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灵抬眼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二三岁生得黑里俏的青年笑吟吟走了过来。
他略一打量,见这青年中等身量,肌肤微黑,凤眼朱唇,身穿绯红官袍,腰围玉带,脚蹬粉底皂靴,显得颇为富贵。
“在下安微,”那黑里俏青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许大人请了!”
许灵这下子明白了,这位就是自己的新任助手,甘州卫千户安微,兵部侍郎安大人的小儿子,安淑妃的侄儿。
他微微一笑,作揖道:“原来是安大人!”
寒暄几句之后,安微含笑道:“许大人家在何处?下官好去奉拜长官!”
他虽然口中说着恭谨的话,可是态度甚是倨傲。
许灵淡淡一笑,道:“在下京中并无宅子,暂借林大帅家下!”
安微闻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许灵一番,态度当即恭谨了起来:“许大人能够住在林大帅府中,可见林大帅十分看重大人!”
聊了几句,约好拜会的时间,两人拱手而别。
许灵骑在马上缓辔而行,默默想着心事。
安氏可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只不过他们多年来一直经营北方的幽州燕州,未曾插手西北的甘州、凉州和肃州,如今怎么会把安微安置在甘州卫?
算了,大帅做事自有沟壑,他只管服从就是,不必多想!
许灵不再想这件事了,思绪不由飘到了玉芝身上——玉芝这小丫头在大帅府闷了好几日了,今日难得出去,怕是跟出笼的小鸟一般,扑棱着翅膀乱飞了!
这会儿回去,院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不如先去拜会一下父亲当年的同袍!
计议已定,许灵拨转马头,吩咐跟着的小厮:“先去枪棒胡同!”
玉芝请寒月吃完砂锅米线,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和一块裁剪衣料用的粉笔,趴在米线铺子油腻腻的桌子上把上午打听到的地点、房租和租赁方式什么的都记录了下来,然后珍而重之地叠好又放回了袖袋里,笑眯眯道:“寒月,咱们再去逛逛专卖绫罗绸缎各色衣料的第五街吧!”
寒月一脸烦恼双手托腮:“小陈,我好累!”
玉芝眨了眨大眼睛,从从容容道:“下午你若继续陪我逛街的话,我买七方上好汗巾送给你!”
她知道寒月家里有七个亲姐妹,这次寒月进京,他那七个姐妹一定会让寒月给她们带礼物,寒月一个小厮哪里会给姐妹选礼物,到时候说不得还得求她,因此才这样许愿。
寒月闻言,当即笑了:“一言为定!”
玉芝大眼睛眯成了弯月亮:“驷马难追!”
两人达成协议之后,继续起身去逛。
玉芝迈开长腿一马当先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寒月提着玉芝买的酒和点心跟在后面,两人一边走一边问,很快就到了专卖绫罗绸缎各色衣料的第五街。
这次玉芝不但逛那些铺面小的铺子,连大铺子也都一一逛了,每从一个铺子出来,都要站在外面细细记录一番。
寒月还没见过像玉芝这样的女孩子,逛了几个绸缎铺之后,他忍不住道:“玉芝啊,你若是个男子,咱们甘州城怕是盛不下你了!”
玉芝把最后一个数字记好,扭头笑眯眯道:“我虽然是女孩子,甘州城早晚也会盛不下我的!”
她前世拘泥在王府内宅,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
重生之后,玉芝才发现这世界如此广阔,还有那么多好玩有趣的事情等她去探索,等着她去做!
甘州算什么,她早晚会来到京城立足!
见寒月不甚赞同地看着她,玉芝忍不住又道:“寒月,等你成亲了你就知道,小看女子有什么下场!女子并不比男子愚笨,她们只是被禁锢在了后宅,没有机会出来闯荡罢了!”
寒月说不过玉芝,便道:“反正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玉芝斗志昂扬道:“咱们再去前面那家看看,我瞧他家雇有女伙计,瞧着挺稀奇的,说不定我也可以学学呢!”
为了家中七姐妹的礼物,寒月豁出去了,拖着两条灌铅似的双腿跟了上去。
许灵在枪棒胡同的一位世伯家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骑在马上回了家。
这位世伯当年是他父亲的副将,和他父亲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只是后来他父亲战死沙场,西北军败落,这位世伯才回到京城靠儿子生活。
回到大帅府东偏院,许灵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留守的小厮小六迎了上来:“大人,新升甘州卫千户安大人来拜,得知您还未回来,安大人留下拜帖和礼物就离开了!”
