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回头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先去打水来,老爷等着梳洗!螺黛、额黄,你们两个去厨房,把之前让热着的早点拿过来摆饭——这都什么时辰了,吃早饭嫌晚,不吃早饭离着中饭又迟。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合时宜?你来说。”
周世泽说,周世泽能说什么!这时候头脑还不清不楚来着,直到洗漱完毕,用浸了花露水的帕子抹了抹脸,这才清醒过来,坐到了饭桌上。一面吃饭一面与祯娘道:“你是不知,我们衙门里一帮,一但抓住了就没得放过的。我又平常不与他们多耍的,可不是死命地灌!”
说着三言两语把事情前后说清楚,只是中间略了关于吕宋的一点子部署。最终道:“我们到底要对南洋用兵了,却对南洋诸国知道的不多。我记得你那里书籍多,又结交了许多外邦人。有没有值得说的说与我听,有没有了解情形的人推荐给我。”
祯娘把手上茶杯一放,,只看了他一眼就道:“我手上就算有知道情形的也没得必要,你也不想想,官府的力量可比小小个人大。你们一但定下来了,自然可以征集这样的人才。至于说我有没有要说的,那真是没有。我这辈子没出过大明,说什么也只是纸上谈兵,你们走南洋来回多少次,不比我清楚?我不信。”
周世泽听到这里,还些微有些头疼的也不疼了,晓得祯娘在拿乔,立刻笑起来道:“说什么话!奶奶还叫做小小各人?那旁的人也不必混了,有时候你们人面不比官府好用!再说什么纸上谈兵,要是我身边的人都能和你一样,就是纸上谈兵也比现在亲身经历好得多!”
其实祯娘心里从这些日子周世泽的举动,泉州上下的举动已经猜出一些什么来了。出兵南洋,最大的可能就是对吕宋用兵。其实不看这些日子的举动,只要想到之前大明的奇耻大辱,就该知道‘征讨’的是哪里!
她只是不说而已——这时候周世泽问她南洋的事情,她本不打算谈的。但后来听他缠,又觉得这些反正帮的到他,自己也不是打听他们水师的事情。于是想了想便道:“这南洋的事情,说起来复杂,实在是南洋小岛太多,土人又不通,也只有那几家通了汉文的倒还能说话。也就是那几家,有咱们大明汉人扎根。”
说着祯娘让丫头把自己书房里的地图取来,因为那丫头也分不出来哪里的地图是哪里的,所以干脆把那抽屉里的地图都拿来——这些地图不只有南洋的,也有日本和高丽那边的,也有从大明一路到欧罗巴的海图等。
周世泽看到这些地图海图的时候眼皮直跳,别的不管,只看那一幅南洋的,竟是比他们衙门里用的还精细,这是什么道理!刚才他虽然有调侃祯娘‘小小个人’之语,意在说祯娘才不是个小小个人,还是有巨大能量的。但是真的连个地图也比他们专攻南洋的水师要好,还是让他无言。
等到祯娘把南洋的地图铺开,又亲自把其他地图都收起来。周世泽才闷声闷气问道:“你们这地图到底哪里来的?竟然比我们衙门里用的还好,好多我们没得标注,或者标注不准的,你这张都做得好。不是说我们衙门里用的是朝廷刊发的?还是许多亲自去过南洋诸岛的一起做的。”
祯娘嗤笑一声,点了点地图道:“可见是不精明了一回!那些人做一张地图,只要差不离,拿的钱有甚分别?人家没什么错误就要谢人家负责了,不然还要怎样?来来回回南洋?就算他们愿意,朝廷也没给这个机会了,那都是要钱的。”
但是祯娘的这些就不一样了,一部分是她雇佣了人画的,另一部分是她付出代价从各家有图的人手里收的。有时候还两者并行——别的许多东南家族也都是这样,只因为做海商的都知道,商路图有多重要,而地图和海图正是商路图的底子。在这种事上,大家都是肯花钱的。
听了祯娘的话,周世泽眼睛亮了,道:“这个不错,待会儿让我身边的两位先生去拓一份——我们夫妻两个,你该不会也像对别人那样要收什么好处罢!我是并没有那些东西的。不过你且放心,我不会把你这图随意泄露出去。”
其实不会泄露出去才是重点。在如今的海贸时代,也不是人人都能出海,其中一点就是海图人人都有。这大概也是大海商们对普通人入行的一道门槛,只是不是唯一的门槛而已。这也不是祯娘一个人这样做,而是全天下所有的海商,只要自己有海图了的都会这样做,一起形成对后来者的壁垒。
祯娘似笑非笑的看了周世泽一眼,借给周世泽一张地图算什么!但是让她生气的是周世泽竟然说出了担保不会随意泄露出去的话,当即甩手道:“你别与我说漂亮话,显然是敷衍我呢!你能保证?你能保证什么!这种东西又不是你一个人用,有心的当然知道要传出去。”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反正又不是影响战事的事情,要是能得到一幅南洋的好地图,顺手卖给愿意出钱的,或者干脆就是自家用,有什么不好?至于周世泽的担保也就显得有口无心,纯是敷衍了。
周世泽这时候就只能笑了,实在是这话看透不能说透。他的位置虽然尊重祯娘本身的身份,但却不会觉得这些大海商限制和把持门槛有什么道理可言,又有什么一定要帮忙的。无关紧要的时候无所谓,这种时候他就下意识地不管了。
这时候祯娘点破,他却又觉得心虚。这当然不是觉得之前想的不对,而是对祯娘——祯娘自己本身是大海商,这又是从她手上拿走,怎么想也是让她为难。然而祯娘生气的是这个为难?
