口气。
  金盼转头过去哄她妈。伸出小手,她一只手拿着一小袋咬开的方便面调料包,往手心倒了一点:“妈妈,你要不要吃调料,给你舔一点。”
  罗红英看她小手黑乎乎的,忍着泪道:“拿走。”
  金盼说:“那我自己吃了。”低头凑到手上,像小猫喝水那样舔了几口,舔干净,拿着调料包又跑了。
  罗红英起身盛饭,就听到屋后山上传来“啪”一声枪响。她连忙来到屋后,不一会儿,春狗就回来了,扛着枪,手里提着一只被打死的灰斑鸠,说:“晚上烧斑鸠肉,下酒。”
  罗红英见他没跑去杀人,才放下心:“要吃你自己去烧!谁有心情给你烧!”
  转身又回厨房了。
  吃过早饭,春狗就在院子里,给那斑鸠拔毛。一只斑鸠总共也没二两肉,但这是难得的美味,春狗就好这口。
  他心烦意乱,窝了一肚子火,除了吃,也想不到别的了。
  两日后,罗永生让人放出话来,让春狗“必须要罚款”,说:“不交罚款,你女儿就别想上户口了。”
  罗红英急了。
  杨鑫出生已经四个多月了,还没上户口。先前一直说不急,孩子还小,不急读书,农活忙,等空下来再去办,这一下好了!
  她晓得上户口是需要大队开证明的,先前大女儿上户口就是在罗永生那开的证明。她急忙抽了个时间,跑去辖地剑山镇派出所,问上户口的事情。派出所民警告诉她:
  “要你们村上开的证明才行。”
  罗红英担忧说:“村上证明行吗?以前都是大队开的证明啊。”
  民警说:“大队开个证明,把村上的章也盖上嘛。”
  罗红英忙回到村上,又跑村委书记家,求村委书记给孩子开个证明,恳求说:“孩子要上户口啊。”
  村委书记说:“这个要大队开证明,你让罗永生给你开嘛,这个我开不了。”
  罗红英说:“他不肯给开啊,我跟他有过节,你就帮忙给开一下吧。”
  村委书记说:“我开了,没有大队的章,那也不行的啊。”
  他劝罗红英:“你们老实把罚款交了,这就啥事儿都没有。你想想,你孩子还要读书呢,没户口咋读书?是你那一千块钱重要啊,还是孩子户口重要啊?”
  罗红英忍痛陪着笑,眼睛里已经泛起泪花:“可是家里真没钱啊。去年卖了一头猪,得的钱全部拿来买今年的种子农药化肥了,不种地一家就没饭吃了。我要是有那个钱我能不交吗?要是有钱起就去买木头了,买不起啊,不然哪里会去偷。”
  村委书记说:“你家今年不也养了一头猪嘛。”
  罗红英说:“明年也要买肥料啊。而且我家金盼明年就要进幼儿园了,孩子马上就要读书了,我得给她攒学费。”
  村委书记说:“你女儿晚读一年书也没啥嘛,你女儿几岁了?”
  罗红英陪着笑说:“四岁了,她爷爷说早点读书,早点入学好,早读书早慧。”
  村委书记说:“才四岁,急啥嘛,六岁也不晚。这么早送去学校,她又学不懂。”
  罗红英说:“你还是帮我开个证明吧,罚款的事以后再说行不行。”
  村委书记苦口婆心,将她一番劝说,总之就是证明不能开,让她交罚款。罗红英眼含热泪恳求,只差没有跪下了,然而对方无动于衷。求到最后,她抹着泪离开了村委书记家。
  回到家,她跟春狗吵了一架。
  “早说让你去把孩子户口上了,你非要拖着!天天在家里闲着也不去办!拖到现在好了,人家要你交一千块钱,否则不给办!你去弄一千块钱吧!”
  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愤怒,发了疯似的捶打春狗:“女儿的户口上不了了,以后没法读书,你去给她想办法!”
  春狗怒道:“老子去找他!”
  罗红英哭道:“你就只知道打架,啥时候解决过问题?”
  春狗冲出门去了。
  罗红英坐在床上哭了一阵,又去找杨文修,让杨文修想办法。
  杨文修冷漠说:“人家不给开证明,我有啥办法。依我说,这个女儿莫养了,养了还要赔钱,咱们家哪拿得出这么多钱,送人算了吧,生个儿子再养。”
  罗红英大哭道:“早说不送,养到现在又说送,到底要咋样!”