许灵勉强站立,游目四顾,想看看玉芝的踪迹,口中道:“什么礼物?”
小六笑着上前扶了许灵,口中道:“启禀大人,安大人留下的礼物是两匹大红遍地锦宫缎和两匹宝蓝宫缎,礼帖在明间,小的待会儿给您拿!”
在明间罗汉床上坐下之后,许灵接过小六递过来的礼帖,见上面写着“谨具缎帕四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安微顿首拜”。
他忍住头晕看着手里的礼帖,道:“等寒月回来,写个礼帖,封两匹松江白绫和十斤清水绵送到安府做回礼!”
小六正端了茶奉了上来,闻言笑了:“大人,寒月陪着陈大姑娘去延庆坊逛去了,还没回来呢!”
许灵心里略微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皱着眉头道:“这丫头,出去逛了整整一天,倒是能逛!”
他接过清茶饮了一口,端着茶盏坐在那里发呆。
小六见了,忙道:“大人,寒月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您不如先去睡一会儿!”
许灵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空空的,总是有些担心——玉芝虽然着了男装,可是她生得太好了,万一碰到那爱好男色之人,可就危险了……
别人许灵不知道,却知道自己那道貌岸然的本司长官章太尉,爱好的便是糟践美少年美少女,死在太尉府的冤魂不知道有多少了……
想到这里,许灵有些坐不住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把茶盏放回了手边小几上,道:“让小五备马,我去接玉芝和寒月!”
玉芝带着寒月去了一个成衣铺子,终于选中了一种红绫织锦回纹汗巾,便吩咐伙计:“给我取八条,七条包一处,一条另包!”
七条那一包自是让寒月回家送七姐妹,另包的那一条她要送给自己的娘。
寒月忙道:“不挑选一下么?都要一样的汗巾么?”
玉芝笑嘻嘻道:“都一样她们不就没得挑了?家里不就少惹些气了?”
寒月一想,发现大有道理,这才不说话了。
玉芝和寒月在成衣铺子里说话的时候,没提防旁边有一对夫妇正在打量她。
那对夫妇丈夫约莫二十七八岁,生得有些娘气;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打扮得十分艳丽。
他们装作看货,眼睛却不时偷窥玉芝。
在他们眼中,玉芝真是一个绝色美少年,不管是姿色还是气质,都是顶端的了,这样出众的美少年,没想到居然甘居下尘,出来替主子跑腿做这样的粗重活计。
玉芝生得好,习惯了被人看,虽然觉得怪怪的,却忍耐住了。
她原本还想在成衣铺子打探打探情况,见这对男女不尴不尬地只顾偷看她,便快刀斩乱麻,也不讲价,很快就付了银子结账。
待玉芝和寒月付了账,提着大包小包出去了,那女子看向男子:“那个大眼睛小厮怎么样?眼睛真是好看,像是会说话一般,而且年纪不大,身条很嫩,长得又那样俊秀灵气,大人应该会满意!”
男子点了点头,低声道:“跟上去!”
第85章
玉芝背脊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
她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对男女还在不远不近跟着,便拽了寒月一下,低声道:“后面那对男女一直在跟着咱们!”
寒月往后看了一眼,笑了:“就他们两个?男的娘里娘气细细瘦瘦,女的满脸脂粉纸扎的灯人似的?凭着咱们俩的身材本事,咱们俩绝对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要不,咱们去揍他们一顿?”
玉芝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心思急转想着法子。
她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对男女似乎变得轻松了些,追的没那么急了,像是有恃无恐的样子。
玉芝发现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便轻轻道:“寒月,别轻敌,咱们专走人多的街道,等我发出信号,咱们就开始跑!”
寒月虽然口中轻敌,实际上也察觉到了不对——这对男女实在是太猖狂了些,他和玉芝已经明显表现出发现对方的异常了,那对男女依旧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人流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玉芝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跑!”
说出“跑”的同时,她飞快地迈开长腿跑了起来,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着。
寒月也不含糊,紧跟在玉芝后面,飞快地跳跃挪腾奔跑着。
那对男女见状,忽然撮口吹了一声口哨。
玉芝正在狂奔,忽然前方出现了四个锦衣大汉,一字排开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一下子刹住了脚步。
寒月也一下子刹住了脚。
玉芝扭头一看,见那对男女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正弯着腰扶着膝盖喘气。
她当即立断,凑近寒月,轻轻道:“我数到三,咱们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前面那四个人身上,然后转身往回跑!”