才不是,祯娘生气的是他有口无心的发誓!虽然不是故意的,也不是顶重要的事。但是他对她发誓怎么可以这样,一开始就知道不会实现,说的厉害些,那就是欺骗了,所以祯娘才这个样子——她真的生气是没有发怒的!
祯娘见他不说话,没有继续纠缠,只是打开南洋地图,把各种各样南洋的事情讲给他听。其中有很多事情详细地匪夷所思,也是和他们所想的南辕北辙——祯娘这种大海商在海上有那样多的能为也不是躺着来的,消息灵通就是一样技能。然而这个就要靠部署,靠钱财了。
周世泽一时听住了,就忘记方才得罪了祯娘的事。这也是祯娘表现太平淡,他还真以为这就不生气了。然而,这就是男子的想法了,他连她为什么生气都弄错了,又怎么会知道她会生气多久!
的确,若真的只是为了一张海图泄露不泄露,祯娘也不是那种守旧的,更不是不愿意为国家出力的,所以生气也不至于生气太大。但是,祯娘真不是为了这个,他生气只是为了周世泽随意与她发誓。而且,周世泽居然还弄错她为什么生气!
于是等到祯娘把南洋说完,特别是着重说了一回如今的吕宋——大约几十年近百年前西班牙侵入吕宋北部,在马尼拉一带遭遇吕宋的抵抗。吕宋在罗阇苏莱曼的指挥下,奋勇抵御西班牙夷人的入侵。只是后来苏莱曼在海战中阵亡,到如今吕宋已经为西班牙人所征服。
“说起来怪可惜的,吕宋慕我大明风物许久,举国贵族都学汉子汉话,曾经多次朝贡,也请求过内附大明,国内丁口成为我大明丁口。然而这一回西夷来到,却是国破家亡了。我们大明原本和吕宋也常有贸易,有许多东南沿海的百姓和海上侨居在吕宋,这一回也是惨遭毒手——如果不是这件事上丢了脸面,朝廷一开始又何必关心一个小小的吕宋呢。”
然后,然后祯娘就再也不理周世泽了。然而周世泽满心沉浸在研究新得的地图和吕宋种种里,竟然一时没有察觉。等到他察觉,已经是半月过去。祯娘这时候每日同他生活说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可是那样平淡本身就是不对,他们两个从来不是这样。
他心里当然焦急,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罪魁祸首会是好些日子以前,一句他早就不记得的话,他当时以为那件事已经翻篇了呢!所以逗乐、做低伏小什么的他做过,却是再没有用的。
然后这种祯娘的平淡的生气,和周世泽摸不着头脑的道歉,就一直到了周世泽出海。
第153章
祯娘是在乍暖还寒时候送周世泽出海的, 她当然生气,只是生气不可能那样久。实际上在周世泽要下南洋的时候, 她已经不生气了——不然呢, 她能够如何?这个人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至于说她心里的那一点芥蒂, 时间久了, 还有气,但也生不起来了。
这世上的仇恨久了都会消退的,何况是这一点子小别扭。然而这时候她却下不来台了, 总不能她生气半月多,最后什么也不做, 然后又不生气了,好好生生过日子。那多难堪?她不知道, 这就是她越来越像一个小姑娘的地方。
所以在送周世泽出海之后,祯娘就下了决定。在周世泽回来之后,她就假装什么事儿都么没发生过, 原谅他罢!她是这样想的。然而才不过两三日她就变卦了, 不是不想放过这件事, 而是她心里格外忧虑他!
她心里会想, 他会不会临到出门也在想她为什么还在生气。若是他在打仗的时候因为这个分心可怎么办——这就是妇人家常常有的一种忧虑了, 就算知道没道理,可也忍不住一想再想。想着万一,万一要真的发生了, 这可怎么说啊!