  杨文修说:“你养,那你去拿一千块来交罚款。否则你就别给她上户口,让她当个黑户吧。”
  罗红英痛哭不止,悲痛的只要肝肠寸断了。
  回到房中,她想着哪里去弄一千块钱,想来想去也没有。
  金盼见爸爸妈妈吵架,爸爸又跑了,妈妈哭,几乎要吓到了,站在地上怯怯叫:“妈妈……”
  杨鑫躺在床上,伸胳膊伸腿,酝酿着要哭,罗红英把她抱到怀里,一边抹泪一边给她喂奶。
  女儿已经四个月了,比刚生下来时大了不少,眼睛睁开了。圆溜溜的大眼睛,漆黑的瞳仁,会认人了,吃奶的时候会转来转去盯着人看。红皱皱的皮肤也变的白嫩嫩的,嘴里刚冒了两颗洁白的小门牙。
  扔了。
  咋能扔了。
  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天天搂着抱着的,都养了这么大了。
  这是她的孩子。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要多少钱,她都不能把她扔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种痛苦,好像要把她精神撕裂。
  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可是她又该哪里去弄一千块钱。
  深夜,春狗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地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枪的问题。现在的农村是没有枪的,但是在九十年代初是有的,基本家家都有那种猎.枪,后来全部被收缴。现在那种枪是违法的,基本见不到啦。
 
 
第6章 钱
  春狗夫妻所有的经济来源,就是家中的那三亩地。
  一亩水田,两亩旱地。
  石坝乡处在山地,大山一片连着一片,人均耕地面积非常狭窄。此时的物价,小麦、玉米,皆是三毛钱一斤,谷子五毛钱一斤。一亩地产五百斤谷子,碰上干旱或者灾年,五百斤都不到。家里四张嘴,谷子只够家人吃,没有多余能卖的。
  两亩旱地,种点油菜,豆子,小麦,供家人吃。
  唯一多余的产出就是玉米。
  两亩地,拼了命地干,一年能产一千斤玉米。玉米是拿来养猪的,家里养两头猪,一百多斤的大肥猪,卖两三百块钱,这就是一整年的收入。就这一点钱,要买种子,买化肥农药,一家人穿衣吃饭,油盐酱醋,都不够用。
  另外一头猪,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必须要养的,过年杀的年猪。农村生活艰难,没有肉吃,唯一的肉食,就是年终杀的年猪,做成腊肉,从年头吃到年尾。今年春狗家,连年猪都没杀,跟兄弟猴娃共杀了一只年猪,每家只分了半边猪肉,自己家的年猪则拿去卖了钱,就为了给金盼攒明年的学费。
  一共就卖了两百一十三块钱,孩子还没开学,就拿去填补家里的窟窿了。
  钱?
  没有钱,连吃饱肚子都艰难。
  一千块。
  对春狗夫妻来说,这根本就是天文数字!
  再养一头猪?不可能的,家里总共就那么点粮食,拿啥养猪。
  这根本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春狗要跟罗永生同归于尽,罗红英整夜痛哭,以泪洗面。
  这一千块钱的罚款,最后是杨文修凑了五百块,春狗夫妻又借了五百块的债务,才勉强交清。杨文修嘴上说的狠,然而终究是一家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媳妇急的去跳河。
  杨文修的教师工资,每个月有一百多。但他其实也没钱,他的五百块钱也是找人借的。
  罗红英夫妻筹划着赚钱还债。
  乡上采沙场要工人,春狗决定要去采沙场干活,一天三块五。采沙场非常辛苦,需要天天干,有时还要住在工棚。
  地里的农活只能交给罗红英一个人了。
  罗红英把杨鑫抱给熊碧云,说:“妈,春狗要去采沙场挣钱,我要种地,一个人干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娃娃只能拜托给你带一带了。也找不到别人帮忙。”
  熊碧云说:“给我吧,给我吧。”
  儿子媳妇遇到了麻烦,熊碧云不能不帮。她也没什么话,只是答应:“娃娃交给我,你们去忙你们的。”
  罗红英说:“刚给她断奶,肯定要哭的。哭就哭,实在不行了你给她喂点米汤,她长了牙齿,慢慢要学着吃饭了。”
  熊碧云说:“要得。”
  罗红英说:“我没空给她煮饭喂饭,平常就让她跟你一起吃吧。屋门的钥匙,我给你一串。她穿的衣服我放在立柜里,你勤给她换,脏了就劳烦你洗一洗。”
  熊碧云抱着娃娃,答应说:“要得。”
  罗红英说:“现在不冷了,不用给她穿太厚。天气再热一点,就给她穿开裆裤。夏天的衣裳好洗,弄盆水随便搓一搓就好了。”
  熊碧云说:“我晓得。”
  “她要是咳嗽,或者发烧,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一声。”
  “我晓得。”
  熊碧云再一次,把照顾婴儿的重担接过来了。
  一家的婆婆,这个事情,除了她,没有别人做。年轻人有年轻人事情,耕田种地,养家糊口。她老了,地里的活没力气干了,但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这些轻省活还是可以的。为家庭做一点贡献,减轻儿子媳妇的负担。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事情太多了!