寒月轻轻“嗯”了一声。
他发现玉芝比他聪明,比他冷静,他就全听从玉芝的指挥。
玉芝说着话,一双眼睛一直在观察着前后,趁着身后那对男女还在喘息,人群还没有开始躲到一边,她开始数数:“一,二,三!”
在“三”字说出口的同时,她把手里的点心包子什么的全都砸向那三个大汉。
寒月也在“三”字说出口的同时,把手里的四个酒瓶全砸了过去。
随着清脆的青瓷酒瓶摔碎的声音响起,玉芝一马当先向那对男女冲去。
那对男女见状,顾不得喘息,忙齐齐扑过来。
那四个锦衣大汉是他们的帮手,如今事情已经闹大了,太尉那边怕是瞒不住了,若是太尉知道他们发现了美少年却没有送过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想到最近被太尉弄死的那几个孩子,这对男女身上齐齐出了一身冷汗,不顾自己体力不济,竭力去扑。
玉芝小鹿般跳开,飞快地向西跑去。
寒月也闪过那对男女,追随着玉芝去了。
那个脂粉气十足的男子见状,尖叫道:“快追啊!追啊!”
太尉可是最喜欢征服这样的小烈马了!
这次可真是发掘到宝贝了!
那四个锦衣大汉身上脸上全都是点心的渣滓和淋淋漓漓的酒液,瞧着狼狈极了,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当即追了上去。
只是如今临近年关,街上人太多,再加上明显是他们欺负人家小孩子,因此街上的行人有意无意都在遮挡这四个锦衣大汉,转眼间玉芝和寒月就快跑远了。
那对男女见状,怕人追丢,只得勉力追了上去。
许灵想着玉芝在甘州入股做绸缎生意,应该对绸缎买卖感兴趣,因此骑着马带了四个亲兵去了延庆坊专门做绸缎生意的第五街。
他刚骑着马赶到第五街,正骑在马上张望,便看到前方乱成一团,定睛一看,发现穿着男装的玉芝一路飞奔而来,后面紧跟着寒月,忙招手道:“玉芝!”
玉芝跑出了一身的汗,正在酝酿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捉住身后那对男女,一听到许灵的声音,如闻仙乐,当即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跟许灵过来的四个亲兵飞身下马,闪电般冲了出去。
许灵这四个亲兵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反应极快,冲着这对男女就过去了。
追着玉芝和寒月过来的那对男女见事不对,转身就要跑,却被许灵那四个如狼似虎的亲兵一下子扑倒了,一下子就被拎了起来。
许灵见玉芝过来,伸手一捞,一把把玉芝捞了起来,安置在身后,调转马头,催马就走。
他在甘州可以横着走,可这里是京城,饶是大胆如许灵,也不敢轻易和人对上。
此时逃命要紧,玉芝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环住许灵的腰,口中道:“大人,快些跑。”
心里却道:咦,许灵的腰怎么这么细?
一被玉芝抱住腰,许灵的身子就一下子变得僵硬,他只得一夹马腹,打马去了。
许灵那四个亲兵拎着那对男女,和寒月一起紧随着也上了马,飞快骑马去了。
待那四个锦衣大汉奔来,他们看到的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热闹非凡的大街,太尉的亲信刘秀林和凤溪这两口子似乎平地消失了。
回到东偏院,许灵吩咐亲兵先把那对男女分别关押,然后带了玉芝和寒月去了正房。
玉芝帽子早跑掉了,发带也丢了,披头散发的,白皙的小脸上也不知在哪里划破了,有一道明显的血痕横过鼻梁。
寒月比她好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时候小厮小六送了一壶热茶进来。
许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见茶味很好,便看向玉芝和寒月:“你们先喝茶吧!”
小六给玉芝和寒月一人送去了一盏茶。
玉芝端起茶盏啜饮着,温热微苦的茶液滑下喉咙,令她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她这才开口,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都讲述了一遍。
寒月在一边,隔三差五补充着。
许灵一直凝神听着,待玉芝和寒月讲完,他依旧没有说话。
沉吟一下后,玉芝抬眼看向许灵:“大人,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许灵挑眉看她,薄唇微微抿着。
玉芝大眼睛清澈沉静:“他们敢在人来人往消息流通的延庆坊动手抢人,说明他们后台很硬,完全不怕此事传扬开去!”
她凝神看着许灵:“大人,您听没听说过,朝中有哪位大人权势既大,又爱好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