这大概就是佛家说的‘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 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祯娘身处其中,想清楚这些很不容易,然而最终想清楚了也没什么用。这样的心思,并不会因为明白而消减。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祯娘本是想找一本佛家经典出来,并不是信这个,只是为了静心。然而就像是注定的一样,无巧不成书,巧的不能再巧的,正是一本《妙色王求法偈》。
念出上头的这一段,正应了祯娘之前纷乱的心绪。以至于祯娘这个原本不信佛家的,心中也晃神了一下——来到世上真有真佛,闻道世间男女一点愁思,便来开解?后来又哑然失笑。佛家经典好多都是关于这个的,要巧合也容易。
祯娘在家正想着这些,而周世泽当然不会如她担忧的那样,打仗的时候因为她的那一点事分神——本来就说了那该是万一的万一罢,也只有担忧情人的妇人才会有此想法。总之最后是没有祯娘担心的那个,他都好好地在战场上指挥部下来的。
这时候正是吕宋这边战事吃紧的时候——吕宋本地驻西班牙将士不多,只有三四千人左右。若吹嘘战斗力如何,那也就是吹嘘罢了,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初败在西班牙手上,为的是少些责难,才把他们说的神乎其神。其实回忆起来,也就是平常。
但是有一样厉害,人家固守棉兰老岛东部沿海,几个主要的港口已经修筑了相当多的炮台,沿着港口呈包围之势,在船上的时候看就觉得头皮发麻——眼睛看到的就有八台港口炮。然而没有人会把自己全部的底牌暴露,想得到的,一定还有炮台修在港口看不到的地方。或者,临时用藤曼、泥巴之类的隐藏,总之就是八个炮台只是看起来罢了。
然而就是明面上八个炮台也足够头疼,这是一个半月形的港口,一但入瓮,那么可有的头疼。然而不入瓮,船上火炮射程不如港口炮,这简直就是束手无策——唯一的幸运是,外国火炮的精准都有限,想要打中什么的,还是要看运气。
更何况还是这种港口的大炮,港口的大炮越是大的就越难以命中,至于小的,打中了对于大船又不算什么,可以说是左右为难——当然,不会有人觉得能够港口的炮台保证港口不失,港口沿线都是布置了战船的。
在港口炮台的掩护下,好几艘西班牙战船稳扎稳打往大明水师这边逼近。周世泽是这一路水师的主官,在水师主船上发号施令,然后就有旗兵把他的命令分散到周围战船。
周世泽是早对这种情形有预料的,所以下令相当果断——一开始冒险是当然的,一直远离港口安全是安全,却不会有什么用,最终还是要真刀真枪说话。这种时候怕的是运气不好,冒险上前,要是上天偏偏保佑,港口炮愣是打中几艘船,那就是万事休了!
就这样,顶着密集炮火,周世泽这边就渐渐逼近西班牙战船。近到一定的地步,港口炮就不敢轻易发动了——这么近的距离,误伤实在太寻常。这时候真正有杀伤力的是船上的炮,两边对攻。
周世泽观摩着全局,指挥各路船只配合完成夹击。又为了防止对方的自杀性冲击,十分小心,算得上是凭借己方船多、船好、炮好,欺负人家罢。不过战争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凭借更多的士兵,更好的武器,更好的条件,理所当然胜过更弱的那一个。至于以弱胜强,奇胜之类,总归是少数。至于欺负,打仗的事儿,能说欺负吗?
当西班牙战船终于支撑不住这种‘欺负’之后,也只能选择退守——就像当年的吕宋对他们一样。不同的是吕宋作为真正的本土土著,有退守的基础,甚至全民皆兵,与外来的打游击都可以。
而他们呢,人少打不起游击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吕宋可以进入湿热的丛林,并不害怕。但是他们不行,一但进入丛林,无处不在的危险随时都能要他们的命。这其中还要包括那些已经被他们当作猪意义奴役的吕宋人,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仇恨他们,这短短几十年还不够彻底驯服这里。
所以他们的退守和当年吕宋的退守还是不一样,他们只能选择有条件的退守,最多就是坚持到城市为止。至于再坚持不下去,那也就只能是举白旗投降,他们来到吕宋是为了得到钱,也是为了荣光,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还能活着回到祖国。
最激烈的战斗就要打响,大明水师这边开始准备登陆战。而西班牙这边则是选择了驱赶吕宋土著做先头炮灰,或者其中还有另一种考量。毕竟在这些外国人眼里,大明人是非常讲究‘慈悲’‘同情’的,这么多无辜人,即使只是让他们迟疑一秒,那也对他们很有作用。
“大人!大人!我是汉人!”忽然在一群被驱赶的吕宋人中间传来凄厉的叫喊,有听到的人,但却没有停下来的人。在战场上他们已经被训练出来了,这时候他们只会执行主官传下来的命令。
也有人没那么坚定,又离得近的,能够看得出来,那似乎是一个吕宋和汉人的混血。然而这一眼也就是全部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迟疑。他们都记得,这是在战场,谁被牵绊住一息功夫,就失一分胜算。在还没有确定胜利之前的同情,是对自己及同袍的祸患。
这些炮灰阻挡的作用并不明显,毕竟他们就是一群没有受过训练的奴隶,人再多也没有用。何况他们还没有战意——他们浑浑噩噩地活着,这时候也只想着逃生。有一些保持了思想的,想的也不会是如何阻挡明军,而是逃跑和报复西夷人。