  每天带奶娃娃。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吃喝拉撒,全都要人亲手伺候,一天到晚,屎尿片都洗不完。
  这只是其中一件。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堆家务活。
  首先,家里的这头牛。
  耕田种地,牛是家中最主要的劳动力。杨家有一头两岁大的牯牛,家庭共有,平常是熊碧云在照管,牵出去吃草,喂水。天天耕地,这牛也辛苦,光喂干草,牛是吃不饱的,还容易饿瘦,得天天牵出去吃青草。把牛养的壮实了,它耕地才会卖力。熊碧云每天便伺候这头牛。
  杨文修不在家,她和二儿子家搭伙吃饭,每天要给二儿子家里煮饭。家里四个孙女,二儿子两个,大儿子两个,有时候也要她照管。熊碧云用布条把杨鑫绑在背上,煮饭,洗衣,放牛,走到哪都背着。
  杨鑫哇哇哭,她饿了,要吃奶了。
  罗红英早上出门喂她一次,晚上回家喂她一次,白天一整天,她都没有奶吃。她哭的撕心裂肺,脸憋的通红,熊碧云哦哦地拍着哄着。她两只小手在婆婆怀里乱抓。
  熊碧云被她吵的没法子了,只能解了衣襟,露出干瘪下垂的乳.房,扯了奶.头塞到她嘴里。她得了奶.头便不哭了,双手捧着,紧紧攥着,小嘴咂咂的吮吸。没有奶水,她吮了一会,感觉被骗了,松开手,又哇哇大哭起来。
  熊碧云背着哇哇大哭的杨鑫,一边放牛,一边弯着腰打猪草。
  儿子媳妇忙,没空打猪草,于是两家的猪也让她伺候。
  范大妈扛着锄头,从路边经过,看到她,说:“熊碧云啊,天这么热,还打猪草呢,回去歇着吧。”
  熊碧云直起身。她弯了一会腰,再抬头,便感觉整个人都是眩晕的,眼前发黑。她勉强稳住了,太阳照着满脸的汗水,讪讪地和范大妈打招呼:“哎,范大妈,是你啊。”
  范大妈好久没见她了,走近来唠嗑。
  熊碧云脸发黄,嘴唇发白,笑的很是勉强,范大妈道:“熊碧云,你这脸色咋这么难看啊?是不是生病了?”
  熊碧云道:“没有。”
  范大妈说:“我看你是中暑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这一大家子,有的是你干不完的活,别太累啦。让你儿子媳妇干吧。”
  熊碧云无奈说:“他们哪有空哦。他们忙得很,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范大妈说:“你也要心疼你自己嘛……你看你,本来就是个病身子。”
  熊碧云说:“没啥呢。”
  范大妈说:“你家那个狗.日.的啥时候回来啊?”
  问的是杨文修。
  范大妈很讨厌熊碧云的男人,一个村的熟人,从来见面不打招呼,张口闭口“狗.日.的”呼之,熊碧云也听惯了,说:“还要几天呢,周末他就放假了。”
  范大妈笑说:“哎哟,看把你高兴的,现在他每周都回来哇。”
  范大妈口气有点嘲讽。
  熊碧云说:“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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